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死亡是個悲劇，而一萬個人的死亡不過是一個數字。

　　在“神”的眼中，芸芸眾生的生命與尊嚴是毫無價值的，只是他們實現某種目標的墊腳石。

　　不管聖光教派如何宣揚“愛與正義”;如何大言不慚地將奉獻與犧牲粉飾為一種美德;如何潛移默化地塑造出一整套有利於他們的普世價值觀......教徒說到底其實都是神明待宰的羔羊。

　　只是大部分人的一生都不會真正體驗到這點，這也是為什麽聖光教派能長盛不衰的原因之一。

　　可惜幸存者偏差只能扭轉個人的觀念，卻無法改變事實。

　　那位聖光之神正妄圖將一個人的死亡也變成一場表演。

　　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頭野獸，古涅也不例外。

　　只是他心中的這頭野獸通常會在太古龍面前明智地選擇偃旗息鼓、明哲保身、韜光養晦......也就是——裝孫子。

　　可面對此情此景，他再也忍不下去了，或者說他判斷自己“不應該再忍下去”了。

　　野獸昂起腦袋，兩眼通紅地對陰影遮天蔽日的巨龍狂吼！

　　古涅憤然上前，用僅剩的左手拽住辛德拉那不知是什麽高級面料的洋服領口，不顧掀翻的餐車與四濺的茶水，一邊用力搖晃著一邊厲聲質問:

　　“你！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分明是！分明是想看我吞噬她！或是她吞噬我！”

　　他疾言厲色之際，即便此時身為靈魂體，也能感受到一股烈火不斷焚燒大腦的滔天痛覺。

　　而偉大的冰霜之龍卻無助的像個撥浪鼓一樣被來回搖晃，仿佛一個被父親家暴有苦不能言的小女孩。

　　但在短暫地享受了一會兒後，辛德拉便將脖子向後彎折九十度，隨後一個頭槌“砰”地直直撞在古涅的腦殼上！

　　“咕唔！”巨大的衝擊力使得某人瞬間飛出了幾十米遠！同時毫不誇張地說，古涅的“靈魂”只差一點點就被直接打散了！

　　“妾身知道歸知道，可......為什麽要告訴你呢?”辛德拉打了個響指，眨眼間古涅騰空的軀體便停滯在空氣中，隨後被一道幽光所包裹，跌坐在了原先的餐椅上。

　　“其實......那女孩的壽命還有幾年，本不該在最近走向終點。”露出詭譎微笑的太古龍似乎毫不介意人類的僭越。

　　“龍、龍族秘法！”古涅咬牙切齒地捏碎了扶手。

　　然而凌亂的茶水糕點與碎成木屑的座椅卻在轉眼間恢復如初。

　　“姆姆......妾身授予的秘法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肉體崩潰的速度，但是！”辛德拉突然提高聲音，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變得既猖狂又冷酷，好似一位即將宣判罪行的大法官。

　　“但是，秘法終歸是秘法，用不用還是取決於使用者自己啊！與其說是妾身間接促成了這一切，不如說是因為你的存在才導致她不得不催動秘法換取力量，最終走上絕路的吧！”

　　這個說法聽上去倒也算合情合理。

　　厄露恩之所以奄奄一息，就是因為她想殺了古涅。

　　整個空間都在顫抖，狂風大作，烏雲密布。

　　言語蒼白無力，若能使用暴力讓這廝徹底說不出來話，古涅一定會毫不遲疑。

　　“難道......玩火自焚錯在火柴嗎?！難道、難道錯的不是給予她火種的那個人嗎?！”

　　可惜他的振聾發聵的質問換來的不過是一雙白眼.....以及大地之龍冷靜到了令人不適的總結。

　　“不管你們兩個如何爭論，已經發生的事情都永遠無法改變了，於其浪費時間辯個誰是誰非，不如好好考慮一下如何解決你的困境。”

　　“嘶——”古涅如鯁在喉，莫名感覺自己已經上了“好警察壞警察”的大當。

　　一條龍不斷用“真相”刺激他，而另一條路龍則在一旁和稀泥！如此一來他就不得不接受“折中”的方案了！

　　是啊，是啊！真是對極了！

　　就算他在這個空間內分出個對錯，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運用主角特有的無敵邏輯駁倒冰霜之龍，也不會使他那慘遭重創、深陷包圍的處境有一星半點的好轉！

　　宛如端坐在觀眾席上的人根本無法改變舞台上的戲劇走向。

　　只是一想到這困局明明是辛德拉一手造就的，自己還要不情不願地接受她的建議！簡直就跟某些黑心公司所謂的“工資內循環”完全沒什麽兩樣嘛！

　　被你坑還要念你的好?憑什麽?

