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給人的印象並非兵戈林立,日軍要有那個實力早已打過江去了。
西岸給的人第一觀感是荒涼。
看到的路過的每一個村落都像是無人居住的鬼屋。這讓膽子大的迷龍甚至出了林子貼著林邊走。
一支隊伍沉默地穿過幾具炮架的殘骸,這條道在上次撤退時便走過。
排頭兵喪門星衝到林邊去下跪和磕頭,然後綁緊了身上的武器,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
誰都知道,這趟不輕松。可沒人想過,這會是瀏覽過去的傷心之旅。
這裡是傷心之地。
被他們丟棄的實在太多,每一次丟棄,都是一隻遺憾和愧疚。
行進在山地和田地的夾縫之間,一邊是林子一邊是田野。
豆餅忽然拉了死啦死啦一下。
死啦死啦做了一個手勢,所有人全部蹲伏下來,做出最有效的防禦陣型。
迷龍看著豆餅:“有話你自己跟死啦死啦地說去,跟我咬什麽耳朵!”
豆餅念叨:“這個……這個不對咧。”
“什麽不對?”死啦死啦問他。
豆餅以一個農家人的身份指了指林外的田地,“那裡的地都荒了,這塊地有人種的。”
死啦死啦被他提醒,也注意到這片的田地是和別處不一樣,莊稼齊整而茂盛地生長著。
在一個真正的農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這樣五谷不分的懶鬼眼裡,這簡直是個奇觀。
死啦死啦衝著那些逃進了林子的野人揮了揮手,命令道:“抓回來。”
小隊立即分成了兩翼,向林裡包抄。
很快,他們便把那群野人中的幾個逼在了一處山壁下,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
一撮人端平了衝鋒槍,看著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幾個野人。或者說,它們根本不是野人,而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獸醫不再裝模作樣的端著槍,而是下意識地去摸索身上諸多口袋中的某一個。
迷龍把槍也放了,開始喃喃地罵娘。
其他人泥雕似的看著曾經熟悉的一幕,這些人衣衫襤褸,甚至有一個隻穿著一條褲衩遮羞。
他們瘦骨嶙峋,饑餓讓他們所有的肢體似乎都萎縮了,就剩下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惟恐驚擾他們,似解釋:“我們是遠征軍。”
喪門星用雲南話又重複了一遍:“滇西遠征軍,自家人。”
原住民蜷成了一種跪的姿勢,念叨:“自家人,跟我走。”
當初,軍隊放棄了西岸。
他們只能逃進深山,但需要吃的、喝的,需要播種、種地。
後來,他們去播種,留下幾具被日軍射殺的屍體;他們去灌溉,留下幾具屍體;他們去除草,留下幾具屍體。
再後來,成了一種拿命換糧食的循環。
他們自然希望故土能收復,希望遠征軍能打回來。
一個老人要給英雄們指路:“你們走這條路,這邊沒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問:“你們誰去過銅鈸?”
老人有些神氣:“我去過,我是這裡的村長,走的地方多。”
一撮人看著瘦骨如柴的老村長,懷疑他能不能走到銅鈸。
死啦死啦又問:“銅鈸也是這樣?”
“銅鈸?”
老村長皺巴巴的臉上做了一個輕蔑的表情,“銅鈸被招安啦,都成了順民啦。老子的蓮花村就是不招安,拿棍打,放狗咬,就不招安!老子餓死也不要招安!老子寧願死在自家的田裡,
也不向日本鬼子低頭!” 張陽知道,老村長說的沒錯,銅鈸被日本鬼子招安了,不止如此,孟煩了的父親還做了偽保長。
老村長帶著他們,順利接近銅鈸,臨別之時,死啦死啦看了後面的一眼,他的意思只有郝獸醫能明白。
郝老頭立即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來放在樹邊。
後面的都跟著往上添加。
不辣忿忿地說:“多帶了子彈就帶不了吃的。負重要命!”
