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大雨傾盆而下。

　　甲字村的後山一處小山坡上，吳良低著頭，雙手握著笨重的鐵鍬，給面前的墳包再添上最後一鏟新土。

　　老爺子的墓碑很簡陋，一塊簡單的木板，上面的字是吳良親手用木楔子刻出來的:

　　慈父周學禮之墓。

　　按照村子的習俗，家裡有老人過世了，鄉親們就應該來靈堂哭喪以示尊敬。但因為厄獸的緣故，村子裡的鄉親們都不敢走出家門。吳良什麽都沒說，只是自己拿了一個鐵鍬，親手挖了這麽一個墓。

　　一旁有衝天火光燃起又熄滅，過不了多久，豆穎和梁老舉著傘走了回來。

　　“厄獸的屍體都用火厄法術燃燒成了粉末，不會再有什麽問題了。”

　　吳良點了點頭，把鐵鍬往地裡一插。雙膝跪倒在泥水之中，狠狠磕了三個響頭:

　　救命之恩，吳良此生沒齒難忘。周老爺子，您若有來生，吳良定當以親生父親一般為您養老送終。

　　“你和這位周老先生，是什麽關系?”豆穎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流落異鄉，幸虧得老爺子所救，我才不至於喂了鬣狗。”吳良淡淡地說道，“老爺子一輩子無兒無女。聽他說，年輕時喜歡過一個山裡的女孩，但那女孩一家在山裡遭了厄獸。所以周老爺子決定當哨探，為鄉親們巡山放哨。”

　　豆穎沉默半晌，向前走了兩步，手中的油紙傘遮住了吳良的半個身子。

　　“我身體裡的厄能，真的還有救麽?”吳良問道。

　　“不知道。”豆穎的回答很乾脆，她從來不會騙人。但過了半晌，又緩緩說道:“我們樞要府沒有辦法，不代表其他人沒有辦法。”

　　“從厄獸出現至今，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就已經有千余年。除了我們樞要府之外，還有另外五個家族，也是狩獵厄獸，使用厄能的高手。其中有一個家族，他們應該是六大家族中最了解厄能的了。”

　　“他們在哪?”

　　“當初他們和我們樞要府的關系最好，所以也隨同我們一起入京，現在就在朝廷裡當差。他們的家主，現在就在京師。”

　　吳良點了點頭，緩緩站起身，衣袍已經濕透。他站在山頂，最後回望了一眼山下那座自己和老爺子住了兩年的房子。

　　“你還需要什麽東西麽?”

　　“不用，這些已經足夠了。”吳良拍了拍自己的背後的布袋，布袋中只有幾件簡單的衣服和那根古怪的黑色鐵棍。

　　雨幕和黑夜漸漸深沉，少年的身影漸行漸遠，再沒有回頭。

　　吳良一行三人離開了甲字村，走了一夜的路，天剛亮雨就停了，三人在一個小鎮上駐足。

　　梁老先去了趟錢莊，說身上的銀子不夠了，得先去錢莊換點散碎的銀子。吳良則陪著豆穎找到了一家醫館，先把右手上的傷去處理一下。

　　醫館裡人不多，一個老中醫在櫃台後面拿著一杆小秤，一兩一兩地稱著藥材。吳良帶著豆穎說明來意，那老中醫連忙放下藥秤，帶著兩人來到了後屋。

　　一圈一圈解開右手上的紗布，傷口有不少地方已經發炎。雖然豆穎一路上都在硬抗，但現在明顯有些吃不消了。

　　“這位姑娘，您這傷口有些部位已經長了死肉，得先割開再縫合。這個過程實在是難熬得緊，最好還是喝一碗麻沸散吧。”

　　“時間很急，

我們還得趕路。”豆穎面無表情地拒絕道，忽然伸出左手，手指點了點腰間的長劍劍鞘，只見那顆劍鞘上的玉石開始散發出一陣微弱的淡白色光芒，光芒緩緩傳遞到左手的指頭上。　　左手兩指並指如劍，向著自己右手上的壞死部位輕輕一抹。只見光芒所過之處，那些死肉如同被鋼刀抹面一般被整齊削下。

