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回車裡,我翻開全新的書看了幾眼,找到《逍遙遊》的那幾頁整齊地撕了下來,放在阿姊的信封堆上,《莊子》則放在老曹身旁,看了眼地圖,打算找一條安靜人少的公路,哪怕它遠一些。我太渴望一個人的平靜,把車窗半開,收音機打開,離開這座城市。
目視前方,隻目視前方。
我應該高興,因為我有了比之前更充足的補給,因為南京城近在眼前,我即將到達終點。除了風阻,應該沒有了什麽其他的阻礙。
我就這樣在國道上暢行,將陰沉沉的天氣甩在身後,如果自由可以具象化,它一定就在眼前一望無際的公路盡頭。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封郵件,我滿心歡喜的給自己貼上一張郵票,期待著盡頭的答案,期待著與阿姊見面。
我有太多話,想對你說。
在白晝與夜幕交替的間隙,我拐上了一條依著河的小道。我看了眼地圖,沿著這條路也許會有些遠,但只要沿著河一直開,就能到達南京,還算方便。
我把車速慢了下來,聽著收音機裡的一些老歌。“石家莊”的收音機確實有些老了,時不時斷斷續續。但我還是很滿足,放在方向盤上的手指時不時隨著節奏輕輕打著節拍。
可能是太嘚瑟了,我以為我已經甩開了一片烏雲,卻沒想只是鑽進了一片更大的烏雲。
夜裡下起的大雨讓“石家莊”的眼睛更朦朧了,我不得不再放緩車速,以圖在這個夜晚在這條陌生的道路上能安穩前行。
冒著大雨前進了一個多小時,雨還是沒有變小的跡像,我開始有些焦慮。因為這條路比我想象的更小,只有剛好兩輛小車的寬度,一邊多半是樹和野草,隔著車窗我都能感受到雨水潑打在植物上的刷刷聲。只有少數的幾個路口能看到幾家建在路邊的房屋,最高也只有兩層。
另一邊,原本可以看見對岸的河道也越來越寬,直到完全看不清河面的邊際,只有時有時無的蘆葦叢在昭示著我車輛還在沿著河道前行。
漸漸的,面前的世界除了“石家莊”的車燈外再也沒有了別的光源,哪怕是天空中的閃電。大雨專注而沉默不言的下著,像在盡職的完成著滋潤這片土地的任務。也衝刷著我對這段旅程剛建立起的為數不多的好感。
雨越下越大,我不得不選擇了一段相對較寬的路段停在路邊,此時已快至午夜。看著面前有氣無力的雨刷,我不得不開始接受今晚注定要在此地與這素未相識的河畔相伴一夜的事實。
馬上我就發現,再沒有什麽能比獨自待在一個半透明封閉的小鐵盒子裡感受著磅礴大雨更讓人壓抑和鬱悶的事情了。
關掉已經有心無力的雨刷,我點了支北戴河。煙霧繚繞中,我看著外面趴在擋風玻璃上倉促而下的一支支水流,想著杜靈仙他們現在會在哪裡,他會不會被警察抓住?片刻之後,我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畢竟他是那麽靈活,總是那麽神出鬼沒,仿佛下一刻就會站在你的身後拍一拍你的肩膀,說:嘿!朋友,你從哪來的?
他總是主動的一方。
我吐出一口濃霧。那些很遠很遠的城市,會是哪?楊宛離那趟向南開的火車,又會停在哪裡,她會在火車停留的地方停留嗎?會在那扎根嗎?
一個個的問題從我腦海裡隨著煙霧吐出,又化在空氣中,久久不肯散去。
此時收音機裡的音樂顯得索然無味甚至有些吵鬧,我拍了拍它的外殼,想換一些安靜些的電台,
擺弄了一會,變成了一些廣告和電流的靜默聲。索性直接關掉,周圍只剩下雨水衝刷著“石家莊”的聲音。 燃盡了的煙頭被我丟出窗外,隨著雨水流到了前方不遠處的路邊——道路沿上的一塊小水坑裡,它本可以再借著水流的衝勁流到下面的河道裡,卻被水窪處形成的一個小漩渦攔住。我看著車燈照射出的雨滴源源不斷打在水窪裡,煙頭被打得不斷翻滾,時上時下,顛倒不停。雨水沒有埋沒它,只是凶猛無情地拍打著,撞擊著。水窪裡不斷地被打出一個個大小相似的水泡,我凝視著那些水泡,它們隻存在短短瞬間,便又消失不見,就好像從沒來過一樣的沒有痕跡。但在存在的那幾秒裡,它們又是如此的真實,有形狀,有顏色,甚至是氣味。
我隔著玻璃看著那些水泡幻生幻滅,徒生困意,在被“石家莊”削減了大部分聲音的雨聲中,蜷縮在駕駛座上漸漸睡去。
……
興許是睡慣了地鋪,又或是傷沒好透,再在“石家莊”裡睡覺的我隻覺得身子一陣酸痛,就好像又被打了一頓。睡夢中我迷迷糊糊的調整著睡姿,一直到搗鼓到自己毫無睡意,看了看時間——上午,四點零七分。
“靠。”
我一臉鄙夷地把手機丟在一邊,拿開搭在身上的大衣,忽然注意到車窗與擋風玻璃上布滿了雨漬,雨已經停了?
