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房間，秦獲終於有機會對著鏡子打量片刻自己的外表，再活動一次筋骨。

　　先替不知道現狀如何的小匕首默哀片刻，隨後回想今日的見聞、往後的算計。

　　修行已是熱潮。源水寨的人要麽已經踏上修行的旅程，玩笑攀比著境界，要麽默念口訣靜待有朝一日成功引靈入體。

　　隻除卻一人，便是作為源水寨目前最強戰力之一的四寨主，秦獲。

　　——那位大哥不算的情況下，毫無靈力的秦獲還真能排成實至名歸的最強者。

　　秦獲目前沒有修為，因此看不透那個裝模作樣的家夥目前的修為，但那失蹤人口實在回來的太少，負責統計的宋成蔭都已經當家做主，“大逆不道”地把他踢出了評比列表。

　　寨中幫眾乃至鎮上宗師，但凡見識過秦獲厲害的人，無一不認同這是個不僅對武學和兵器如癡如狂，軀體宛如山間猛獸的家夥。

　　秦獲對靈力的用法也有著自己的見解，甚至可以和真正的靈修侃侃而談卻不露破綻，以致於旁人大都以為是他境界太高所以旁人無法分辨，戰鬥時也隻以為他是不屑使用出手。

　　只有寨中老人及他的義兄明白其中原理。另外更深層的秘密更只有秦獲一人知曉。

　　他這具軀體不止是無法修煉，更像是天生就與靈力絕緣。

　　現在的秦獲只有煩惱，畢竟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這具身體今年十六歲。兩年前，尚未恢復記憶的他為此激動萬分，因修煉無成而百爪撓心，無法接受，乃至於操著自己的少年心性下山亂跑，險些沒找到回來的路。

　　從“幼年”起始，秦獲的身上向來存在著矛盾，武鬥宛若本能，精湛武技無師自通，連對兵器的異常愛好和了解也不知從何而起。

　　還有那塊來歷不明的靈玉，隨便換個年輕氣盛的小夥也不至於隻把這種“唯一能證實自己身世”的物件當做普通的所有物，但當時仍懵懂的秦獲就是本能的厭棄，雖然自己當時也並不知道這種莫名的情緒因何而起。

　　直到兩年前，秦獲終於記起他原本並非此界之人。

　　他為百兵之主，曾在一個名為混沌天的廣博領域當中終年闖蕩四方，四處請戰並因此威名赫赫，才因為對搜刮和使用兵器異常的喜愛，得了百兵之主的名號。

　　從未有人敢稱熟知百兵之主的招法，因為他拿什麽武器的路數都是詭譎多變，對鑽研嶄新的法子也是興致盎然。

　　曾經的秦獲從不在某處獨立的界域中安營扎寨，或者和旁人一樣創建勢力來穩固自己的地位，而是這樣以一人逐一邀戰天下群雄，憑借無窮盡的武鬥滿足自己最熱誠的愛好。

　　遊歷過無數界域，他見證過無數單獨的世界，也在這些世界裡到處找人打架鬥毆。

　　混亂無序，隻講究弱肉強食的天地最容易產出強大而殘暴的強者，也是秦獲能當做樂園的戰鬥之所;界域本身全無靈力但安全和諧，最多不過是小打小鬧的領地也有，他與其中鎮守一方自稱為仙人的強者戰鬥之余，也見到很多沒有靈力的凡人爭鬥時使用的新鮮東西。

　　即使如此，秦獲仍舊堅定地認為自己能算是一個好相與的人。

　　——除卻時時手癢，偶然見到修為不凡的對手就要乾一架，弱者的失禮都可以在補償後既往不休。而所謂補償也很微不足道，比如邀請他們師承的強者出來一戰，以作“慰藉”。

　　不過是想打一架，

打完就很快收手，試問哪個霸主能有這樣的胸襟?　　當然，被摧殘的長輩會不會給自家的弟子師侄一點教訓，這就不在考慮范圍內了。

　　少有人能理解這種樂趣是一件憾事。但秦獲其實並沒有真能稱得上仇敵的人活在世上，這些也是他疑惑的來由。自己如今的處境實在匪夷所思，最重要的是還有一段記憶尚未找回。

　　他隻記得自己是在巡遊時發現了一處未名的界域。發現一個未曾去過也未曾聽聞的所在，好奇之下自然想瞅瞅裡面有沒有什麽流派特殊，值得一戰的強者……隨後的記憶便戛然而止，躍遷到了作為嬰兒到孩童，再到無拘無束的少年的那段偶爾曲折的時光。

