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白發的男人垂下眼簾，沉默了幾秒鍾後，向奧羅述說起了他對自身存在的理解:

　　“他人對這顆星球的‘思念’‘吸引’著我。”他道，“只要有人還記得這顆星球，或是想要了解它，我的意識便會來到那個人身邊，無條件、也沒有理由的——就像現在一樣。”

　　(所以我才會在小金的記憶空間中遇到你。)奧羅恍然，(那個記憶空間分明只是魔瓶從歷史長河中撈出的世界碎片、屬於三百多年前的世界，我卻能在那裡遇到與我同時代的你……原來如此，是這樣啊。)

　　此時此刻，他忽然想明白了三百多年後的邢鈺死活都不願向自己透露其“到底是什麽東西”的原因——

　　敢情他以為他自己提出的那些問題都是許伊雷“裝陌生人”劇本中的一環，也樂於就這樣陪許伊雷演下去。

　　說不定這個白頭髮的家夥還在等，等著許伊雷演不下去了、“認輸”後自己承認身份，這樣一來，他就又能以“安慰”為由，用那種特殊的話術加深許伊雷與他父親間關系的隔閡了。

　　(可惜。)奧羅莫名有些想笑，(那個時候與你對話的人是我，而我確實什麽也不知道，甚至還因為你的“體貼”而疑慮了很久。)

　　“好了，站在門口做什麽。”邢鈺用手肘叩了叩身側的門板，以這句話結束了有關他自己身份的討論，“讓我們進去吧。”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奧羅隨口問了一句，再而跟上邢鈺，走進了那間帶給了他少許熟悉之感的房間。

　　看清了其內部的布局後，他一下想起了自己究竟是在哪裡見過它:

　　“這裡是……你的實驗室?”

　　之前，在離開逝者記憶空間的時候，他通過邢鈺交給他的黑色文件夾，看見了對方的過去，以及在他死後，科學院的人們對他的調查和評價。

　　在那些調查報告中，就有這間展現在他面前的實驗室，奧羅仍能清晰記起人們在其中的種種發現，回憶起他們面對邢鈺那些喪心病狂的研究時，露出的恐懼神情。

　　“病毒”——他記得那些人是這麽描述邢鈺未完成的作品的——“有違人理”，“若是不及時剿滅，遲早會給現在的人類文明帶來災難，甚至是毀滅”。

　　而如今，他——確確實實地進入了這間被稱為“孕育噩夢”、“魔鬼的溫床”的實驗室，第一眼望見的便是各種盛放有令人不適顏色的液體的瓶瓶罐罐。

　　它們大多被擺放在由某種顏色雪白的建材撐起的置物架上，而其中體型最大的那個則被安置在實驗室的正中央，它已經超過了一個正常人的身高，裡面不知道存放著什麽事物，但正是這種未知，促使人內心泛起不安的波瀾。

　　奧羅移動視線，除去這些容器和架子，他還看見了幾台作用不明的大型機器設備，它們被分散擺放在實驗室的四角;實驗室中的幾張桌子上也放著一些電子儀器，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關著活物的牢籠。

　　不過，房間的空氣並不渾濁，也沒有異味。

　　“算是吧。”邢鈺走至一張稍顯空蕩的桌子前，將肩膀上的“人”放了下來，再而籠統地回答道。

　　看著暫無意識的普魯托，他紅色的眼眸中透出淡淡的笑意——就好似三百年後的他透過許洛伊的相片回憶往昔那般，其中也夾雜著一絲追懷之情。

　　他隨即搖了搖頭，退回奧羅身邊:

　　“接下來就是他的事情了。”

　　“啊。”奧羅會意，“我們在一旁看著就好。”

　　…………

　　普魯托猛地睜開眼睛，翻身坐了起來。

　　“怎麽……回事?”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視線在一眾實驗器材上匆匆掃過，又低下頭，瞅了眼自己此刻與平時完全不符的著裝:

　　“什、什麽啊！我這是在哪裡?我的聲音……這不是我的聲音，我變成別人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啊，我想起來了……我原本應該是在教室裡……對，沒錯，我睡著了，一直到下課後被人喊醒，卻發現身邊空無一人……

　　“如果那不是一場夢的話，之後……”

　　腦海中斷斷續續地閃過一些畫面，普魯托依稀記得，當他醒來，看見整個教室裡除自己外一個人也沒有了後，一時間誤以為自己一覺睡到了放學、急急忙忙地推開教室門準備離開，外面卻不見應有的那條走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那是關押路西、額，一間牢房……”他努力地回憶著，試圖從自己的記憶中翻找出能解釋現況的線索，“我在那裡遇到了‘它’。”

　　“我從‘它’口中得知了‘它’的過去，以及當時我們的處境……原本約好了這些東西是要用我的故事來換的，但‘它’告訴我那裡很危險，讓我趕緊逃走……”

　　“然後呢?我怎麽會在這?這裡是哪?”

　　最後的記憶定格在“它”微笑著送他離開了那間昏暗的牢房，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麽、他又是怎麽來到這間擺放著古怪器械的房間的，他毫無印象。

　　“嗚……”

　　普魯托感覺額前一陣疼痛，自知這代表著什麽的他深吸一口氣，抬起手摸向額頭。

　　在指尖觸碰到一塊冰涼的堅硬固體的同時，好多看不清晰的畫面自他眼前閃過:

　　他好像看到了四濺開來的血花，緊接著又目睹一隻漆黑的怪物撞破了一堵似乎是牆的東西、衝向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人類……

　　眨了眨眼，一枚被裝在奇怪器皿中的藍眼睛突兀地出現在了視野中，但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又有一隻沾滿了鮮紅液體的手從視覺畫面的右下角伸出、擋住了他的視線——

　　“好痛！”

　　眼前一黑，他急忙放開手，而等到痛感稍息、他也緩過了神，再摸上去時，已碰不到任何事物了。

　　“唉……”

　　普魯托喪氣地將手放下，就在這時，一隻戴著白色膠皮手套的手突然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哎?”

