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氣不錯,萬裡無雲。
但是,風和日麗的戰場並不存在,至少在滇西戰場上不存在。
山頂的一無遮攔,讓太陽直接暴曬。
身邊永遠圍著一群令人討厭的蠅蚊,嗡嗡嗡的吵得讓人難受。
空氣中蒸騰著一股惡臭,幸好屍體沒有完全腐爛,還沒有臭到極至。
山腰叢林裡的日本人一直沒動,林子裡晃動著人影,但他們就是不進攻。
“無聊是悲觀他媽。”
孟煩了又開始碎嘴,“他們進攻的間隙拉得越來越長,也就說他們在等待援軍,進行休整,然後讓各中隊、各大隊輪番進攻,後面撲上來的,也會越來越狠。沒第十八次進攻了,第十七次恐怕就是一錘子買賣。”
死啦死啦閉著眼睛“嗯”了一聲。
孟煩了打死了一隻圍著他叫的蒼蠅,說:“蒼蠅可高興啦,它們嗡嗡嗡的飛過來,今天南天門上死的八百個兄弟,夠養活它們成百上千萬個子孫了。”
死啦死啦扔閉著眼“嗯”了一聲。
“噯,你說這滇西蒼蠅能聞得出中國菜,還是日本菜嗎?”
死啦死啦依舊“嗯”了一聲,語氣是肯定也是否定。
張陽插話道:“大概能吧。滇西蒼蠅也是中國蒼蠅,隻喜歡吃中國菜,吃了日本菜可能會拉肚子。”
孟煩了聽後,咧著乾裂的嘴唇大笑。
喪門星跑了過來,因露出頭,幾乎被一發冷槍命中,他趕緊趴下,半截身子探在坑裡,急促地說:“旗!在江那邊!”
孟煩了沒聽明白,問:“什麽棋?張立憲要下棋?”
但死啦死啦卻是一躍而起,相比較剛才的死樣,簡直像活了一般。
“有人懂旗語嗎?”他問。
孟煩了立即反應了過來,回答道:“阿譯進過軍官學校,好像仿佛也許是學過的……”
死啦死啦沒讓他有繼續碎嘴的機會,上去猛踹了一腳:“趕緊叫來!”
張陽、喪門星和死啦死啦幾個人,一路穿過陣地,去尋找一個視野開闊,可以看見雙方的地方。
地方很快找到了,就在擊退日軍攻擊的那面斜坡,那裡炮彈和冷槍都打不到。但日軍追擊的擲彈筒也愈發緊了,因為陣地上只剩下他們幾個活動目標。
阿譯在日軍重機槍的攢射下,嚇得窩在一個小土堆的後面一動不動。
孟煩了連踢帶拽,好不容易完成了團座交代的尋人任務。
東岸的旗語已發,揮旗的人是何書光,一揮一舞,用的力度如要砍人一般。
虞嘯卿站在一架炮隊鏡的旁邊,親自口授命令。
不得不承認,虞嘯卿的確帶兵有一套,這麽短短的工夫,東岸便如換了一片天地。
不是說挖得天翻地覆,而是幾乎看不出挖掘的痕跡和明顯的工事,留在外邊站崗放哨的也沒有幾個人。
曾經的防禦陣地多被枝葉覆蓋,偽裝加上往岩石和土層下轉移,現在日軍的炮火要炸到陣地已不容易,而原來特務營在明面上的工事,對日軍最愛的火炮集群來說,幾乎是一輪就玩完。
阿譯正在翻譯旗語的內容,喪門星撕下衣服,掰斷樹枝,做成一杆能發回信息的小旗。
“虞團座說,我輩退已失據,若強行渡江,必為倭軍追擊,連怒江天險也可能丟失。如此,不如決死山頭,殺身成仁,當可以振奮人心。此役之後,他請東岸全體官兵為我們澆奠……還有,我不大明白。
” 死啦死啦說:“虞大鐵血也不怕噎著,這兒還有一百多個活人呢,要澆奠,也是我們輪番澆奠他祖宗十萬八千遍。什麽不明白?都得明白!”