　　“那！你們倒是給我一個、可行的辦法啊！”形勢比人強，先聽一聽並不會掉塊肉。

　　“辦法?”辛德拉頗有些不耐煩地甩了甩手，似乎已經受夠了某人的明知故問，“嘖！妾身已經跟你說過好幾遍了——吞掉亞歷山大家小姑娘的靈魂！你不需要有任何拘謹，因為那本來就是聖光之神贈予你的見面禮！”

　　“你、說、什麽?！”這句話可讓古涅再一次蒙圈了，因為這條龍的遣詞造句中用上了一個詞——“贈予”。

　　並不是什麽“賜予”、“施舍”、“交易”，而是——“贈予”。

　　聽上去完全不像一個睥睨人間、威能無限、將自己信徒的生命當作玩物的神明，倒像一個認識了許久，逢年過節就會交換禮物的朋友。

　　縱使是乍一聽相當胡鬧的話，從辛德拉嘴中說出就一定具有隱含的意義，古涅早就總結出了這麽一條“對龍定律”。

　　只可惜他實在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認識那位天殺的上帝！說不定這種“認識”並不是雙向的，而是單向的。

　　“你現在實在是太弱了，若想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升格’，光靠吞噬普通的靈魂是永遠不夠的，厄露恩嘛……按你的話來說就是一個由聖光豢養了十幾年‘人肉經驗包’，並即將開花結果……妾身不過是稍稍‘催熟’了一下。”

　　“…………”只是這份“大禮”古涅無論在生理還是在精神上都實在是難以接受。

　　“姐姐！”已經數不清這是菲奧娜今天第幾次提醒自己親愛的姐姐莫要言多必失了。

　　但古涅早已看穿了她們兩個的把戲。

　　太古龍從不透露“沒必要的信息”，就好比一部小說的開頭花較多筆墨描寫了一杆槍，那麽在故事中段或末尾，這杆槍大概率會開火。

　　同理，這兩條進化到極致的大蜥蜴根本不會存在什麽“說漏嘴”的可笑橋段，之所以如此表現，說不準只是她們姐妹之間的“癖好”?或是折騰人類時產生的“情趣”?總不能是為了讓整件事顯得更有“戲劇性”吧！

　　若非如此，那麽老子平時跟你話也沒少說，為什麽那時候就不“大嘴巴”了?呵呵，已經能收放自如了是吧！

　　古涅睜著死魚一般的雙眼無神地欣賞著她們逼真的表演，千瘡百孔的內心傳來“喀拉拉”的碎響。

　　神奇的是，正常人被如此翻來覆去地折騰，一天之內遭遇如此之多的天大變故……恐怕早就心神崩潰、陷入絕望與一蹶不振的深淵之中了吧。

　　可古涅卻沒有“壞掉”，相反，憤怒使得他生機滿滿。

　　雖說他並不是什麽正常人，但這種心智堅韌程度委實驚世駭俗。

　　“咳咳！總之！你只要知道，‘噬魂’這玩意兒固然會給予人類快速升級的特權，但卻並不是毫無代價的。”蘿莉龍故作成熟地用小手捂住嘴乾咳了兩聲，“成為魂魄的‘儲蓄罐’就是歷代噬魂者的宿命。”

　　“錢存在罐子裡只會發霉，終有一天還是要果斷拿出來用的。”商人女士又開始趁亂宣揚她那半吊子的生意經。

　　“…………?”

　　“啊，你放心，你的噬魂當然和那幫低等生物的不一樣。”

　　有什麽不同?不會短命?還是命運不會被什麽九天之上的神仙肆意操縱?

