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支配王不加掩飾的話中古涅終於勉強弄明白了一點。

　　自己的的確確很特殊，而“特殊”基本上就是“主角”的代名詞。

　　至於有什麽特殊的，又如何特殊......他依舊是一知半解。

　　不過好在他眼前就有一個類似於“萬能許願機”、“百科全書”、“西天佛祖”的超凡存在。

　　憑什麽比我強大不知多少倍的龍會陷入凝滯?

　　若古涅此刻並不知道“時間流速其實毫無改變，變快的其實是他自己”這碼事，肯定會以為是支配王不想讓辛德拉和菲奧娜“動”起來。

　　“快與慢，動與靜，本就需要比較、需要參照，本王並沒有禁錮她們的想法，只是她們的‘快’與‘動’的極限僅此而已，無法逾至這一側。”

　　隨之而來的解釋相當晦澀難懂，令人完全不知所雲。

　　可古涅卻恍惚間感到耳膜一陣刺痛，莫名其妙地品讀出了其中的深意。

　　如果回頭再細細琢磨一遍“現實”與“靈魂殿堂”之間的聯系，便可以輕易得出——相較於現實，靈魂殿堂即是“加速的產物”。

　　它能加速古涅靈魂體的思考速度，使得短短的一秒延伸成數個小時。

　　某種程度上與“駭客”不謀而合，只是至今起效的兩次都是在“瀕死之際”。

　　而之前與自己談笑風生、飲茶賞景的太古龍們，亦被“加速”了一遍。

　　那麽，將目前自身與支配王構成對話的領域……暫且稱之為“神域”的話，“神域”即是“多次加速後的產物”。

　　通俗點來說就是“地上一年天上一天”中“天上的天上”。

　　並且從誇張到近乎凝滯的時間跨度來看，這所謂的“天上天”甚至都不是一重天，而是二重、三重天！

　　“啊啊……比喻，比喻，容本王斟酌一下措辭……”支配王再次抬起手，打了個響指。

　　又是一片眼花繚亂以及深陷漩渦式的詭異體感，古涅恢復視覺後已經對眼前出現的一切幻象都見怪不怪了。

　　風鈴清脆的聲音響起，食物的香氣鑽入鼻孔，熙熙攘攘的人群，窗明幾淨的落地窗，悠揚又有些懷舊的音樂……容貌宛如親生兄弟的一人一神已端坐在了一家布局裝潢非常典雅的西餐廳內。

　　古涅斜眼瞥向放置於自己正前方的一大塊“滋滋”冒油、連骨帶肉、令他食欲大振的肉排，單手捏住左側的鋼叉，嘴角微微扯動。

　　老子可只剩一隻手了！還怎麽用刀叉啊?！

　　“你的靈魂就相當於一條納米級別，專用於軍事、航空領域的繩索，而‘靈魂加速’就相當於將這條繩索拉長。”對面那廝倒是不緊不慢地拿起刀叉，圍上餐巾，標準又利落地將肉排切割成一小塊又一小塊。

　　“她們的靈魂充其量只是市面上最貴最先進的登山纜繩，縱使在‘長度’上超越你成千上萬倍，延展性與技術性依舊與你天差地別。”

　　“此時此刻能否具有活動能力，僅與‘材質’有關，‘長度’什麽的根本就是無關緊要。”

　　似乎是特別想體現出屬於人類語言的樂趣所在，支配王的話都需要稍微動動腦子將其中的關鍵字替換成某個詞語，才能使語句通順易懂。

　　古涅呆呆地愣了半秒，旺盛的食欲轉眼間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惡寒所取代。

　　若他沒猜錯，“長度”應該是對應“力量”，那……“材質”又該對應什麽?！

　　他不敢繼續往下深究了。

　　因為支配王就差沒把“你小子的靈魂很特殊”以及“太古龍級別的強大力量根本就是一無是處”直接說出口了！

　　古涅與生俱來的“主角信條”非常想讚同對方那荒謬至極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力量無用論”。

　　可他淒慘又波瀾起伏的現狀卻不允許他如此輕易地否定。

　　若非缺少力量，他又怎麽可能輸給一隻惡魔?！若非無能為力，他又怎麽忍心看著厄露恩……！

　　他的心頭瞬間燃起了一團火，一團源於人類本性，渴求力量的火焰！

　　“您肯定有辦法讓我化險為夷吧！”