阿譯抗辯說:“他說,盡管我們身份不明,但會為我們的英魂申請此役的首功。我們……我們的身份怎麽不明了?”
死啦死啦硬生生把他的話掐了:“回信,固防重要,過江增援是強求了,但日軍大舉來攻,是越來越近了……請求為我們提供炮火支援!”
阿譯生疏地揮著自打學習了就沒有用過的旗語,那邊簡直是毫不遲疑地就回了過來。
雖然一向膽怯,但阿譯的臉上也不由有點兒苦澀:“不允。他說既知固防重要,可知炮彈有限,而無炮則無防。”
“眼前絕不能讓剩下的一百多個弟兄白白犧牲!告訴他,他是我一向敬佩的人,佩服的五體投地,佩服他的正直與愛國!”
阿譯奇怪地看了看拍馬屁的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一聲喝斥:“快回!”
阿譯委屈地回了過去。
何書光手上的旗也揮得簡單之極,只是一個交叉動作,不用阿譯翻譯都知道是什麽意思了。
“不允。”
死啦死啦歎了口氣,往下做了一件讓所有人但不包括張陽在內的瞠目結舌的事。
這陡坡非常陡峭,在上面立足都頗為不易,他找了一凸石站了上去,然後跪了下來。
他開始跪地,雙掌貼地,然後叩拜。
這一跪,忍辱負重!
這一跪,感天動地!
這一跪,潸然淚下!
虞嘯卿看見了這一跪,江河兩岸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這一跪。
死啦死啦的長跪不起,讓多少人揪心,又讓多少人痛心!
張陽在一旁怒罵:偽君子,一群偽君子!
虞嘯卿來回走了兩步,總算揮了揮手,對何書光說了一句什麽。
何書光揮旗。
阿譯立刻開始翻譯:“炮隊將在我方發出信號後打半個基數,物資奇缺,這是拿弟兄們的血,補償你的臨終之願,望死得其所。”
死啦死啦又一個頭叩在地上,這樣的謝意根本用不著翻譯。
虞嘯卿又說了些什麽,於是何書光的手上再動。
阿譯翻譯道:“不論你是什麽人,先行一步,虞某隨後就來,英雄不論尊貴卑賤,只要問心無愧!”
張陽看著龍文章的偉岸背影,再看著對岸虞嘯卿的虛偽身影,此時心中升起濃濃的悲哀。
為了國家而戰,卻需要跪求炮火支援?
這不是可笑至極嗎?
他的拳頭緊緊握住, 心中的諷刺無以複加。
這個時候,才能理解當初為何他們一敗再敗。
修正完畢,日軍的炮火又一次覆蓋了南天門的山頂,這一通狂轟濫炸,所耗費的彈藥,恐怕是前邊好幾次的總和。
一群人被震得趴了下來,從頭頂掀起來的煙塵徹底把陣地覆蓋。
不辣大概是被某個石子砸到了,一腦門子的鮮血,出現在視野中,他大喊一聲:“日軍第十七次進攻啦!”
喊完就倒了下去。
死啦死啦跳了起來,極熟悉的一舉槍:“殺他日本鬼子!”
只是後面多了一句對阿譯的命令,“等在這兒!見令發炮!”
忽然,一陣山呼海嘯的聲音在山巒和江谷中回響。
耳中充斥著潮水般湧來的萬歲之聲,還有林間閃動的密集人影。
不知道敵人有多少,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怎樣,第十八次進攻,南天門是守不下來了。
沒有人開槍,連迷龍也沒有,一個是距離尚遠,必須節省彈藥,還有一個,都被嚇呆了。
一個恐怖的聲音緩緩出現。
“轟隆隆……”一輛坦克從林外繞了過來,在一個大弧形轉彎後,成為攻擊隊形的矛頭,四十七毫米的坦克炮榴彈在陣地中間猛烈炸開。
孟煩了開始尖叫:“坦克!”
坦克,是他的噩夢。
進入禪達之前,他躲在坦克下裝死,躲過一劫,可是,凶猛的坦克成為了他心中最恐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