　　想到這裡，秦獲抬手扶額，終於哀歎一聲。

　　即使他從以前開始就不是什麽正經八百的穩重角色，但回想起作為幼童重新成長的那十來年的人生，還是會發自內心的對自己的某些行為舉止感到羞恥。

　　上樹抓鳥、滿地打滾、拆家跑路……無所不通。

　　這叫個什麽事?

　　不過現在的表現大多還算是他本性流露，算不得完全的演出。百兵之主凡事順心而為，從不矯揉造作，可惜尚存有那麽一點要面子的羞恥心，算得上他僅有的弱點之一。

　　至於那些失落的過往情境，不得而知也只能隨意猜測。

　　難道是有人暗算?自信如秦獲不覺得自己會輕易被解決。但無論如何，自己確實換了一具宛若天成的軀體，從嬰兒開始生長直至如今。

　　秦獲再看著鏡子中尚未完全脫去最後稚氣的自己，一時有些泄氣。

　　他倒是想要出門找更多人打架——不僅止步於山下武館，而是去更遙遠的天地。

　　但秦獲也同樣知道，這個界域可能藏著更多強者，遠不止自己見聞中的一隅。

　　唯一能作為安慰的是這具身體發展出的樣貌和上一世的發展沒有太大的區別。

　　秦獲又撩開袖子和褲腿，從四肢各處暗藏位置取下幾塊玄黑色薄片，然後隨手扔在一旁。

　　它們逐一砸到木質的地面上，接連發出幾聲悶響。

　　這是一種特殊的礦物，名為秘隕石，常用於武器把柄處的鍛造——最大的特點便是密度極高，極小一片就重若千鈞，可以輕易地改變一些刃鋒選材極重的武器頭重腳輕的情況。

　　只是秦獲它削成片狀，綁縛在四肢各處來當做鍛煉自身的輔助用具。平日裡隨身攜帶，權當固定的包袱，來覺醒身體中更多的潛能。在各式戰鬥中敗在他手的人也都不知道，秦獲居然還一直在自己身上藏著這樣的負擔。

　　這也就是所幸還剩下，提早發現的那一件好事:這具身體的強度遠超常人，甚至比秦獲當年這個年紀的身體還要強上幾分。

　　記憶甫一恢復，秦獲就憑借著自己相當稀薄的印象試驗了一遍。

　　而後，他得出了一個頗讓自己訝異的結論:這具只是經歷了尋常的鍛煉，當時僅有十四歲的身體，竟然比最初於生於你死我活的角鬥場，在廝殺中長大的同歲自己還要強上幾分。

　　最初，秦獲甚至還沒想起要去追究是哪個不長眼地奪去了他的記憶和軀殼隻——因為如果按照這樣的趨勢成長到當年他最鼎盛的時期，恐怕自己原本的戰力還要更上一層樓！

　　身體的力量是根本。對於無親寡朋，隻對武學專注的秦獲而言，沒什麽比在瓶頸中變強的機遇更令人心動，重頭來過也難掩這種致命的誘惑。

　　只是現實終於給了他重重一擊。

　　一開始，秦獲以為未曾恢復記憶的自己只是因為浮躁而無法靜心引靈入體。這確實是生性跳脫的他處理了很久的毛病。

　　回憶起自己曾經花費百年潛心尋求突破的時光，秦獲隻覺得這都壓根不能算作個事。但在坐下修煉以後，他終於發覺了自己這具身體存在著這樣的一個致命的問題。

　　秦獲走遍萬千界域都沒見過這種狀況。他沒興致收下弟子，也就那麽一個約架夥伴，但在這麽漫長的歲月當中“沒見過豬跑”不至於只是巧合。

　　沒有靈力，何談冠絕群雄?

　　換個人可能會就此鬱鬱寡歡，但秦獲總還算有那麽一點不懼不憚的自信，或者可以稱作是樂觀過頭——最多不過是事有不順心，還需多煩勞。

　　——至於最近關於血液的新發現，或許還要等時機恰當再行探索，也許在明天以後?