　　這當然是廢話中的廢話，近乎永恆的時間裡，一切皆有可能。

　　時間近乎萬能，足夠令一頭蠢材蛻變為天之驕子。

　　但它卻無法倒流，無法使天才變回蠢材，體會蠢材那單純質樸的快樂。

　　支配王舞動刀叉，細細咀嚼起蘸滿醬汁的肉塊。

　　他們就像兩個再普通不過的食客般對坐於餐廳之內，一人品嘗美食，一人滿懷心事。

　　“嗯……消化系統，食欲，這種進食方式雖然低效，但本王並不討厭。”依照慣例，支配王大人首先評價起了人類最為基礎的功能之一。

　　似乎在祂眼中，就沒有什麽不是“低效”的。

　　“你已經問了本王這麽多問題，那本王也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呃……當然，請問吧……”意識到自己表現得有些急躁後，古涅趕忙在心中默念了幾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深吸一大口混雜著肉香的空氣，令自己恢復了冷靜。

　　“你，喜歡本王創造的這個世界嗎?”短短幾句話間盤子已然見底，吃相雖井井有條充滿高級感，但效果卻顯得風卷殘雲。

　　古涅眯著眼思考這個問題時，支配王已經搖動餐鈴叫來了侍者，添置了半桌子餐後甜點。

　　“有時喜歡有時不喜歡。”某人冥思苦想了近十秒，最終還是擰著眉毛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什麽時候喜歡，又是什麽時候不喜歡?”沒想到支配王卻沒有對這個答案表達出任何不滿。

　　“大……部分時間都喜歡，不過現在實在是有點喜歡不上來了。”古涅的口吻較為委婉，試問……短短幾小時內經歷了一系列如此殘酷無情又讓人血脈噴張的事件後，誰還會喜歡這個冰冷殘酷的世界呢?

　　“也就是說——當一切順遂你的意願時，你就會喜歡;反之，就會心生不滿。”

　　“.......我也覺得我這種觀念很雙標、很自私、很不偉光正，但這也沒辦法，我總不能被現實狠狠扇了一巴掌後還滿臉笑容吧......”

　　“你本可以‘什麽事都順風順水’，你目前遭受的‘巴掌’，都是你自身的行為所導致的。”支配王的瞳孔閃過一絲猩紅的漣漪，語氣也附帶上了一絲好奇，“你現在轉過頭來向本王尋求幫助，那為何當初不接受魔王的提案?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麽差別?”

　　“.........”古涅像是驟然咬到了舌頭一樣雙唇緊閉，可以說他直到現在才真正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差別肯定是有的。

　　但關鍵是——自己的行為前後矛盾、言行不一。

　　也就是說，支配王的出現不過是最後的保險，即便自己還是一根筋地不撞南牆不回頭，在漫長的凝滯中，想法總會發生改變。

　　不如說他的想法已經發生了改變。

　　古涅似乎已經悄然成為了他最為厭惡的那類人——嘴上叫囂著不放過每一件惡行，但只要齟齬之事換了個形式、套了層皮或是變成了他們的虛榮心“能夠接受”的程度，便會大開綠燈，甚至同流合汙。

　　“那就給本王講一個‘你最能夠接受’的理由。”

　　“呼......魔王的幫助，姑且就稱其為‘幫助’吧，”古涅歎了一口氣，終於拿起了餐刀，單手切割起半溫半涼的肉排，“我打心底無法接受這種幫助。說到底，必須接受一個從頭到尾就在支配我人生的創世神的憐憫，本身就不算是什麽‘順風順水’。”

　　“不錯的回答，不錯的文字遊戲。”

　　支配王附帶著寥寥掌聲的回應令古涅松了一口氣。

　　可祂下一句話卻令享用著佳肴的某人如陷冰窖。

　　“可惜本王無法給予你第三個選項，你最終還是要選擇接受魔血。”說是“可惜”，但古涅卻沒從那張毫無波瀾的臉上看到任何惋惜之情，簡直就像自己的五官與奧菲利亞焊在了一起一樣！

　　“為什麽！”他不僅感受到了落差，更有一種被背叛了的微妙感。

　　“因為‘魔王永不犯錯’。本王的妹妹若想要你做什麽，你就一定會這麽做，無論過程有多麽煎熬坎坷。”

