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後一位賓客進入了大門開始,這整個地方與外部“現實”的聯系,就從這些賓客們的腦袋裡消失了,只是他們尚未察覺到這一點。
現在他們該察覺到了,雖然腳下的草坪本來就不結實,被青草裝點得很柔軟,但是現在沒有草坪了,只剩下了覆蓋在淤泥上的紫色膿液。
它會偶爾起伏,就好像有什麽水蛭,或者蛇一類的動物,在裡面遊動著,但是它遠比在海上看見鯊魚鰭更加令人不安,因為鯊魚鰭你起碼還能看見,確定,但是這膿液底下有什麽,你可沒法確定。
它大概很快就上漲到了能沒過膝蓋的高度,有幾個看起來還算是能勉強保持冷靜的人,試圖往前壓住身子,增大接觸面積,分散受力,以便他們能一點一點地把腿抽出來。
不過有幾個人剛接觸到這膿液就放棄了,因為腐臭破敗的味道不可避免地進入了他們的鼻子,即使捏著鼻子也能聞得到,這惱人的氣味就好像一個小偷一樣:當它想光顧你的時候,它總是無孔不入的,且不論你是否想被它光顧,它都是。
而無法保持冷靜的人,狂亂地掙扎著,但是這不至於淹死他們,也無法讓他們掙開,手也沒有可落之處,只能抓在自己的臉上,又或者跟著尖叫,不知所措地甩動。
起碼在這一刻,就連死亡這一人生最為嚴肅莊重的話題,也變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女神。
不過人類在遭受痛苦時,大多是哭爹喊娘的,就算是第二反應,也很少有人的反應是渴望以死亡來為自己解脫。人類的求生本能不至於脆弱至此,不過確實有一些特例受慣了折磨,也許給予他們更大的折磨,讓他們痛苦到哭喊,哀求,那對久久未曾能流過眼淚的他們來說,也許反而是一種解脫吧。
在過去去過的諸多宇宙裡,男人之中這樣的人極多。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折磨:失業、家人生病、應酬場合、超量工作、贍養家人。就算這樣,也曾經有人雲淡風輕地告訴我,男人無苦可訴,就像眾神無神可祈一樣,不求有誰能安撫自己,只求在自己獨自苦惱時不受打擾,連流一滴眼淚也不被允許。
這膿液泛起的味道似乎是混雜了什麽變質的海產品,以及紅樹林水中的各類腐敗物,喚起人們對深沉大海,海底深處的原始恐懼:奇形怪狀的珊瑚,其中穿梭著難以看清的魚群,或者鰻。
如果可以,有些人也許會想要變成安康魚或者燈籠魚,聊以慰藉對黑暗的恐懼。
蝠鱝這樣溫和的動物,會僅僅因為其體型、恐怖的姿態、向下俯視的眼睛,而被人類害怕著,於是幻想自己沉入深海的人類,開始慌不擇路地逃跑,但凡碰到一下海草,都覺得是自己碰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悲觀的人自覺落入絕境,浪漫的人還會渴望一場海底的邂逅,如同亞特蘭蒂斯一般的宏偉奇觀突然出現在視野之中,最好還有水下的住民迎接,來一場無所謂時間長短的邂逅,不去考慮海底住民的真實面目是否就如同魔鬼一般,絲毫不介意以人類的骨血為食物。
縱觀人類歷史,並無任何一位偉大的畫家畫過海底的風景。因為自從人類能夠觀測海底開始,所有最偉大的畫家都已經銷聲匿跡了。
隻留下一群沽名釣譽的小醜還在殿堂,上演著繪畫版《皇帝的新衣》,沉迷在世人的稱讚中。
也有被富豪們自己捧上去的所謂的“藝術家”,如同狗一般盡職盡責地“創作”,作為他們的主子洗錢用的工具。
但是人類從不害怕黑暗,起碼本不該怕黑暗,這是迷信所致。
如果說魔鬼來自光明,而天使來自黑暗,那麽誰還會再那麽畏懼黑暗?誰還會再渴求光明?
人們習慣將對立的自然現象分別冠以善惡,毫無意義的行為。
天上是水銀的河流,群星浸泡在裡面,透出的微弱光芒沒有讓人感到安心,反而更加讓人感到喘不過氣來。
花莖與動物頭骨不停地從天上掉落,它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人類的傑作:
如果一個人說自己愛花,那麽八成是隻愛花朵,至於花莖與綠葉,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但是人類中最為精湛的花匠,也絕不可能種植出無需依附花莖或樹枝的花。
而動物,四體為人拉磨, 身軀為人所為食,只剩頭顱。
骸骨為何會使人感到害怕?這又不得不誇讚人類自我營造恐懼的能力。只需看上一眼,然後再看到肉體,他們就會明白:構建起自己生命的基礎之一,肌肉,原來也是那麽脆弱。
接著,他們開始不由自主地思考,自己的身體上,肌肉盡數失去,只剩下骨頭的可怖。這不是什麽瘋狂的場景,這是每個人長眠之後都會早晚擁有的姿態。
人類絕不可能理解為什麽會是花莖與動物頭骨從天上的水銀河流裡掉落出來,因為他們就是不知悔改的生物。他們都想要歷史的悲劇不再重演,但是歷史的悲劇依然在重演,只是悲劇也在與時俱進罷了,人類絕不可能把它甩掉。
他們被此等詭譎怪異的場景驚嚇,發出的音高略低於用什麽尖銳物品刮擦玻璃,這正好夠取悅我。當然,我可不是在為他們的害怕而高興,只是他們宣泄害怕,抵觸恐懼的樣子,是我不由得興奮。
雖然這悅耳度也不是什麽無上珍品,比起王庭裡的鼓笛和鳴來說,還是遜色了不少。但是所帶來的這份精神享受絕無僅有,無法複製。
“ Nusha If。”
我不由得發出讚美,對這圖景的讚美、對這樂章的敬意。
“只是在招攬信徒而已,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嗎?西普納先生。”
奧庫莉歐在一旁提醒我,此刻的我卻享受在作為人類的“興奮”感覺中。不過應該做到何種程度停手,我自有分寸。
“好了,奧庫莉歐。很快,玩鬧就會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