我搖下車窗,瞬間被外面清涼又透著植物和雨水氣味的空氣吸引,一陣深呼吸後,我清醒了一些。——看來今天是注定睡不了一個懶覺了。
半個小時後,我爬上了“石家莊”的車頂,又花了半個小時掃淨雨露。隻為躺在“石家莊”的身上看看星星。
這是我小時候一個夢中的場景。
那時我想著我會長大,會掙不多但是剛好夠用的錢,會帶著姐姐走出大山,走出那個小縣城。但最後去哪,我還沒想到,因為我也想不到。我隻覺得以村子為中心,越遠,越幸福。
這是那些陸續走出村子的哥哥姐姐說的。不過我顯然忽視了,他們往往只在開始時說那樣的話,但我又無從考證他們後來的想法來對比,因為許久之後,他們便不會再做這樣的比較。
那個時候,我覺得村子到縣城的路很遠很遠,遠到我們需要在路上風餐露宿,所以必然需要一輛車——這樣我們就不必風餐露宿,因為我們可以住在車上。只不過那時的我除了看過幾眼礦山的“螞蚱”車以外,就沒再見過別的汽車。而因為那些“螞蚱”車的車身都是露天的,所以一想到我們還是得風餐露宿,我心裡便一陣惋惜。
後來學校裡的支教老師見我小小年紀卻時時歎息,問起緣由,不由得大笑著解釋起來。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車,可以免去風餐露宿。
那天晚上回到家後我便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帶著姐姐和姥姥,開著一輛四四方方把我們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汽車,一直往山外開啊開啊,開累了,我們便在車上休息,天氣晴朗時,我們走出去玩耍;夜深時,姐姐便帶著我們躺在車頂上,聽著蟲子的叫聲,看著天上的星星。
……
我躺在“石家莊”的車頂上,望著星空。其實也沒有星星,可能是大雨剛過,天空並不算明朗。我注視著,面前猶如閉上眼睛一般黑暗,不同小時候,也不同夢中。
這時的夜空深邃得仿佛一面不知已有多少年歲的古鏡,擺放在那深不可測的雲層裡,芸芸眾生被照得發燙。
好像你只需再注視久一些,它便會奪走你的靈魂。人們賴以為生的一切在它面前都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人,還是不能久視蒼穹。
潮濕的狂風吹過,刺痛著我的臉頰,也吹散了夜空中的薄紗。一顆星星終於袒露了出來,微弱的星光如同鏡面的裂痕,夥同身下“石家莊”傳來的陣陣寒意,把我拉回了現實。
江南的天亮得很早,四點半的天空便已有微光,此時我才發現,旁邊的這條河,是條運河。
沿著運河,陸陸續續的,許多貨輪出現在河面上,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貨輪,不得不感歎,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麽大的船!上面的人蹲在船邊洗漱,我們偶爾會相視一眼。
看著運河在後視鏡裡漸行漸遠,我再次穿過了一條公路,來到了一座諾大的城市。我第一次有些惶恐,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這座城市裡找到阿姊,我開著“石家莊”走走停停,一邊翻看公路地圖,一邊看阿姊的信件。
那個位置並不算遠,在路上,我看到了阿姊在信裡說到的“大桑子葉樹”,後來才知道其實就是梧桐樹。這些樹往往很高,像彈弓的握把一樣,屹立在道路的兩旁。
阿姊信件的地址,是一處偏遠的郊區小區,我順著地址一路打聽,終於找到了那個位置。
那是一條直直的小路,路邊多是兩層高帶院子的樓房。
我懷著無法形容的複雜心情,沿著小路開進去。這條路其實不長,但我開得很慢,幾次想提速,放在檔位器上的手又有些顫抖。慢慢的,又到了一條井字的街巷路口,我隻好把車停下,徒步進去。我手裡拿著阿姊從這個位置寄出的三封信,心裡忐忑不安,腳步卻也沒慢下來。
我越走越快,腦海裡飛速的想著見面之後的場景。
阿姊並不知道我來了,她會不會被嚇一跳?不對!可我明明已經寄了兩封信到這裡,如果阿姊看見,她一定會按上面的電話打給我……
胡思亂想的念頭隨著我的腳步一同停在了一家房屋門口,我透過有些生鏽的鐵門,窺視著裡面的景色——斜對面的暗紅色不鏽鋼大門緊鎖著,小院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一把被潮濕天氣腐蝕得看上去一腳都能踹斷的長椅靠在有些米黃色的牆邊,紅漆已經掉了一半。門上二樓有個小陽台,陽台邊有一些植物,只不過大部分已經乾枯,有一些藤子垂落在半空,似生似死,只有一些零星的雜草還堅挺著。
我想喊,喉嚨又一陣發乾,心裡閃過一絲不好的念頭。
“小夥子?你在找人?”