　　普魯托下意識地抬起頭，但在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外貌的那一刻，本想問出口的問題瞬間被他拋去了腦後。

　　“你、你怎麽在發光?”他瞪大眼睛，又自問自答，“不，那是你的靈魂……你的靈魂正在逸散！”

　　“靈魂?”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用口罩遮住了半邊臉的白發男人，有著一對碧綠的眼眸，穿著一件與方才他在“蒼藍的水晶石”裡看到的類似的白大褂，此時正緊握著他的手，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眼神盯著他看。

　　而在他眼中，這個男人全身上下都籠罩在一層詭異的紅光中，光芒並不強烈，卻發散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惡意——來自靈魂深處的惡意。

　　“紅色的靈魂……”

　　唯有罪不可赦之徒的靈魂才是紅色的，極致的惡意汙染了他們的靈魂，讓它們變為了罪惡的紅色、亦從此失去了轉世的資格。

　　不過普魯托關注的重點並不在“眼前人是一個‘惡人’”上，在最初的驚愕過後，見面前人沒有動靜，他便試探性地伸出了手，探入了對方身周的紅光之中。

　　“你的靈魂急切地想要逃離你……”迎著對面人愈發古怪的目光，他喃喃道，“你的軀殼已‘關’不住它，不，是‘它們’了……奇怪，為什麽是‘它們’呢?一個人怎會有如此之多的靈魂?”

　　“靈魂。”那白發的男人聽到了他的自言自語，於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能看見‘靈魂’——這就是你的能力嗎，九十七號?呵，看你之前的表現，我還以為你被‘賜予’的是擬態呢。”

　　“不對。”這個人隨後又否定了自己的言論，再單手用力，將普魯托從地面上拉了起來，“是這麽回事啊。”

　　“你不是‘九十七號’。”他說，“被扔去‘一號’那邊的‘九十七號’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它早就死了……那麽你又是誰呢?是什麽人把你送進了‘九十七號’的身體裡——難道他們的實驗成功了嗎?”

　　“額?”普魯托一回過神便聽到對面的人說了一連串不明所以的話，不由愣住，旋即回想起了在那間漆黑的牢房中他從“它”口中獲知的那些事情:

　　“我們都是‘父親大人’的召喚物。”那個時候，“它”對他道，“‘父親大人’動用了一種特殊的咒語，將自己的靈魂分成了百份，又用其中的九十九份作為媒介，在全宇宙范圍內召喚來了我們。”

　　“我們不屬於這裡，我們的母星也各不相同……但我們都是‘父親大人’的孩子。”“它”說，“‘父親大人’是我們共同的‘父親大人’，他會永遠保護我們，讓我們永遠不會受到別人的傷害。”

　　“……”

　　提到那位“父親大人”的時候，“它”的臉上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一雙夢幻般美麗的眼睛也閃閃發光。

　　可在一旁聽“它”講完了所有故事的普魯托卻覺得，包括“它”在內，這些“父親大人”的召喚物們好似對其都有著極大的執念。

　　那是一種近乎盲目的崇拜、是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敬仰，仿佛只要“父親大人”施下指令，哪怕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一般——這些召喚物不需要思考，反駁亦不被允許，無論“父親大人”所述之事合理與否，它們只需要附和與跟隨即可。

　　“因為它們本就屬於同一個靈魂，即使分開了、即使產生了不同的意識，它們也認可著‘自己’……嗎?”

　　當時的普魯托根據自己對靈魂的了解， 為這種現象找了個合理的解釋，可是越想越覺得不能接受。

　　“什麽啊！說什麽‘“父親大人”會永遠保護你們’，但那所謂的‘逃脫計劃’實施到最後，你們可是‘全滅’了、一個都沒有‘得救’啊！”

　　“就算最後你成功逃出了這個地獄……你本已經重獲新生，完全可以為自己而活，卻是為了復活那個‘父親大人’……甘願成為一個‘人偶’！”

　　“……路西。”

　　“不排除編號六十之後也有精靈的能力是‘靈魂出竅’或者‘附身’……”白發男人的聲音忽地響起，打斷了普魯托愈發痛苦的回憶。

　　普魯托定了定神，將視線重新移回對面的男人身上，見其不知從何處掏出了一遝紙和一支黑色的細杆筆，提筆在紙上比劃了一番後，面容逐漸扭曲、開始罵罵咧咧:

　　“那群沒用的東西！”只見他把筆和紙片往地上一摔，“連普通的數據收錄工作也要拖延嗎?一隻精靈只有一種能力都測試不出來，非要等到它們全都死透了才……哈哈、這樣的你們憑什麽存活在這個世界上?乾脆去替那些有價值的東西——”

　　“喂，冷靜下來。”普魯托連忙抓住面前人因過激的情緒而胡亂揮舞的手，“你靈魂力量的流失速度加快了，再這樣下去，死掉的就是你了！”

　　而在他碰到對方身體的那一霎時，他的眼前忽然一紅，腳下亦傳來了強烈的失重感——

　　他跌進了紅色靈魂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