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妻子必在城中作妓女”

　　“你的兒女必倒在刀下”

　　“你的地必有人用繩子量了分取”

　　“你自己必死在汙穢之地”

　　“以色列民定被擄去離開本地”

　　帕拉斯合上紙頁，這是她五年前出演《拿伯的葡萄園》時用過的台詞本。

　　她闔上雙眼，將本子握在手裡，許久。然後她睜開眼，將台詞本扔在身後的地面上。發白的指節再度恢復血色，她彎下身子，從抽屜裡拿出另一個並不怎麽厚的筆記本——或者說，是因為撕掉了許多頁，才讓它看起來十分單薄。

　　帕拉斯出神地盯著筆記本的封皮，卻沒有將它翻開，然後頭也不回地將筆記本扔在了地上。

　　她起身，撿起腳下的物品，套上一層薄毛衫，推開門，然後將兩個本子扔進室外的垃圾箱。她回到屋內，靠在門上，讓自己的身體聽憑重力的牽引，緩緩下滑。最後坐在地上。她用手臂環起雙膝，把臉埋在臂彎內側。

　　過了許久，帕拉斯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嗤笑。她抬起臉，看著頭頂上吊燈散出的光芒，然後握緊了拳。

　　奧菲斯回到自己的房間，徑直倒在床上，從口袋裡掉出來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上面顯示他有一個未接電話，似乎還有幾條其他的消息。

　　偵探先生小聲罵了一句什麽，然後他坐起身打開手機，所有的消息提醒都來自路齊弗，應該是警方掌握的最新線索。看來路齊弗還是個挺信守承諾的好警官。

　　奧菲斯點開詳細界面，路齊弗發過來的是警方在現場拍攝的一些照片，還有對安德洛斯和帕拉斯的詢問情況。

　　他主要看了臥室內的照片。其中一張照片拍攝的是床邊牆上的架子，那上面有一瓶已經啟封的酒，看顏色像是杜松子酒，不過路齊弗也沒告訴他那東西到底是什麽。另一張照片上是床頭的矮櫃，矮櫃面上的陳設很簡單，一盞夜燈，一個白色的便攜藥盒，一支鋼筆，還有一本手掌大的便簽;藥盒中裝的藥片的成分是嗎丁啉和胺碘酮，便簽本上什麽也沒有寫。

　　還有一張照片拍攝的是床頭矮櫃第二層抽屜內的物品，裡面大多是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但躺在這堆“雜物”中間的信封引起了奧菲斯的注意。

　　奧菲斯繼續往下翻，但是並沒有看到有關信封裡具體內容的消息，他歎了口氣，然後發了條消息提醒警官，接著把注意力放在剩下的兩篇文檔上。

　　他跳過了安德洛斯的那一部分，直接打開第二份文檔。那是警方對帕拉斯的詢問結果。偵探打開文檔，有關帕拉斯的基本信息也在裡面，從聯系方式到家庭住址都記載得一清二楚。

　　“好東西。”奧菲斯自言自語著，同時翻到下一頁，是帕拉斯的證詞。

　　“我和希科斯先生大概在一年半以前就認識了，他性格很好，為人處世也很單純，剛進公司不久就得到了許多人的青睞，他的事業也因此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很快就做上了一檔節目的主持人——啊，要說唯一的遺憾，大概是當時有人覺得希科斯先生的形象不符合他們心中的預期，於是他的經紀人瑪門先生就給他準備了各種‘健身計劃’。具體的內容希科斯並沒有和我說過，但我覺得確實可能有失妥當......”

　　“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嗯，警官先生，如果您對健身有了解的話，應該也知道鍛煉與飲食調控應當結合在一起才會有更好的效果，無論哪一種，

實施的方法不恰當的話可能都會帶來一些意料之外的效果——抱歉，我是不是說了很多沒有用的東西...?”　　“請繼續往下講，帕拉斯小姐。”

　　“好的，好的。大概在實施他們那個‘減肥計劃’不久之後，我明顯地察覺到希科斯先生的狀態不如以前那麽好了。”

　　“請您說說他的變化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面。”

　　“總之看上去比之前憔悴了許多——我不知道那對於他本人而言是否屬於過度鍛煉，但從另一方面而言，他很明顯過分關心自己的體重了，而且有時甚至會很明顯地表現出對脂肪的恐懼。”

　　“聽上去像是......厭食症，那麽之後呢?”