一聲突然的疑問驚得我立馬轉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旁邊走出來的一位提著花灑的大媽被我這副反應也嚇了一跳。操著一口濃厚的吳儂口音的普通話罵道:
“搞什麽呀搞什麽呀,你這小夥子沒病吧!”
“…不好意思。”
我看了眼這位大媽,卷黃色的頭髮下,穿著一身寬松的白色睡衣,外面搭了一件大紅色外套,走起路來悠悠哉哉。她拿起花灑淋起自家大門牆邊的花卉,一邊說:
“怎了,你認識這家姑娘?”
“啊?”
我有些疑惑又期待的看著這位阿姨,等著下文。
“這家人啊……”
大媽說著朝我這邊走過來,我下意識地往後挪了兩步,才發現這家鐵門旁的花卉裡的植物都還生機勃勃。
“早搬走了,都搬走大半年了。”
大媽說著,順著花卉慢慢地淋過兩家院子的邊線,直到花灑裡的水澆灌到我面前這一家的花卉裡。
“啊?搬走了?”
“是啊,就是可惜了這些花了,還好我閑,不然早枯了!你說說,這路口枯一片,那多不好看啊!”
大媽一邊說一邊搖著頭,澆花的姿勢卻格外認真。我有些焦急的繼續問道:
“那阿姨你知道這家的女孩子叫什麽名字嗎?”
大媽一聽,手裡動作慢了下來,我又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只見她一雙眼睛鼓得大大地看著我用一口恨鐵不成鋼的口氣問道:
“怎了?你連人家姑娘名字都不知道你找到人家裡?你說說現在的年輕人談個戀愛,哎呀呀,真的是……”
“你不知道阿姨我們那時候談戀愛……”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趕忙苦笑地打斷她道:
“阿姨,她是我的姐姐,叫阿姊。”
“阿姊?”
大媽顯然對我打斷她的話有些不耐煩,但是聽到我說出的名字後,眼神眯了眯,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對對對,好像是那麽一個名字很奇怪的女孩子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柔柔弱弱的,人挺禮貌的,不過那是一兩年前的事了,這裡住的那家人姓馮啊,他們的女兒叫馮莉莉。”
“對對對!就是那個女孩子,那個叫阿姊的女孩子!她去哪了?阿姨你能告訴我嗎?她去哪了?!”
我有些激動地抓住大媽的另一隻手腕,後者一哆嗦把我手甩開,大聲道:
“哎呀!你這小夥子人看著感覺挺沉穩的,怎麽神經兮兮的!”
我尷尬地退了一步,不好意思道:
“對不起啊,我是有些激動了,阿姨您能告訴我她去哪了嗎?”
大媽斜著眼打量了我一會,說:
“你是她弟弟?那個女孩子好像就在這住了一段時間就走了,至於她去哪了……我哪知道。”
沒等我答覆,大媽又一臉恍然大悟的問道:
“噢!你就是那個往這裡寄信的人吧?”
“呃……”
我有些難過,拉聾著腦袋一臉苦澀地低落道:
“應該是了……”
“哎,我說嘛,跟我來。”
“我們這的信箱早拆了,這年頭誰還寫信啊?我看人都走了,還有信放在門那,下一場雨那信還能看?就給代收了。”
“……”
“不過我可沒看啊!我還想著誰寄的,沒想到是你這小夥子。”
大媽認真的解釋道,語氣裡好像還有些驕傲。腳步有些急促地領著我走進她的小院,那樣子就像一位等待了許久的臥底等來了組織上的接頭。
大媽的小院子與剛剛看見的院子簡直是天差地別,看得我一陣眼花繚亂。雖然現在是冬天,但這位阿姨似乎硬是把春天留在了冬天,我坐在這座“植物園”裡的石桌旁,看著大媽走進屋。
心情忽明忽暗,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離阿姊如此之近,我打量著四周,想著她們在的時候,院子裡也一定是這樣吧。
“馮莉莉…阿姊的新朋友嗎?”