張陽直接把一塊豬肉干塞到了老村長的手裡。
老村長連聲說謝謝。
夜幕降臨,行軍打仗不敢有任何亮光,一撮人在林子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
孟煩了的表情在和老村長分別之後就很難看。
“我爹沒啦。”他說。
死啦死啦問:“他是壯勞力嗎,會被抓去南天門修碉堡?”
“不是。他不可能在一個被招安的鎮子裡活下來。”
張陽懷疑道:“你這麽肯定?”
孟煩了講了一個故事,說他爹在南京淪陷時,絕食了三天,聽著好笑,可是真的。
死啦死啦說:“也許是年紀大了,那三天胃口不好,不想吃飯。”
“我不是在跟你們開玩笑!”孟煩了氣急。
張陽說:“煩啦,如果你爹真成了代理保長,你該怎麽辦?”
孟煩了一愣,所有人都愣住了。因為張陽的話,百分之百成真事兒。
打了一記預防針後,隊伍繼續前進。
銅鈸是山下田間一座幽靜的小鎮,這樣幽靜,想必與它喪失了所有的壯勞力有關。
放目望去,那座鎮子是完整地但幾無人煙出沒。
如果不是有一個順民正拎著漆桶,在白牆上刷寫*****的標語,它倒更像一座可以修身養性的旅遊景點。
十三個人分成了四組,交替掩護。
喪門星那組提前摸進了鎮子。
死啦死啦低聲叫道:“獸醫保護我的傳令官,人家正忙著省親!”
郝獸醫受寵若驚地緊一緊膀子,把槍拿得更像一根燒火棍:“放心啦!”
無論如何,孟煩了也接受不了張陽的侮辱,他爹怎麽會被詔安?
喪門星在鎮口示意,沒有發現日軍。
村外的那名順民早看見了一撮人的到來,喪門星威脅地衝著槍口。
那個順民倒也沒敢叫喚,只是拎著的紅漆桶落在地上,灑得像血。
一撮人從他的身旁抄過去,在喪門星探察過的鎮口會合。
那個順民隻好看著一群人發呆,他在想,難道是中國的軍隊打回來了?
然後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隊伍中的最後一個,那個正是孟煩了。
孟煩了也看著他,兩人長久的對視。
隊友們在鎮口警戒著,奇怪地看著他們二人。
迷龍小聲叫道:“孟煩了,他是你二大爺啊,你發什麽呆愣呢?!”
那位順民突然開口了:“兒啊,你回家了,怎麽還不請安?”
孟煩了雖然難以置信,但依舊跪了下來:“爹~!”
……
張陽的預言又變成了現實, 孟煩了的爹成了鎮子裡的代理保長。
孟煩了回了家,站在正房的庭堂裡。
兩把椅子,一把坐著他的父親,一把沒搞清楚狀況的母親。
他的父親說:“了兒請安吧。”
不辣尖著嗓子,像太監一樣喊道:“了兒快請安呐。”
孟煩轉回頭小聲怒罵:“王八犢子的不辣,你等著。”
他的父親暴怒地拍著椅子的扶手,但就連暴怒也是儀式般的做作:“髒話連篇,顏面何在?體統何存?”
孟煩了隻好轉回了身,面對那個儀式之家,按照古老的儀式,跪下磕頭請安:“爹,娘,了兒回來啦。”
他的聲音讓他的母親陡然瞪大了眼睛,她低下頭,認真瞧著,離別太久,幾乎快要忘記自己兒子的容顏了。
孟煩了去了一趟後花園,看見那些寫著“桃花飛綠水,一庭芳草圍”、“花非花,夢非夢”對聯的花,全給剪了。
死啦死啦走過去:“你爹說銅鈸沒有駐扎日軍,可巡邏隊隔三差五會來一趟。”
孟煩了說:“最好再查一下。他現在說的話……作不得數。”
死啦死啦:“查啦,是真的——做兒子的不要這樣疑心自己的父親。”
張陽勸道:“煩啦,是真的,雖然你爹被逼著做了代理保長,但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不過,日軍的巡邏隊恐怕會來,應該在鎮口加派暗哨。”
現在,張陽說的話,十有八九都要聽信。
所以,死啦死啦立即命令喪門星大胡子等人立即去鎮口站崗放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