陰暗的車廂裡,張懷生驀得睜開雙目。
他能清晰地看到,一個渾身慘白的醜陋靈體,如正趴在兩名中年儒生的背後,一隻手蒙著南翁的眼,另一隻手捂著另一人的嘴。
頭顱放在兩人中間,亂如蓬草的黑發間,露出了一隻慘白的瞳仁。
像是有某種氣場蘇醒。
灰白色迅速爬滿了整座車廂,連牆壁都變得斑駁破舊不堪,仿佛王徵號已經服役了上百個年頭,應該立刻拖入廢舊垃圾處理廠銷毀一般。
陰森,寒冷,腐臭的風在車廂中回蕩。
抬眼望去,乘客們盡數閉目沉睡,似乎未曾受到多少影響,整個車廂中清醒的人,僅自己一人罷了。
嘶哈。
像是毒蛇吐信的聲響。
靈體向張懷生噴出了一口黑氣。
離得近,所以張懷生看得真切,那黑煙中,分明飛舞著密密麻麻,不知多少的黑色飛蟲,連那細微口器都看得清清楚楚。
砰——
張懷生的指間不知從何時擷起了一道黃符,符紙上,朱砂如血。
“鎮收邪祟,蕩盡魑魅!”
張懷生低吟咒法。
符火騰起,純陽之氣頓時充斥在這狹窄車廂之中。
撲面而來的黑色飛蟲,在這純陽之火燃起的瞬間,便化作了一片飛灰。
張懷生如閃電般探出手指,符火覆於指間,赫然是以手指為劍,劍鋒直抵那醜陋靈體的頭顱。
此為三陽符。
專克陰鬼邪祟。
那靈體卻並不躲避,在張懷生手指戳出的一瞬,乾淨利落便被符火燃燒殆盡。
寒意如潮水般消退。
鬼魅或是死亡,或是退去。
因為暫時還不知曉滅妖圖錄是否會對鬼魅靈體生效,所以張懷生並不確定這靈體是真死還是假亡。
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他打量著眼前的一切,有不少陳舊劃痕的木桌;有些發黃,想來已被清洗過很多次的椅墊;玻璃車窗外,是黑暗的曠野。
月黯星密。
這架機車已經服役十年了,有一些劃痕很正常。
但張懷生清楚地記得,上車時是沒有的。
他看向了鄰座兩個睡得正香…不對,應該只是睡得沉,看他們那睡夢中依舊緊鎖的眉頭,就能知道他們的睡眠質量相當糟糕。
“這是什麽鬼物?”
張懷生皺起眉。
倒不是說捉妖人隻擅長捉妖,不擅長捉鬼,如果真是那樣,上元縣捉妖司也不會供奉捉鬼天師鍾馗了。
而是鬼物產生的條件千奇百怪,相對應的,所擁有的能力同樣千奇百怪。
捉妖司講堂中所教授的,一般也就是些常見鬼物的圖鑒,不可能做到包羅萬象,那樣的話,也沒人能記得全。
張懷生伸出手,撫摸著桌上劃痕,能清晰地感知到一陣森寒涼意。
“依舊有明顯的陰氣殘留,看來這劃痕應該是那鬼物所留。”
現在他已經確定,那鬼物絕對沒死,或者死去的,根本就不可能是鬼物的本體,能留下如此明顯陰氣殘留的鬼物,至少也是惡鬼一流,又豈是一張三陽符所能輕易消滅的?
可惜,北鬥七星劍被毀,他手頭沒有趁手的兵器可用,庚金黃豆也沒蘊養完全,他一身戰鬥力頂多發揮五成。
“我這是什麽運氣?投宿撞見妖魔,坐車撞見惡鬼,這運氣,恐怕都能跟死神小學生相比了。”
張懷生忍不住暗暗吐槽。
他站起身,指間再度摸出兩張三陽符,此符專克鬼物,他以前的存貨不少,可以大把揮霍。
隨後,他輕輕推醒了兩個熟睡中的儒生。
“冒昧打攪二位先生安眠。”
兩人迷迷瞪瞪的,其中那個脾氣火爆的眉頭一擰,就是怒道:“豎子安敢擾人清夢?”