　　“我也是這麽認為的，但是我沒有辦法直接去和他的經紀人談，畢竟我沒有那個權力，所以我只是在私下單獨和希科斯說了他的大致情況，讓他注意身體，好好休息。”

　　“他的精神狀況如何?”

　　“情緒不穩定，看上去很容易焦慮。可能就是因為這樣，網上才會出現那些關於他的謠言吧。”

　　“什麽謠言?”

　　“時間大概是在一年前，具體的內容我記不太清了，總之都是負面的消息，說他‘酗酒、精神失常’之類的。您也覺得很可笑對吧?可惜總會有人不辭辛苦地挖掘舞台上光鮮亮麗之後的陰影，即使那些陰影是完全被偽造出來的。在那之後不久，公司就以調休為由，將他的節目暫時擱置，直到半年前，他被公司正式辭退。”

　　“之後還發生過什麽嗎?”

　　“在他被辭退後，我依舊會去他家裡，給他帶一些可以開胃的東西。再之後......應該沒有什麽特殊的東西了。”

　　奧菲斯關掉文檔，用食指指節揉了揉太陽穴，然後繼續躺在床上。

　　路齊弗沒有回復，不知道是不是已經睡了;希科斯的公司裡看上去也有些事需要調查，不過——奧菲斯看了看時間——已經遲了，還是明天再說吧，路齊弗應該也能想到這一點，那麽明天該從誰那裡入手呢。

　　算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找阿米莉亞商量吧。

　　偵探這樣想著，逐漸閉上了雙眼。

　　清晨。奧菲斯將昨晚得到的線索拿給阿米莉亞看，後者沒有發表什麽意見，接著二人大致規劃了行程，決定先去警局取得摩洛同的報告，再向帕拉斯進一步了解相關的情況——比如，藥物。

　　說不定那份報告上還能提供些有助於他們和帕拉斯聊天的信息呢。奧菲斯想到。

　　到達警局之後，二位偵探簡要地向走到他們身前詢問來意的警察說明了情況，接著便十分順利地取到了他們需要的東西——一個透明的塑料文件夾。

　　畢竟是複印件，大概也沒有必要那麽正式地裝在紙質檔案袋裡吧。

　　偵探們回到車上，然後拿出文件夾裡的東西:一張報告書，以及一張摩洛同留下的便簽。

　　便簽被釘在報告書的右上角，內容如下:

　　墨斯卡靈是一種並不算常見致幻劑，胺碘酮是用來治療心律失常的藥物。

　　昨天留下來的那粒藥片的主要成分，是嗎丁啉。

　　我曾看到過一次性攝入過量嗎丁啉導致癲癇發作的報道，雖然這種情況並不多見，但也不能直接排除。

　　為了方便閱讀報告書，阿米莉亞將便簽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然後放回文件夾，把目光再次移向那張報告。她忽然皺了皺眉:“你看這個編號，我不記得之前看到的死亡證明書裡有像這樣的編號——按理來說，這種編號中，不應該出現標點符號的吧?”

　　聽到她的疑問，奧菲斯也將注意力放在了那串編號上——

　　NO:22241/0(38)

　　“是這樣，但這看上去......”

　　很顯然，是故意為之。

　　那他是什麽意思......畢竟那個醫生看上去也不像是會做這種低級惡作劇的人，何況這東西還是從警局拿出來的，總不能是那裡的警察偷換了報告書吧?