我拿出自己手中的幾封信,喃喃自語道。如果是,那她們關系肯定不一般吧……印象裡她可不是一個會隨意與人親近的人,能住在一起,應該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吧。
想到這裡,我有些失落。但又有些高興。既然這樣,只要找到了她,就一定能知道阿姊的下落。
我有些恍惚的歎息。
“呐!小夥子,就是這兩封。”
匆匆忙忙走出來的阿姨打亂了我的思緒,我接過了她遞過來的信封,無奈的笑了笑,果然是我寄的。
“那家人啊……在這裡住幾年了,家裡男人好像是做生意的,一年到頭沒在家幾次,女人嘛,也不知道在幹嘛,很少出門,又靦腆。後來好像是生意好了,這不,搬走了。”
大媽坐在另一個石凳上,翹起一隻腿,看著隔壁悠悠的說道。
“那怎麽沒人住呢?”
我小心翼翼的追問道。
“嗨,這不房租還有大半年嘛,也沒退,就直接走了,走得也挺急,家具啥的都送給街坊鄰居了。”
大媽又指了指牆角,說:
“呐,那些都是他們給的。東西太多,帶不走。”
我順著這位阿姨的手指看過去,角落裡堆著一片大小不一的盆栽。
“阿姨…那你知道馮莉莉一家搬去哪了嗎?”
“這個嘛,我就不知道了,他們夫妻都挺悶的,不過那個叫馮莉莉的女孩子倒是挺熱情的,就是有些叛逆,不學好。”
大媽說到這裡,語氣變了些,明顯對這個叫馮莉莉的女孩子頗有好感,又有些惋惜。
“……”
“噢!我想起來了,莉莉好像有一次跟我提起了,好像是北京吧。”
“北京?”
我眉頭一皺,臉色有些扭曲。
“嗯,對,就是北京。小夥子你要去找她?那可遠咯。”
大媽想了會,篤定的點了點頭,又有些驚歎道。
我沒搭話,只是沉默著。這樣的路程意味著我又要調轉車頭,原路返回,還要再往北上開,還是沒有任何坐標的尋找。
只是在腦海裡粗略的過了一遍,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拉聾著腦袋,大腦開始一陣空白。手裡拿著信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院子外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吆喝聲:
“李姨,又有您這的信了!”
一名中年男子背著個褐綠色的挎包走了進來,好奇地看著我,李姨轉頭看了一眼:
“哦!我看看,直接給他吧!”
“啊?”
中年男子用剛剛的眼神又看了我一眼,李姨又說道:
“他寄的。”
“啊?……”
“啊什麽啊,你給他就是了。”
李姨白了男子一眼說道,繼續掐著自己剛端到桌子上的青菜。
“哦。”
中年男子憨應道,把信給了我。我接過一看——寄件地址:新溪市……無奈起身, 像一個戰敗的武士,打算忍著疲倦體面一些對著姐姐曾經的鄰居李姨告別。卻剛好在此時,肚子不爭氣的響了兩聲。
李姨大聲的笑了笑,也許是好客又或許是女人的好奇心在作祟,向我說道:
“小夥子你也餓了吧,來來來,吃個中午再走,今天阿姊家吃鴨,邊吃邊談。阿姨給你想想辦法!”
我本想禮貌地回絕,一時卻又不知道能去哪。猶豫間,李姨已經端起剛摘好的青菜走進屋,我緩過神趕緊道了聲謝謝,隨後跟著走了進去。
李姨的家不大,但擺放了許多書畫墨寶,我猜應該是她愛人的,因為李姨看上去就不像一個喜歡這些安靜玩意的人。往裡走,一樓居然還有一個小陽台,剛好可以看見對面的人造山丘,下面是一條人造小溪。我瞅了兩眼,隨後恭敬地坐在大廳的米色沙發上,看著李姨在斜對面的廚房裡搗鼓著她看起來非常自信的鴨。
我深深的吐了口氣,想著下一步該作何打算。
快過年了……不知道牛叔家今年會吃什麽,以往每次快過年時阿婆總會帶著自己種的新鮮蔬菜來看看我們,雖然那些菜我們也有,但每次我都覺得阿婆的菜更甜一些。
唉,現在我也走了,阿婆一定很孤獨吧……
我有些惆悵,又想起了阿婆的寶貝手鐲,看來有機會可以去珠寶店鑒定一下,說實話,我確實很好奇。
現在想來,當初拿走阿婆手鐲的舉動實在太唐突了,我突然覺得這就像拿走了一盞燈的燈芯,越想越覺得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