南翁倒是還算心平氣和,詢問道:“小兄弟有何事?”
張懷生看向那脾氣火爆之人,扯起嘴角:“呵,若是惡鬼纏身導致焦慮不安,倒也能理解。”
此話一出,兩人皆是面色大變。
“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火爆儒生聲色俱厲問道,聲音太大,驚醒了不少旅客,頓時引來一陣斥罵。
“南翁先生,你這師弟以前脾氣應該沒這麽差勁吧?”
南翁面露苦色:“我這師弟,以前也算是個謙謙君子,可自從撿到了一個黑色匣子之後,脾氣便變得每況愈下。”
“那黑匣子是何物?”
“東亭師弟,把那黑匣子取出給小兄弟看一看吧。”
火爆儒生皺起眉,似是想要發怒,卻又意識到了什麽,憋得臉色通紅。
許久,才開口道:“好。”
隻一個字,便仿佛用盡了千斤力氣。
他從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了一個匣子,語氣生硬道:“此物,是我在書院裡撿到的,撿到後,便每日做一個噩夢。”
“夢中,有一個看不清相貌的鬼物,一直在我耳邊低語,說什麽:‘還我命來’,我不曾害人性命,哪來的‘還’它性命?”
“接連做了幾天同樣的夢,我才意識到不對勁兒,將那黑匣子丟掉了。”
“可丟掉後,那黑匣子便不知為何又回到了我的身邊,我知此事有異,便請了師兄作保,打算北上去往順天府,尋‘惠安大師’相助。”
“請將那黑匣子取出。”
取出一看,那匣子上遍布著劃痕,
東亭面露訝異之色,疑惑道:“這劃痕從何而來?”
張懷生指了指他的手指:“先生親手劃的,怎麽又來問我?”
只見東亭的手指,指縫裡滿是木屑。
東亭大驚失色:“怎?這是怎麽回事?”
張懷生沒理會他,而是看向南翁,微微頷首:“先生,節哀順變。”
隨即,符火點燃。
南翁眼前一懵,隨即,變得無比激動:“這...怎麽會?”
“這位東亭先生已經死了, 南翁先生,鬼遮住了你的眼,所以你看不出來異常,鬼遮住了東亭先生的嘴,所以他說不出口。”
張懷生輕歎道:“先生可以回憶一下,是不是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能看到東亭先生進食了?”
話音落下,東亭先生的身體立刻僵住了,隨後,有青黑色的屍斑爬滿了全身,眼眶變得乾癟,其中甚至有蟲蟻在進出。
“南翁先生,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呼叫列車長。”
...
列車停靠在順天府時,已是凌晨。
東亭先生的身軀已經被領走,至於那黑匣子,則被張懷生堆了十余張三陽符給燒掉了。
誅:惡鬼一隻。
賞:魂丹一枚。
“魂丹。”
“嘖,滅妖圖錄取名倒是簡單貼切。”
下了車,張懷生和失魂落魄的南翁先生道別,這位可憐的中年儒生,本是好心陪師弟進一趟京,誰曾想居然是跟一具屍體朝夕相伴了這麽多天。
在南都時下雨,到北都時還下雨。
天氣陰陰沉沉,透心涼。
“真是久違啊。”
前世張懷生便是北方人,走在車站月台上,張懷生忍不住心中感慨。
前方,有人撐著傘,站在雨幕中。
他撐傘的姿勢很奇怪,向右微微傾斜,左邊的肩膀被淋濕了一片。
離近了看,才看清這人居然穿了一身青色道袍,相貌極為俊朗,張懷生所認識的人中,也就懷朔師兄能跟此人媲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