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在灰色領域中舉行的葬禮。

　　灰色領域中很少舉辦類似的儀式——這裡畢竟是“混亂之都”，不比白色領域那座真能讓人“安居樂業”的溫室，有那份資本和擁有信仰的人群。

　　秩序的缺失、罪惡頻發、再加上生活物資的匱乏，使死亡成為了這塊土地上的常客，經歷過多生死離別的人們也逐漸麻木。

　　他們隻想要活著，因此不再重視死亡。

　　在灰色領域內失去生命的人，大多都曝/屍荒野，這些中的大部分也都成為了其他人或生命活下去的能量來源;只有很少一部分運氣稍佳，能夠遇到心善的人，得到被“就地掩埋”、或是接受“烈火洗禮”的機會。

　　可這場葬禮，卻是一個例外。

　　死去的人是一對夫妻，他們的職業，是灰色領域中罕見的醫生。

　　本來，在這個世界中，“人”已成為最多余的一種資源，多一個人就等於多一張吃飯的嘴、多一枚隨時可能發瘋的定時/炸彈，即需要時刻防備的對象——所以，這裡不需要救人性命的“醫生”，一直以來，在灰色領域中苟且偷生的人們都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這對夫妻的出現，改變了一部分人的觀念，讓他們在長久以來的灰暗生活中終於看見了人性的光輝。

　　夫妻倆是原生的灰色領域居民，從小就在廢土之上長大，並非被趕出溫室的“上層人士”。

　　兩個人都接受過一定的教育，從古籍中了解到舊世界的一些情況，因此心中都誕生了相似的理想。

　　他們想要拯救這個世界、拯救全人類。

　　這不單單只是空想，在專業能力得到灰色領域中幾位略具威望的領導者的肯定、也因此獲得了額外的支持與資助後，他們決定從身邊的“小事”做起，開始了在領域各地漫遊、以“救死扶傷”為己任、盡己所能地幫助每一個看到的人的生活。

　　這期間自然遭遇了諸多的困難:灰色領域裡隨處可見的亡命之徒且先不提，很多被他們救助的人無法理解他們那麽做的理由，認為他們所圖不軌、不懷好意……旁人的質疑與猜忌接踵而至、從未停歇;他們也遇到過恩將仇報之輩，最危險的時候甚至險些喪命於自己剛剛治好的病人之手……但這些都無法阻擋夫妻二人向理想不斷前進的步伐。

　　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在廢土上過活的人都認識他們了。

　　大多數人雖仍無法理解他們的行為，卻是發自內心地尊重著他們。

　　久而久之，哪怕是在灰色領域中四處遊蕩的廢墟強/盜們，只要心情足夠好，在路上遇到他們也會當作沒看見;接受他們救助的人也不再會對他們冷嘲熱諷，一些曾經辱罵過他們的人還會特地找機會來向他們表達歉意。

　　漸漸的，越來越多懷揣理想的年輕人將他們當成了榜樣，那些受困於現實的理想主義者們也因他們尋回了初心……他們的努力與堅持似乎終於有了成果，可惜——

　　死亡先希望一步來臨了。

　　…………

　　少年站在父母的棺柩前，手拿用金屬殘片充當的捧花，安靜地注視著躺在其中的兩具屍體。

　　聽著身側葬禮主持人滔滔不絕地念誦悼詞、聽著耳邊人們的議論紛紛與夾雜在其中的悲鳴和啜泣聲，他的內心毫無波動，隻覺得這些人十分吵鬧、惹人心煩。

　　“你不難過嗎?”

　　他突然聽見有人那麽問自己，於是抬頭看向提問者——對方紅腫著眼眶，但他的眼裡盡是漠然。

　　“不。”他說，而後向對面傷心的陌生人表達了自己的疑惑，“我不理解，你們為什麽要哭泣?你們為何而悲傷?”

　　“你的父母去世了，你應該為此感到難過。”那個陌生人把他當作了什麽都不懂、還未意識到自己已成孤兒的幼童，不由將憐憫的目光投向了他，也更加傷感了。

　　“他們再也不會醒來了。”這個人好意提醒道，“今天過後，你也再不會見到他們了。”

　　“死亡……”

　　“喂，和他說這些做什麽。”這時候，另一個陌生人走了過來，惡狠狠地將少年從棺柩旁推開，“之前的事情還沒讓你明白嗎?他就是一隻沒有感情的怪物。”

　　“是啊。”又有幾個人圍了過來，出聲附和，“要不是我們發現得及時，這小怪物就要把他父母的遺體賣給牆裡的那些混蛋了！”

　　“到底是有多薄情，才會做出這等事情……”

　　“還說什麽……什麽價值……”

　　“那麽好的父母，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小孩……”

　　“好可怕……”

　　人們又開始議論了，耳朵裡充斥著嘈雜不堪的聲響，但少年什麽都沒有聽見。

　　他抓緊手中的廢品花束，再扶著棺柩站穩，看著擺放在裡面的那兩件毫無生氣的“東西”，第一次產生了除“憤怒”以外的情感。

　　他感到了恐懼。

　　為了理想而四處奔波、即使遇到挫折也能樂觀面對的父母曾是那樣的耀眼，但是——

　　“死亡……讓你們變得毫無價值了。”

　　“我不想死。”他想。

　　“我不想死。”

　　…………

　　“快看，邢鈺，這就是我們的一號機！”

　　灰頭土臉的少年費力將一台用金屬殘片拚裝而成的機器人推到友人面前，再一抹臉上的灰，無比興奮地向友人介紹起了自己的作品。

　　“哈哈，雖然這只是試做版啦，但是，已經能看出我們目標的雛形來了，對吧?”