　　“他們在吞噬一條靈魂時真正轉化成自身戰力的能量不過只有三成，剩下七成?嘿嘿嘿……當然是冗余在自己的靈魂上啦！所以你吞噬她的靈魂就相當於白白獲得了她這些年來七成的力量！”

　　“聖光之神之所以如此設置，就是為了遏製能無限成長的人類出現，也就說他們吸收的靈魂量越多，冗余也就越龐大，就相當於無時無刻穿戴著一身越發沉重的鎧甲。”兩姐妹的一唱一和、一起一落，無情地揭露著這個世界陰暗的真實。

　　“所以，沒有一個勇者能長命百歲。”

　　“唉……本來就有那要命的騎士天賦了，再加上‘噬魂’，說實話能活到十七歲妾身都覺得是個奇跡呢！”

　　古涅一直沒有說話，也不願再張嘴吐露一個字眼。

　　可偏偏這兩條龍仿佛知道他心之所想一般，準確且笑吟吟地徐徐說出他最想聽也是最不願聽的話語。

　　他本人的“話語”根本就無足輕重，“對話”不過是個最淺顯的途徑，在這個不存在謊言的空間內，什麽都有可能發生。

　　“回到現實中後，立刻動動手指割斷那個女孩的喉嚨……之後你就可以盡情享用唾手可得的力量了。”

　　明明知道這家夥是頭貨真價實、比真金還真的“太古龍”，但古涅此刻卻莫名感覺辛德拉才是隻頭上長角、瞳孔射出貪婪之光、尖牙利齒隨笑容出現、裙下細長尾巴悠然搖晃的小惡魔！

　　古涅木然地伸出手，抓向餐桌上的糖罐。

　　“噗、噗、噗、撲......”雪白的方糖就像下餃子一樣落入他的咖啡杯中，漸漸的，視線中已經沒有什麽灰褐色液體的存在了。

　　他端起那杯糖分超標的固態飲品，仰頭一飲而盡。

　　品味著甜意在味蕾上反覆爆裂的糖漿瀑布，他的眉頭卻越皺越深，心頭的苦澀不減反增。

　　另外兩條龍此刻也不約而同地抬起了各自的茶杯，仿佛已經料定古涅絕對會給出一個確切的回復。

　　古涅屏住呼吸，雙唇微啟。

　　是的，他的確要回答了，主角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問題。

　　“不行。”

　　直截了當的幾個字，可誰知他說出口前後要承擔多大的壓力?多痛苦的自我拷問?

　　古涅無疑是選擇了一條荊棘叢生、鮮花寥寥、黑暗深邃、道阻且長、布滿艱險的苦難之路。

　　看似矛盾，看似費力、看似愚蠢......但主角往往就是要如此瘋癲、如此不講邏輯。

　　或許自一開始，就算冰霜之龍不如此提議，他亦會拒絕。

　　視線相交，古涅本以為會迎來驚濤駭浪碾碎骨骼般的龍威，可辛德拉卻只是眼睛微微一眯，雙手叉腰擺出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高聲反問道:“你確定?你真的確定要拒絕妾身的美意.......聖光之神的美意?”

　　“我.......”在決定性事件上朝三暮四輾轉反覆優柔寡斷是最沒有“主角范兒”的行為， 既然拿定了主意，就絕對要一條路走到黑，可......‘確定’這個詞卻遲遲無法自古涅嘴中蹦出，仿佛有一股神秘力量令他的舌頭打起了結。

　　在這個間隙中，他不禁開始自然而然地思考這一切是否值得、自己的反抗究竟會柳暗花明還是會墜入深淵。

　　說到底......厄露恩已經肉眼可見地“瀕死”，自己於絕境中被迫如此為之、攜無窮無盡的悲憤將敵人撕成碎片、王者歸來......不也是一種主角的“經典橋段”嗎?非要搞吃力不討好的熱血那一套嗎?

　　僅僅一瞬，他的想法便產生了“偏移”，從一個極端開始滑向另一個極端。

　　人的想法會隨時間而變化，這無可厚非......但身為“主角”，卻決不能這樣！決不！

　　古涅猛咬舌尖，才使自己自莫名的蒙昧中清醒了過來。

　　此刻身為靈魂體的他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好似剛從桑拿房中走出一樣，倦態暴露無遺。

　　看來人類最難以說服的還是自己，光是短短數秒的思想鬥爭，所耗費的心力就不亞於一場最血腥的廝殺了！

　　“好了。”然而就在這時，裝聾作啞許久的大地之龍終於開始介入戰局，緩慢而有力地拍了兩下手，柔美雍容的臉上浮現出一道暖人心脾的笑容:

　　“姐姐的方案你既然不喜歡，那不妨聽聽我的。”

　　“呵呵呵~正所謂‘貨比三家’嘛......”菲奧娜會長微笑著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