　　“我記得路齊弗警官給過我他的名片，等我打電話問問他。”奧菲斯說著，然後照著名片輸入摩洛同的號碼，撥通。

　　電話響了沒幾聲就被接通了，奧菲斯詢問之後，也隻得到了醫生十分確切的答覆——

　　“這份報告書沒有任何問題。”

　　阿米莉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大致掃了一眼報告，然後將它塞回了文件夾。

　　車開到了帕拉斯的住處，這裡離城區有一小段距離，但也談不上偏僻。眼前是一棟二層的樓房，門前的草地上有幾株已經掉光了葉子的葡萄藤，阿米莉亞按下門鈴，片刻後，一位披著毛衫的女人推開長廊之後的木門，她披著一頭紅棕色、略有些卷曲的長發，不緊不慢地向大門走來。

　　等帕拉斯走到近處時，他們忽然發現她的眼眶亮晶晶的，似乎還噙著淚水。

　　“帕拉斯小姐......您好，我們是——”

　　“是協助路齊弗警官調查案件的偵探吧?我記得昨天看到過這位先生。”

　　“是的，他叫奧菲斯，我是他的搭檔阿米莉亞，很抱歉打擾您了，不過我們還有些問題想要找您了解......當然，如果您現在不方便的話，我們就換個時間再來。”

　　“沒事，二位，請進來說吧。”帕拉斯向阿米莉亞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然後轉身帶路。

　　“怎麽了?”阿米莉亞走了兩步，忽然發現奧菲斯還停留在原地，於是轉過頭小聲問道。

　　“沒什麽，走吧。”奧菲斯若無其事地抬起頭，擺了擺手。

　　帕拉斯屋內的擺設不算精致，但看起來十分溫馨。她請兩位偵探坐下，然後從櫥櫃裡拿出兩包速溶咖啡來招待兩位客人。

　　“帕拉斯小姐，那是您之前出演《拿伯的葡萄園》時的劇照吧?”阿米莉亞指著被貼在牆上的一張照片問道。

　　“是的，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記得這部舞台劇。”帕拉斯臉上依舊帶著微笑，端著兩隻杯子回到會客廳，看了一眼照片，然後把咖啡放在客人面前，“二位需要了解什麽，我一定會盡力為二位提供幫助的......我也希望你們能早日抓住造成希科斯死亡的凶手。”

　　奧菲斯深吸了一口氣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問道:“您之前和希科斯先生的關系還不錯吧?”

　　帕拉斯笑了笑，說:“是啊，我和他認識一年多了。作為娛樂圈內的工作者，他確實是個心思單純的男人，相處起來也沒有什麽困難。”

　　“那在他患上厭食症之後，你有沒有試著治好他呢?”

　　“當然——啊，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麽了，是他家裡的那些藥吧?”

　　阿米莉亞點點頭:“是的，希望您能說說具體的情況。”

　　“那些藥是我買來用來給他開胃的——怎麽了，藥有什麽問題嗎?”帕拉斯停頓了片刻，繼續說，“應該不會吧，之前我覺得胃脹的時候也吃過那藥呢。”

　　“帕拉斯小姐，您不知道那種藥的成分是什麽嗎?”

　　“抱歉，我沒有問過，那些藥是我從一個關系還不錯的朋友那裡買的，我當時只是問了她有沒有什麽開胃效果還不錯的藥，她就給我推薦了這個——”

　　“這種藥的主要成分是嗎丁啉。”

　　帕拉斯忽然睜大雙眼，隨後又皺起眉頭，說:“嗎丁啉?我記得一般的藥店裡好像沒有賣這種藥的。”

　　“您真的不知道這藥的主要成分是嗎丁啉嗎?”

　　帕拉斯轉過頭迎上奧菲斯的目光，微微笑了笑，反問道:“對於這種東西，我想我沒有什麽理由欺騙二位吧?”

　　“那你為什麽會一直購買沒有任何標簽的藥呢?”

　　帕拉斯歎了口氣，說:“我剛剛也說了，這藥是我從朋友那裡買的，我和這位朋友認識好幾年了，她的為人處世也算比較了解，我以為她不會做這種事的。”

　　短暫的沉默之後，帕拉斯苦笑了一聲，接著說:“而且如二位所見，我雖然也是演員，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麽名氣，自然也就沒有出手闊綽的條件，我承認，我當初確實是為了貪些小便宜才買這些沒有標簽的藥，可是我真的沒有想到這些藥會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明明我自己也吃過啊......”