　　神不會說謊。

　　支配王不會說謊。

　　言語之中隱含的篤定令古涅有些窒息，又有些絕望。

　　“永不犯錯”這句話首次似乎是出自菲奧娜。

　　不過古涅當時並沒有那麽上心，在他看來，這句話不過相當於“懵懂孩童認為父親無所不能無堅不摧”，真實又荒謬。

　　可當支配王也如此訴說時，這句話的份量與含義也就隨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變成了“成年人不得不真正認可另一個成年人”，真實又無奈。

　　“你想錯了。本王的妹妹並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運籌帷幄’，‘足智多謀’，正相反，她是眾多博薩斯中最不擅長思考的神明之一。”

　　冰霜之龍與大地之龍都不敢多議論幾句的魔王，就這麽輕描淡寫地被其兄長扣上了一頂“不善思考”的帽子。

　　“那……”古涅更加不解，憑什麽這種神能被冠以“永不犯錯”的桂冠?！

　　雖說搞清這點對於他目前的處境來說基本上是毫無益處，但他卻莫名想要更了解一番那位“惡魔君主”。

　　“本王之所以被稱為龍神，是因為本王創造了‘龍’這一物種，而魔王之所以被稱為魔王，並不僅僅是因為她創造了‘惡魔’這一物種。”

　　“魔力！統禦……魔力！”古涅瞬間回憶起了被魔血侵蝕後釋放出“禁魔域”的吟遊詩人，心有余悸地將那幾個字擠出了喉嚨。

　　“沒錯，魔力……魔力，整個世界的運轉都離不開的魔力。”支配王明顯意有所指。

　　大氣內、地殼中有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魔素，這種常識哪怕古涅也是知道的。

　　如果將整片大陸比做一個人，那魔力無疑是構成人體的血肉。

　　魔王若理論上能夠操控所有魔力的話……等等！他奶奶的！！那不就等同於可以操控整個世界嗎?！

　　“不止，她是‘魔力’這個概念的化身、根源、統禦者，足以干涉任何含有魔力的東西，任、何、東西。”支配王刻意的停頓與重音仿若寺廟內重逾千斤的銅鍾，震得古涅頭皮、耳膜、顱骨嗡嗡作響。

　　他已經預見到了某個足以顛覆現有魔力體系理論的癲狂事實。

　　古涅實在不想親口說出，但卻在那雙血紅的眼睛下不自覺地扭動起了舌頭。

　　好似一條即將蛻皮的蛇。

　　支配王渴望“對話”。

　　“適……適、適，魔、魔者也……?”結結巴巴的語調令古涅原本的輕快嗓音徹底扭曲變形。

　　“正解，越是強大的適魔者，肉體越是貼近你們所說的……那個‘魔力化’，體內純粹、貼近本源的魔力含量也就越多，也越容易被魔王操控。”

　　支配王迄今所說的都堪稱“密辛中的密辛”，可古涅卻開始懷念起了辛德拉的語焉不詳、支支吾吾。

　　相比於之前的那些有關於自我剖析的小風小浪，這簡直就是足以掀翻巨輪的驚濤駭浪！

　　“相反，缺乏魔力的生物就不會受到影響。但有能力推動人類歷史進程的，不都是些所謂的、‘強大的適魔者’嗎?”

　　一言以蔽之——魔力強盛的生物統治各個地區，而魔王卻可以隨時隨地干涉他們！

　　這就出現了一個悖論。

　　若想擺脫魔王就要盡量摒棄魔力，可摒棄了魔力的人卻幾乎沒有話語權。

　　“哈、哈哈哈……”古涅因恐懼而發出乾涸的笑聲。

　　他不禁開始疑惑、後怕、迷茫——自己究竟受到了何種程度的擺弄?這世界難不成就是一場傀儡戲?！

　　“確實是一場傀儡戲，不過傀儡師的位置卻長久空缺。”

　　“嗯?！”

　　“本王的妹妹非常非常的……憊懶，干涉某個具體人物對於她來說無異於在大海之中撈起一滴特定的氧化氫，她既沒有這個必要，也沒有這個心力。”

　　可古涅卻沒有徹底放下心來。

　　因為魔王“單純只是不想，而不是不能”。

　　“既然如此，那祂又是如何……”

　　“意志，魔王的意志、所思所想，全部在‘魔力’之中律動，”支配王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促使著世界走向她所期望的結局。”

　　“她不會犯錯，因為一切總會朝她預想的地步發展。”

　　“錯誤，是屬於凡人的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