　　老中醫和吳良看得目瞪口呆，豆穎微微蹙眉，不耐煩地道:“快點上藥。”

　　老中醫這才回過神，連忙敷上止血的藥膏，又用針線縫合好了傷口。一切完畢之後，豆穎又買了一些外用的藥粉和丹藥，在櫃台上付了整整一兩銀子，特意叮囑老人不要多嘴。

　　兩人在老中醫的千恩萬謝中走出醫館，吳良急不可待地問道:“誒誒，你剛剛是怎麽做到的?”

　　“沒什麽，只是借用了一些五行厄能的性質。”

　　“厄能的性質?”

　　“你應該知道五行之說吧，就是金木水火土這五種，它們是構成天地萬物的基本元素。我們把厄能按照五種不同的屬性特質，大致分成了五種元素類型。”

　　“金屬性色白，主切割粉碎;木屬性色青，主生長繁茂;土屬性色黃，主堅硬柔軟;火屬性色赤，主燃燒爆裂;水屬性主黑，主腐蝕凍結。”

　　“按照屬性的性質不同，使用的方法也不同。當然啦，這些必須得通過祭器才能使用這些厄能，不然只要沾染上一點厄能，就會逐漸瘋癲乃至獸化成厄獸。”

　　吳良若有所思道，“這麽說來，你們樞要府臨陣搏殺厄獸，是利用不同元素的祭器對於不同屬性的厄獸的相生相克關系?”

　　豆穎頗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點頭讚許道:“你很聰明。想要獵殺厄獸，必須先分清楚厄獸的屬性，再選擇有克制屬性的祭器。”

　　兩人說話間的工夫，梁老已經走了回來，後面跟著一輛兩匹馬的寬敞馬車。豆穎皺著眉，冰冷冷地問道:“多少錢?”

　　梁老老臉一紅，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放在豆穎的手中，“還剩這麽多。”

　　豆穎抬起手掂了掂小布包的重量，小眼睛滴溜一轉，臉色又冷下來幾分:“我說梁老，我給你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這裡只有八十兩銀子。這麽一架馬車你花了二十兩銀子?我離開的時候不是特意囑咐你，要買最便宜的馬車麽?”

　　梁老訕笑著，“可，可這已經是車行裡最便宜的了。”

　　吳良想起豆穎之前要付給自己周老爺子的撫恤銀，那幾張銀票可是足足有二百兩之多啊。頓時大為驚訝，“你們樞要府還缺錢麽?”

　　梁老衝著吳良擠了個無奈地表情，“小姐比較，怎麽說呢，節儉……”

　　豆穎狠狠瞪了他一眼，這才解釋道:“我們樞要府雖然直屬於皇室，但陛下已經不理朝政很久了。樞要府每年的俸祿都在發，但卻是隻發給我們平級官員的俸祿。至於這些撫恤銀和辦這些差事的銀子，戶部是半分錢都不批給我們。”

　　“幸好家底還有一些，這些年就這麽過了。”說到這裡，豆穎又開始責怪起梁老來，“梁老，你知不知道二十兩銀子有多少啊?這足夠我們全府上下吃小一個月的……”

　　罵了半天，豆穎這才不情不願地上了馬車。梁老低著腦袋，一聲不吭坐在前面當馬夫，吳良和豆穎坐在後面。

　　這馬車確實寬敞舒服，四周都有墊著乾淨的棉被，中間擺著一張小木桌，看起來很適合傷者休息。吳良心下了然，定是那梁老不忍豆穎帶著傷長途顛簸，這才寧願挨著罵，也要費心買下這一輛馬車。

　　豆穎還在車上罵罵咧咧地抱怨這輛車也沒多好，梁老真的是純粹浪費銀子。吳良開口打斷了她，“豆姑娘……”

　　“你才是豆姑娘，叫我豆穎。豆子的豆，聰穎的穎。”豆穎沒好氣地說道。

　　“豆穎姑娘，我從未出過遠門，請問我們怎麽去京師呢，就這麽坐馬車去?”

