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民一太狼狽了,這完全是指外觀上的。
小秦跟在他邊上,微微錯後一步,感覺自己的手腳都是麻的,心裡頭沒著沒落兒,說不出的慌。
讀書時候也沒少學習過各種極端的刑偵案例,觀摩過各種殘忍的犯罪現場,盡管他也會敬畏那些生命,但那是生命,是普世價值上的生命,而不是和他說過話、吃過飯、逗過咳嗽、有過肢體接觸皮膚溫熱的活生生的人。
他仿佛能看見劉逸頭頂上的生命條在一點點向後倒退,發出警告,閃爍出刺眼的紅。
腦子裡全是回憶的碎片,腳底下是深深淺淺的棉絮。
劉民一拽著領口,牽羊似的把小秦摔進了男廁所,按著他腦袋衝進了水龍頭底下,把整個人衝成了落湯雞,才微眯著眼睛松開手,叼了一隻煙,靠在冷白的瓷磚牆上看他。
“清醒了嗎?”
小秦費勁的彎著腰,盡管劉民一松手了也沒改變造型,就那麽任由冷水不停的衝刷著腦袋,流進眼睛裡,激得裡面紅彤彤一片。
“清醒了就別給我整哼哼唧唧活不起那一套,我再給你半分鍾,調整好了跟我出去該幹嘛幹嘛,調整不好就給我滾回學校找奶媽去,別耽誤我的事!”
小秦感覺心臟都被人緊攥了一把,他抬起濕漉漉的腦袋,聽見半扇透氣窗裡傳進外頭當空的一聲炸雷。
“劉哥,她......劉逸她要是想不開輕生了怎麽辦?”
劉民一沒好氣,“你還沒找她呢,就知道她輕生了?”
“這麽久了,就算不是輕生,那會不會出了什麽意外呢?萬一......萬一......”小秦喉嚨哽了一下,“都是因為我沒處理好,如果我沒說我會找她麻煩的話,如果我在她走的時候再叮囑叮囑她別發什麽朋友圈......我、我就是那天心情太差了......”
劉民一面無表情,掐了煙轉過頭,漠然的說:“我水平有限,帶不了你這樣的徒弟,搜救你不用去了,直接回去辦手續吧。”
“劉哥!”小秦在後面著急又委屈的喊了一聲。
劉民一猛然回過頭來,小臂發力,抵住小秦的肩頸,將他整個人撞在牆上,後背發出一聲悶響。
眼睛對著眼睛。
劉民一的聲音低啞又強勢,“你他媽是不是以為我剛才在劉逸爸媽那裡不還手,是因為我打不過?”他側頭啐了一口,幾乎稱得上惡狠狠的瞪著小秦,“今天我就告訴你,在咱們這個行當裡,沒有他媽的男人女人,沒有他媽的新人舊人,腰杆能挺直肩膀能扛住事的就留下,不能的趁早給老子滾犢子!出沒出事是他媽用猜的嗎?有這閑工夫都又搜找過一個片區了!她要是沒出事是被困在哪裡等著你去救,那你這渾湯腦子多想一秒鍾爛糟餃子餡,就是在浪費她對你的期待。要是她真出事了,就不找了嗎?要是自殺,找到屍體就是告慰她的父母,要是他殺,找到真凶就是告慰她的亡靈!找完了這個還要找下一個,這個案子了結了還有新的案子,腳底下磨出血泡也得往前奔,牙掉了也含口水咽肚子裡去!乾點什麽都比你的眼淚有價值!”
他一點一點松了鉗製,卻沒有松開眼神的逼視,“天底下沒有哪個行當是容易的,腳底下就兩條路。”
說完,他低頭看了眼手機,見大陸的信息過來了,多一句廢話沒有,快步走出大樓,此時大陸的車也剛剛好停在了門口。
雨點已經落下來了,
不是綿密的,是凌厲有重量感的,衝出一片“劈啪”聲。 “這雨下得忒不是時候。”大陸憂心忡忡的看了眼天,發動了車。
後座門被拉開,小秦動作利落的鑽上了車,但垂著頭不言不語。
大陸這回也沒工夫搭理他的情緒了,後視鏡裡瞄了他一眼,“誒,也不知道給你劉哥找個創口貼,那臉都撓花了,後備箱裡有應急藥箱,你胳膊長,找找。”
“不用,屁大點的傷,別開玩笑了。”劉民一出言阻止,“護江公園那邊人員到位了嗎?”
