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成陽像匹孤狼。
他曾因為一雙碧眼遭人厭棄,但這雙眼也並不是沒有超人一等的能力。
因為幼時那段折磨而孤寂的時光,鬱成陽向來讀不進書,瞳術也自然並非習自典籍。那是他日久經年在荒野最黑暗處迷失時突然頓悟的能力,能分辨出所有可能是活物的熱源。
這是求生的伎倆——若非如此,在早年艱難求生的歲月裡,他或許早就葬身叢林中野獸之口。
說來可笑,他這樣長著,竟還真變得和那些人口中的妖一樣特殊而怪異。
白霧中迷失的兩人發現那兩點碧色的下一個瞬間,他們就發覺自己胸口突然鈍痛,隨後紛紛倒地,兩聲悶響。
鬱成陽漠然收回手中的板斧,他其實並不特別擅長使用兵器,只是山中野獵總需要利器,這次用斧背處將兩人擊暈也更適合掌控力道。不消等待周邊迷霧散去,他就這麽在視野全無的情況下穩步走出了這塊迷障。
還沒等他確定下一步該去往的方位,就聽到遠方傳來幾乎是震天撼地的動靜,轟然響徹山林,驚起漫天飛鳥越過高山。
——這下倒是省了辨別方位的時間。
鬱成陽在林野間的舒坦程度僅次於回家,穿行其間時也依舊如此。
正因如此,當自己的“家”裡“闖入”了某位意圖不軌的不速之客,他也能夠分辨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枝條間漏出來小半邊臉暫且不說,衣擺還從葉片底下露出來半截,像是一棵大樹憑空結出來一截鹿皮。鬱成陽不得不做出反應,否則總覺得自己的智力受到了侮辱。
最多是臨時抱的佛腳。按照相貌排除法,鬱成陽也能判斷出此人的身份。
那個之前恰好被臨時返回的他錯過,據說非常傲氣的玄靈階天才。
鬱成陽也不多想,橫起板斧,抬眼看去。就在樹上人以為他要開口叫陣之際,只見到這位碧眼的男人手臂一輪,斧身旋轉跟滿月似的飛了出去。
斧頭原來是這樣用的嗎!?
耿風華怎舌。他剛打算靜觀其變卻被發現了行跡,隨後預測又再一次落空,一時簡直有些懷疑源水寨的人是不是多少腦子帶點問題。然後他也發覺,那斧頭其實是朝著他所在的枝乾而來。
斧本可伐木,樹枝被席卷的位置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被完全斬斷,而利斧本身也基本沒有被逼停的意思,仍舊自旋著飛向遠方。
風煙落定,草葉搖曳。
耿風華縱身一躍穩穩落地,正蹲在散落的枝杈和落地濺起的煙塵中潛伏,準備靜觀其變,卻又發覺前方一陣拳風精準地襲來!
耿風華連忙閃身,而那揮動的鐵拳亦步亦趨,完全不受到繁盛植被的影響,就這麽步步緊逼,直到耿風華趁機連退了五六步,終於和專注進攻的鬱成陽拉開了一定距離,方得以一時喘息。
無論是速度和力量都令人喘不過氣,就好像同時有一塊銅牆鐵壁在一尺距離內壓製而來,光是聽著那拳風帶出的破空聲,耿風華就明白自己一旦受擊便能失去大半的反抗能力。
一旦近身,就是鬱成陽的領地!
要不是耿風華明明白白的在樹上看到自己對付的是一個雙眼碧綠的成年男性,他恐怕都要以為面前其實是一隻蠻橫無理,只知道見人就打的異獸了。
“閣下是何人?”
這種時候,於兆給他補習過的預先功課他都已經拋之腦後,剛才在樹頂上自己的猶豫和判斷也已到了九霄雲外。
然而鬱成陽不答,他再度逼近,每一個腳步都不容置疑,而耿風華也一時想不到更好的方法,隻得繼續後撤。
兩人就這樣一追一逃竄了大約有一裡地——甚至已經能夠看見之前那殘破的古廟。
耿風華也知道一昧的逃離不是辦法,他抽空轉頭觀察這位猛獸一樣的沉默敵手,當終於注意到那一雙碧眼時,他方才恍然。
“你是……那個妖怪!”
這話放在所有人身上都更像是對能力出奇的誇獎,但在鬱成陽的眼裡卻大不相同。聞言他眼神一凝,厲色更顯,也終於開口說了自己的第一句話。
“不要廢話。”
“你是鬱成陽,家在西海旁的瓊林灣,我說的對不對!”
鬱成陽的動作隨即一滯。
他想起秦獲說的那些話,他們的對手也許比他們更了解自己,甚至……包括自己都不知道怎樣面對的那些親人。
而耿風華終於覺得自己找到了擾亂對手的方法。
“瓊林灣有個名譽顯赫的鬱姓大族。”耿風華終於有機會穩住氣息,扶著膝蓋站定在原地,“也有個由來已久的傳說,講一條妖蟒自海上來,為禍四方。而在二十年前,傳聞譜寫新篇,說那妖蟒化作人形卷土重來,生著一雙蛇鱗般的碧色瞳孔。”
全是於兆給他講的內容,耿風華一邊講述一邊觀察著這位野獸般的對手。
“因為妖禍而喪生的百姓的備案並不存在,聲稱見到了人形大妖的人卻數不勝數。時間流逝,見過大妖的傳聞近年來也銷聲匿跡,而在百裡外清水鎮附近的山林之間,卻流傳起了同樣擁有一雙碧眼的源水寨三寨主的傳聞。”
鬱成陽神情冷肅,面容緊繃,雙拳攥得更緊。
“所以你想說什麽?”