　　豆穎翻了個白眼，“甲字村位於大孚王朝東海府，瀕臨東海。坐馬車去西邊的京師，最起碼得十天半個月。這一路顛簸，怕是你還沒到京師，身上的厄能就會發作獸化。到時候如果你整個人變成了一條大蟒蛇，我就不得不砍了你。”

　　吳良暗自咽了一口吐沫，面前的女孩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淡漠，看起來不像是開玩笑。

　　“而且，我也迫不及待想知道，你為何身體裡會有五種屬性的厄能。而且這些厄能十分純粹，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再然後呢，那具甲字村出土的石棺古文之中，有著我們樞要府一直追查的一個線索。我必須立刻趕回樞要府主持大局。”

　　“所以呢，我們打算去江邊，找皇家的漕運，直接坐官船入京。時間快的話，晚上應該就能到江邊，明天一大早就可以回到京師了。”

　　“這麽快?”吳良傻了眼，“什麽船能這麽快，日行千裡麽?”

　　“你應該是沒見過神機家製作的官船吧。”豆穎神秘的一笑，“順帶一提，神機家就是那六大家族其中之一，他們的家主，就是那個能救你的人。”

　　吳良忽然很好奇，這個傳聞中的神機家，到底是怎樣的厲害家族。

　　豆穎話鋒一轉，神色嚴肅地問道:“你到底是怎麽斬殺那條青蛇的，我想你一五一十地告訴我，這樣我才能知道到底怎麽阻止你身體裡的水之厄能。”

　　吳良沉默片刻，最終還是決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面前的少女，只不過隱去了自己腦海裡那個神秘的聲音。

　　當他說到那根黑鐵棍變成一柄長刀之時，豆穎眼中光芒大亮，“你說，那根鐵棍變成了一柄長刀?我能看看麽?”

　　吳良從包裹裡抽出鐵棍，遞到豆穎手上。豆穎仔細打量著這根鐵棍，又用手指摩挲著中間那個神秘的圓圈符號。

　　忽然，豆穎抬手拍了拍腰間的劍鞘，只見五根青蔥玉指上各凝聚著一個不同顏色的小光點。豆穎小心翼翼的嘗試著將五個光點依次注入到符號之中，卻宛如石沉大海一般，沒有絲毫反應。

　　“奇怪，明明這根棍子可以吸收厄能，但為何沒有半點反應?”

　　豆穎琢磨了一會，將鐵棍還給吳良。吳良也像那天一樣，嘗試著用手指摩挲著那個圓圈符號。但即使他手指都搓得紅腫，也沒見到它再變成那柄漂亮的長刀。

　　“那柄刀上有什麽刀銘之類的麽?”

　　“我想想，有的有的。我記得一面的銘文是‘雀啄浮影’，一面刻著‘消眚除惡’。”

　　豆穎歎了口氣，眼中的光芒緩緩熄滅，表情中透著失望，“這應該是一件古老的祭器，說不定是某個狩獵厄獸的前輩留下來的，你自己好好琢磨怎麽使用它吧。”

　　“我還以為是……算了，沒什麽。”

　　豆穎最後的聲音幾乎微不可查。扭過頭，用手墊著下巴靠在馬車的窗戶上，眼神望向馬車窗外。沿路的樹蔭緩緩向後退去，過了一會，似乎是太疲勞的緣故，女孩倚靠在窗戶上呼吸均勻地睡著了。

　　吳良望著女孩長長的睫毛在春風中閃動，像一根根亮晶晶的蒲公英隨風舞動。那斑駁的光影灑在姣好卻疲憊的側顏上，微微蹙起的眉頭帶著一股抹不開的憂傷和悲涼。

　　吳良心想，她一定是夢到了什麽難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