　　這些年來，實力大減的秦獲也並非沒有學到一些低調做人的要領，畢竟有這麽一個萬事審慎的二哥，很難不學到些精髓。

　　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秘隕石，秦獲再次皺起了眉頭。

　　軀體的鍛煉已經告一段落，再有精進也只是杯水車薪。如果想要變強，動身探求自己身上的異常才是良方。

　　秦獲往日獨行於世，世人都以為他多少有點生人勿近，但這只是因為終日闖蕩四方的他從不與人長久相處。對有恩於自己的人，哪怕只是一食一飯地饋贈他也銘記於心，更別提多年如一日如親兄弟一般的恩情。

　　他並不是糾纏兄弟名目的人。稱把自己救下並撫養長大的幾人一聲兄長是真心實意，最多只是開口略帶心虛。本我性格使然，秦獲確實更像需要管教的幼弟，但按常理，秦獲畢竟還是那位盛名響徹異界的百兵之主。

　　但幾年以來，真切的生活確是他的全部所見所聞，秦獲也清楚這些義兄弟待自己有如親生，甚至因為他“年紀最小”凡事緊著他先來，並沒有摻雜任何一點其他的雜質。

　　既然山上有人鎮守，自己的存在也僅是錦上添花。對秦獲而言，無法繼續變強才是最大的煎熬，是在曠野的源水寨生長不能更替的初衷。

　　未名的世間浩然廣大，連走遍混沌天千萬靈境的他也從來不知道有這麽一個所在，最奇妙的是，其中的人卻也不知曉在這世界以外還“天外有天”。

　　他能獲得的信息也僅是二哥宋成蔭從書中讀到的事物，以及民間流傳的那些名士奇聞。

　　“一門二殿七宗族，五國征戰清雲出。”

　　這也是那些不同講述當中存在的同樣開頭。近些年秦獲幾乎要聽得耳朵起了繭，其後大多是對清雲國帝王的歌功頌德，更讓人雞皮疙瘩都浸潤在這種無時無刻的阿諛獻媚當中。

　　幾十年前的一場大戰，讓後句中曾割據各方的五個大國被如今的清雲國近乎一統。而前句中列舉的勢力底蘊深厚，互相關系繁雜。無數更邊緣的小幫小派和新興宗門要麽依仗偏向著其中的一方，要麽追隨一位大能，也有甚者因為隱居在外才能遠離這些俗務爭端。

　　有段時間對歷史頗感興趣的宋成蔭曾經追究過具體的大戰內容，卻發現民間的書籍和史料均是各執一詞，連具體開啟的時間都得不到統一。 而秦獲在意的問題也隱藏其中。

　　他曾經便是一個閑不住的人，這片天地是否留有自己失落的記憶中曾在這一方世界留下的痕跡?又是否……還存在著導致他變成這樣處境的家夥?

　　秦獲握了握拳，終於正色，目光微寒。

　　還有荒山——這個自己重生之後再次出現的地方，實際又蘊含著怎樣的秘密?

　　那片尚未解開的記憶被封印得徹底。秦獲雖然不擅此道，但也知道這必是某種極特殊的禁製，和封印自己其余記憶的方式並不相同。

　　也就是說，他被以不同的方式動過兩次記憶——這可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昔日的秦獲確實沒怎麽參與過尋仇報復的戲碼，但這也是因為他本人在混沌天聲名顯赫又不存在利益的糾葛，少有人主動招惹他。

　　但奪人修為，奪人記憶，這種程度的僭越再怎麽樣也算不得小事。泥人也有三分火，更何況秦獲根本不能說是任人宰割的性子。

　　小打小鬧於他不過是日常消遣，真正惹惱過他的人也早化為混沌天的一點塵埃。世間奇事頗多、樂子少有，即使是陌生人奇妙的境遇也會令他如同百爪撓心，力求探個究竟。既然受害者是自己，那當然更得把這種事提上日程。

　　他倒想要看看，究竟有什麽能讓自己淪落至此，又是誰想要觸他的霉頭。剝取了他的記憶和力量還不說，最後甚至留人一命，等著這麽個仇家找上門。

　　難道真有人會以為一時失去力量的百兵之主會自暴自棄，任人將自己玩弄於股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