雨越來越大,打在擋風玻璃上跟小瀑布似的,大陸開了雨刷根本無濟於事,看街面上因為積水車行緩慢,逐漸有堵塞的趨勢,也有些焦躁起來,“事發突然,已經和局裡發了支援申請,也從周邊轄區派出所借了些人手,都往那兒趕呢。”
“那邊地勢複雜,往城外方向還有野林子,實在不行就從附近雇傭些村民來協助搜找吧,他們更熟悉地形。”劉民一說。
大陸附和,“主要這雨下得邪乎,增加搜找難度啊。”
劉民一還欲說什麽,被電話鈴聲截斷,接起來“喂”了一聲就再沒說話。
“怎麽了?”看他掛了電話,隱約聽到一點的大陸皺眉問。
劉民一籲出一口氣,把頭扭向車窗外,“剛在學校和劉逸的父母發生了點衝突。”
“你動手了?”大陸問。
“沒有,”劉民一簡單解釋了一下當時的情形,“不過有人把當時的情況拍了視頻傳到了網上,劉逸媽媽說得那些話被惡意解讀,現在輿論發酵的很厲害,紀隊讓我暫停手裡的工作,先回隊裡,後續再......等候通知。”
“什麽?”大陸和小秦同時驚呼了一聲。
“這什麽狗屁倒灶的事情!”大陸真生氣了,額頭上繃著青筋,“後續,等大雨把一切痕跡都衝沒有了,再通知?”
“我、我知道當時的具體情況,我可以回去和領導們說明!”小秦急道。
“紀隊也是為了保護我,”劉民一扭過頭來,盡量讓自己平心靜氣的說,“劉逸的個人信息被曝出來,有人去她家門口潑了紅漆,還有在她家樓下擺花圈和菊花的,現在視頻一出,大家知道劉逸失蹤的事,又說是我們辦案流程有問題,沒有保護好目擊者的隱私和安全,導致劉逸不堪心理壓力失蹤,說劉逸要是輕生了,我就是間接凶手。”
劉民一說完,很長時間都沒人說話,車廂裡靜得讓人壓抑,外頭的暴雨幾乎把車廂隔絕成一座孤島。
“劉哥。”小秦深吸了一口氣。
“嗯?”劉民一帶些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
“你剛才說腳底下就兩條路,是哪兩條路?”小秦問。
劉民一頓了頓,“你心裡想是啥路,就是啥路。”
小秦抿著嘴,頓了幾秒點了下頭。
“正月十五猜燈謎呢?真有情調啊你倆。”大陸側頭牙酸的斜了劉民一一眼,語氣略松快了些,“那現在怎,先送你回局裡?”
“去現場,”劉民一搖頭,“回去再和紀隊解釋。 ”
大雨如注,澆得人睜不開眼睛。
車開到護江公園江壩工地才停,現場人員正陸續抵達,徒步往四處搜找。
有個穿雨衣的同事跑過來,開了車門,雨衣上的水淋漓進車內,“有兩條犬,但雨太大,試了試沒什麽作用,就沒牽下來。“
“這大雨影響視線,你讓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靠近江邊的坡道不少雜草灌木,水流又急,泥多的地方別滑進江裡,尤其是雇來的老鄉,讓他們留意些衣服啊物品之類的細節,手機一定要保持暢通,最少兩人一組,千萬別落單兒!”劉民一探過半身來囑咐。
“車後備箱裡有一套雨衣雨靴,你穿!”大陸跟小秦說,然後拽起後衣領兜住腦袋,跟同事跑去和老鄉要了個鬥笠帶上,又帶了兩個人出發了。
小秦跳下車,快速套上雨具。
“別落單兒!”劉民一在後頭大聲喊。
小秦心裡應了一聲,快速追在大陸那組人後頭。
搜找隊伍三兩一組的分散開,但大聲喊著劉逸名字的聲音此起彼伏互相可聞。
大雨一直往臉上撲,范圍拓遠些,腳下的路就不平整了,傾斜的積土坡化了厚泥,腳底下走一路滑一路,上頭還有凌亂的低矮樹杈子剮蹭頭臉,讓人不知不覺就生了焦躁。
“劉逸!劉逸!”小秦嘴裡和心裡一起喊,眼睛被雨蟄得只能半眯著,喉嚨裡的聲音吼出來又被雨幕擋回去,低悶在周遭籠罩著。
就這麽走了大半個小時,遠處突然有個老鄉揮著手高喊:“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