　　帕拉斯說著，漸漸低下頭去，把臉埋進兩隻手的手心裡。

　　阿米莉亞歎了口氣，然後輕聲說道:“沒事的，你不用自責，畢竟你也不知情，不是嗎?對了，能麻煩您提供一下您那位朋友的聯系方式嗎?”

　　帕拉斯抬起臉，點了點頭，然後起身走向牆邊的書櫃，拿出一本電話簿來，很快翻到其中一頁，將電話簿放在兩位偵探面前，指著右頁上的一串號碼。

　　號主的名字是，德爾米德。

　　德爾米德?

　　阿米莉亞愣了一下。她在拜訪帕拉斯之前特意查過《拿伯的葡萄園》的相關資料，如果沒記錯的話，德爾米德好像就是這出劇目的原作者。她同樣因為創作了這部作品而爆紅一時，但是很可惜，自那之後就沒有任何有關這位作家下一部作品的訊息了。

　　而這位名叫“德爾米德”的作家本人，也如同失蹤了一般，從此銷聲匿跡。

　　“啊，對了，她之前搬過家，搬家之後我們就基本上沒有再見過面了，她的新住址我也不知道在哪，實在抱歉。”帕拉斯的聲音拉回了阿米莉亞的思緒，她決定先暫時壓下內心的疑慮。

　　“沒事，謝謝您的幫助。”奧菲斯說，“等等，還有一件事。”

　　“什麽?”

　　“希科斯家裡的胺碘酮，也是你買的嗎?”

　　帕拉斯愣了一下，然後繼續說:“是的，前段時間他的焦慮症狀更加明顯了，還經常失眠，剛開始我以為可能是因為被公司辭退導致患上了抑鬱症，但抑鬱症患者好像不會有乏力、頭暈的症狀，所以我去網上查了查，網上說這是頻發心律失常會產生的症狀，因此我才給他買了胺碘酮。”

　　“那為什麽胺碘酮的藥瓶上又有標簽了呢?”

　　“因為德爾米德那裡沒有這種藥，胺碘酮是我從藥店裡買的。”

　　“最後一個問題，您知道胺碘酮和嗎丁啉聯用可能會引發尖端扭轉型室性心動過速嗎?”

　　“啊?”帕拉斯十分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又眨了眨眼睛，然後難以置信地盯著眼前的人，接著逐漸捏緊了拳頭，苦笑著說，“原來是我的無知害死了他......呵呵呵......我怎麽會這麽傻——為什麽，我為什麽不多去查一查資料呢，如果我再細致一點的話，或許、或許他就不會死......上帝啊——對不起，我對不起希科斯，都是因為我的無知和愚蠢......對不起，希科斯......對不起，對不起......”

　　阿米莉亞歎了口氣，走到帕拉斯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帶著奧菲斯離開了屋內。

　　門後傳出女人低聲的抽泣。

　　兩位偵探穿過長廊，走出大門，奧菲斯再次回頭看向那扇已經閉上的木門，然後從口袋裡拿出兩個本子。

　　一個是筆記本，但已經被撕掉了許多頁;另一個看上去是台詞本，翻開最外層的護套，第一頁的正中間寫著——“拿伯的葡萄園·耶洗別”。

　　“從垃圾桶裡發現的，”奧菲斯聳了聳肩，有些無奈地笑著，然後指了指身後大門邊的垃圾桶，“還好今天早上查了查這個演員，要不然這兩樣東西肯定會被我們錯過。”

　　“還有一件事，你還記得剛開始出來接我們時她臉上的淚水嗎?”阿米莉亞問道。

　　“記得啊，說不定她真的很傷心，哭了一個晚上呢。”

　　“但她的眼眶並沒有發紅，如果不是恰好看到了什麽‘觸景生情’的話，那就只能說明她的‘眼淚’是故意流給我們看的了。”

　　“你覺得她剛剛的那些話可信度有多高?”

　　“不知道——那你知道怎麽判斷一名演員是否入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