還沒等反應過來,耿風華就見到眼前人飛馳而至,這回他倒不閃不躲,接下了這一拳。
鬱成陽感到濃厚的靈力匯聚在耿風華的掌心,隔斷了他勢不可擋的力量,這是他凝聚了力量在剛才解釋時備好的“盾牌”,只為了擋下這一招而凝聚出現。
兩人來回數個回合,耿風華是能避就避,不能就擋,勉強挽回了一些方才退讓製造出的劣勢,讓自己有反擊的空隙。
時間流逝,他們的回合卻還在繼續。
“還沒完呢,急什麽!”耿風華大喝,“世家大族最重視名譽,如果其中生出了一個酷似妖異的孩童,自然會棄之如敝……風刃!”
耿風華也學會了所謂聲東擊西。在話音未落之際,他就反手揮出一道弧光,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直奔鬱成陽的面門。
而鬱成陽也略一扭頭,利用周身的波動化解了這突如其來的攻擊。
“你以為……”他冷笑一聲,“你算什麽東西?”
下一秒,耿風華嘴角卻再度勾起。
“我算什麽東西?”
他從未來得及施展屬於玄靈階武者的真正實力。
金芒從他的背後湧現,隨著耿風華給自己創造出的時間間隙,仿若實體的重重利刃湧現在背後。粗看宛若劍影,細瞧又近似麥田中的鋒芒,只是尖端未免過於誇張銳利,像是只有外表曲線柔軟的利刃。
“——秋歌!”
鋒芒瞬間集合於耿風華的身周,自內而外的暈成一圈倒影,電射而出。鬱成陽情知不妙,再次用靈力格擋。
然而身側的金光卻猶如麥田中傾倒的麥穗,一邊被堅實的壁障擠走,另一邊又蜂擁而上。鬱成陽擋的是正面的襲擊,側面卻又金色利刃順水推舟般蜂擁而至,避無可避!
這就是靈力知覺的差距。鬱成陽雖然赤手空拳便難以正面對決,但畢竟沒有能夠見招拆招的能力,難以辨別招法中暗藏的玄機。剩余金光的余波也砍進了周遭的樹木之上,留下深深印際。
看著鬱成陽的兩側手臂被斬出的血線,耿風華也終於抓住機會向前衝去。
疾風落葉,簌簌秋歌!
以風刃術為引,他的一切招法都源於自身對天地見聞的領悟。耿風華素來倨傲,對一味效仿他人招式不屑一顧,因此這是他自創的招式。
之前無法施展,現在卻借著一道風刃為引,在最恰當的時機全盤托出。
而受傷的鬱成陽微微眯眼,仍不退讓,直接延續了方才回合中的對決。
就像是完全沒有痛覺,也對自己左右兩側的傷勢毫不在意。
拳風和靈力形成的壁障撞到一處,激起一陣長鳴。
“你……”
耿風華冷汗直冒。這家夥,簡直不像是個人。
“你還有什麽招?”
鬱成陽用手一掃從傷口中流淌出的血液,鮮紅的液體抹勻,顯得他渾身浴血立於原地,面上卻毫不變色。
“我們的勝負難道有什麽用處?”耿風華深吸了一口氣,而後反唇相譏,“就算你真能殺的了我,你自己也活不過第二天。”
他看得明白,自己靈力有限難以永遠這樣應對鬱成陽的重重攻勢,鬱成陽也不熟悉他的套路,只打算硬抗所有無法破解的靈術,在自己弄死他之前也得先把自己也打出問題來。
根本就是玩命!
打下去只會兩敗俱傷的戰鬥不是想要的結果,再說從一開始,這位莽夫三寨主就是二話不說把他拉入戰鬥當中……耿風華還逐漸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
這場對拚甚至也毫無意義!
他自己只不過不想被另一場戰鬥波及,又或者再變成拖人後腿的人質,跑到遠處隱藏等待又遭了無妄之災——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和源水寨的人有些相克,以致於每一次遭遇都這麽脫出常理。
鬱成陽也暫且收勢,淡淡開口:“你能帶人上山找事,仗著你的修為耀武揚威,卻不能給我一個不打你的理由?”
“你真當我是領頭的, 還能算作是戰力之一?”耿風華險些被他給氣樂了,“我不過是個帶路的,換誰不一樣?你們源水寨怎麽應付那位姓向的客卿和我有什麽關系,你現在去參與他們的戰鬥我也沒有意見,更不想摻和——你倒是去啊!”
連山寨本就是合作中的被動方,只是作為消息提供的源頭必須遣人跟隨,到了大致的地方就已經萬事大吉。剛才白霧漫起時向碩把他拽走,也不過是因為他離得最近,反應最快。
在向碩的眼裡,除了“向導”的身份,耿風華這個人實際上也別無用處,實力不夠看,天賦也許能另說——但這也不是現在的向碩需要考慮的事情。
耿風華這趟過來,根本就沒想過自己也會需要動手,或者說也根本無法理解這些人為什麽會有反抗的想法。而鬱成陽也只是警惕這位敵手,並不強行想要打起來,更傾向於幫助另一邊的戰況。
但在他準備離開之前,耿風華又叫住了他,又引來了不善的眼神。
“於兆有句話讓我帶過來,無論結果。”耿風華清了清嗓子,“他說如果有緣,往後無鋒城再見。”
鬱成陽卻是動作一頓,確認似的回過頭:“無鋒城?”
……耿風華從沒見過這麽古怪的問題,方圓百裡就這麽一個繁華的地方,這位鬱寨主也不可能不知道,只是那怪異的表情實在讓他有些後怕,立即轉身後撤,逃離而去。
他只知道再這麽待下去,說不定自己又要被迫卷進一場要生要死的戰鬥當中。
這些變態,他是一個都不想再沾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