　　“我知道你能做到，尼奧。”他的友人微笑著看著他，靜靜地聽他完成了慣例的“我們一定要拯救這顆星球”的演說後，從衣袋中取出了一枚微小的儀器。

　　“我調來了一些數據。”他將這枚儀器中的內容展示給了尼奧，並告訴對方，這些數據來自“無人區”、他也在無人區裡找到了一些舊日機械的殘骸。

　　“也許，它們能幫到你。”他說。

　　“你又去無人區了?”尼奧卻忽視了他話裡的重點，一聽到友人跑進無人區了，他眉頭微皺，有些擔心。

　　“我的父母說那裡很危險，又有未知的野獸、又有無解的汙染。”

　　“嗯……下一次，下一次我會想辦法搞定那些材料的，你還是別……多注意點安全吧，邢鈺。”

　　“不用在意我。”邢鈺保持著臉上的笑容，謝絕了友人的好意，“我說過，我會幫你的。”

　　“‘實現夢想的道路上必然會有犧牲’，不是嗎?”

　　“邢鈺，你……”

　　邢鈺搖了搖頭，止住了尼奧還沒說出口的話語。

　　他走到尼奧的機甲前，伸手撫過它的表面，再在尼奧好奇的眼神下，舉起另一隻手中的儀器，用其給這坨做工粗糙的縫合物做了次簡易的掃描。

　　“它還可以再改進一下。”

　　他的目光在那些金屬殘片之間異常明顯的焊接處與機甲的關節部位稍有停留，而後收回儀器，側頭瞅回自己的友人。

　　“你怎麽想呢，尼奧?”他如是問道，“要直接開始測試嗎?”

　　“噢！”尼奧明白自己好友的意思，用力地點了點頭，“盡可能完善一下吧，就交給你了！”

　　“當然。”邢鈺笑道。

　　“交給我吧。”

　　…………

　　“其實我一直都很好奇哎，邢鈺。”

　　一個難得可以休息的夜晚，少年們躺在用數具機甲殘軀圍繞、填埋而成的廢墟中，仰望著頭頂漆黑而不見一顆星辰的夜空，感受著黑夜的寂靜。

　　放松之余，尼奧不禁回想起了一些往事。

　　“我們初見的那天，”他問，“你到底是為了什麽，才會決定幫我的啊?”

　　“我的父母有一個理想。”邢鈺轉過頭來看向自己的友人，沉默了數秒鍾後，才在友人的催促下開口道。

　　“他們想要‘治愈’這顆星球。”他說，“然而直到他們死去，實現這個理想仍是希望渺茫。”

　　“我繼承了他們的遺願，尼奧。”

　　他的兩眼微微眯起，語氣也逐漸迷離，仿佛陷入了過去的回憶之中。

　　“他們想讓我在‘拯救世界’這條道路上繼續前進，我便按照他們所想的那樣，開始了屬於我自己的旅行……然後，我就遇到了你。”

　　“哎?”

　　“你和他們很像，尼奧。”聽到尼奧疑惑的聲音，邢鈺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友人，眼神格外認真。

　　“但與他們不同。”他宣布道，“你會成功的。”

　　“邢鈺……”尼奧怔怔地與友人對視著，有夜色遮擋，他看不清友人臉上的表情，卻也能聽出對方對自己的信任、以及期望。

　　忽然，他好似感知到了什麽，急忙翻身坐起，抬頭望向正上方的那片天空。

　　那裡依舊是一片漆黑。

　　但黑暗將近。

　　…………

　　“這顆星球已經爛透了、沒救了，他們也放棄了自救，隻想著就這樣苟延殘喘下去，等待滅亡降臨……”

　　“好痛苦、好痛苦啊NEO，他們在糟踐你的夢想和我們的心血，你為什麽還不醒來?你也想放棄了嗎?你也要丟下我了嗎?”

　　“……”

　　“為什麽要哭，‘我’?你為何要流淚?”

　　“他還活著，‘我’，NEO還活著，別讓他真的失去‘價值’……”

　　“…………”

　　“哇啊！”

　　普魯托從“夢”中驚醒，感覺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已記不起自己在那些斷斷續續的“夢境”中具體經歷了什麽了， 隻記得自己在“醒”來前，似乎聽見了一個耳熟的男聲，也隱約看見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影坐在一張雪白的床邊，雙手掩面、無聲地哭泣著，而那張床上好像也躺了一個人……

　　可就算記憶已經模糊不清，貿然接觸紅色靈魂的影響亦因此降至最低，他仍能感受到一股壓抑的情感正在自己心頭徘徊。

　　“就像在危絕之地被怨靈們包圍時那樣……這就是紅色靈魂的威力嗎?‘極致靈魂’——果然很可怕啊。”

　　“咦?有什麽地方不對……”

　　普魯托忽覺自己的身體有些異樣，低下頭，驚愕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變回了原本的模樣，但整個人都是半透明的、呈現出一種“靈魂出竅”的狀態。

　　“欸?！怎麽會……”

　　“別擔心。”

　　邊上突然有人出聲，嚇得本就有些慌亂的他退後了一大步，而後才注意到那位紅色靈魂的擁有者正站在自己身旁——這個發現又嚇了他一大跳。

　　“嗯?你的眼睛原本就是紅色的嗎?”

　　“九十七號的那具身體，本來就不屬於你。”

　　紅眸的邢鈺瞥了靈魂狀態的普魯托一眼，並沒有在意普魯托的“大驚小怪”，只是語氣平常地說了下去。

　　“你很快就知道了，離開那具身體……可不算什麽壞事。”

　　“何況，”他最後又重複道，“不用擔心，你的靈魂被某種強大的魔法禁錮在了這裡，所以即使脫離軀殼，也沒那麽容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