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的進口,有一個躺椅,椅子上躺著一個身材高大的魁梧男子。
他就是東北大漢——迷龍。
他是張陽不得不正視的一個存在。
東北人迷龍,上等兵,從東北一直打到黃河,再從黃河到長江,從長江到西南。
從北到南,一路失敗,幾乎跨越了整個中國。
他心中當然憤怒,堂堂七尺男兒,居然連吃敗仗。
可是,他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
他們的戰鬥就是如此,一退又退。
甚至曾經沒放一槍一炮,就撤出了東三省!
全是一幫認慫的癟犢子玩意兒!
迷龍在心裡狠狠地咒罵著,自己也不知道罵的究竟是誰,反正包括他自己在內。
在他的身後,有一個小倉庫,在他的身前,有一個“童叟無欺,概不賒欠”的牌子。
他正和他的親信羊蛋子在躺椅邊的一張小凳上擲骰賭博。
賭注很好笑,誰輸了,就在對方在屁股上踢一腳。
迷龍佔盡便宜,十有七八是他贏,而羊蛋子就算輸了也隻敢輕輕的來一下,迷龍則不怎麽喜歡節省力氣,總是一腳狠狠踹出。
就像踹某些不爭氣的人一樣。
從外表無法看出,迷龍只是一個上等兵,因為這貨穿了一件並不合體的校官服,為圖涼快又撕去了袖子,下身是條輕紗紡綢的褲子,加上裸露在外結實隆起的肌肉,看起來像個野蠻人。
他贏了就躺在竹椅上閉上眼睛小憩,之後順便吃一片羊蛋子早給他切好的西瓜。
少尉李烏拉在旁邊怯怯地欲言又止,眼中如狼一般看著紅紅的西瓜,吞咽著嘴裡的唾沫。
但每一次伸手想要去拿一塊,總被迷龍例無虛發的向後一肘子捅了回去。
上天有饑饉,小院有規矩。
這群人中,除了霸道的迷龍外,最讓人注意的,當屬孟煩了了。
人稱小太爺,也有人叫他煩啦。
他的父親大概是煩惱很多的樣子,以至於希望用他的名字把今生的煩惱全部了卻。
但是,事與願違,孟煩了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而且,他看什麽事情都比較透徹,似乎自學過心理學和微表情學,甚至包括推理學。
他受過很好的文化教育,喝過洋墨水,會說半吊子的英語。
不是吹牛,在那個年代,這種人無比稀少。據說,能夠識字看報的,都能當大官。
也不知他怎麽混的,反正現在只是一個中尉副連長。
上一次,日軍把他們打散了,食物又把他們重新聚合在一起。
孟煩了因為上一次戰役,小腿被鬼子刺了一刀,至今未好,因此,總是瘸著一條腿。
郝獸醫正在為他檢查腿上的一塊潰爛,他是望聞問切,加上摸心臟看舌頭,主觀加客觀地分析猜測,可以說他用盡一切在無器械無CT片子的情況下,能用到的所有的診療手段,但是,在沒有任何的治療藥物情況下,只能用土辦法診治。
所以,他又被孟煩了戲稱為“能把腳氣治成截肢”。
老頭子五十六歲,或者說,才五十六歲,就被不客氣地稱為“老頭子”和“老不死”。
他是這群人當中唯一的醫生。
做老百姓時,給牛羊配種看病,之後戰爭爆發,被趕鴨子上架,前往戰場救助傷兵,然後被傷兵裹挾著進入了潰軍大潮,套上了一件軍裝,便成了軍醫。
他的醫術很怪,三分之一的中醫,
加上三分之一的西醫,再加三分之一久病成醫。 他從來沒治好過任何人,所以大家都愛叫他獸醫。
蛇屁股的胳膊上也受了傷,排隊等候著醫治。
他希望得到治療的心願是虔誠的,但對眼前這位醫生心裡是不信的。
在他的後腰上,橫跨著一把菜刀。
在他的脖子上掛了一根繩子,繩子上串著一枚蛇牙,牙的主人早已經進入了他的肚子裡了。
而剩余的這枚舌牙被他當做驅邪的掛飾給保留了下來。
廣東佬兒,蛇屁股,為人所知的事情只有三件:
一、他打過淞滬之戰,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老兵;
二、附近能找到的蛇已經被他全部吃光了;
三、他把菜刀放在身上,因為他愛做飯。
當然,大家都知道,蛇屁股的廚藝,尚需要再練十幾年。
除了不想當將軍的廚師蛇屁股外,這群人之中,還有豆餅。
豆餅瞪著眼睛被幾個人圍在中間,他在做這群人的小白鼠。
他從要麻的手上,扯出一把草,從中間擇出一些,一根根的嚼,千萬別以為他這麽無聊,他是真的指望那些青草能充饑。
只是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他也在懷疑——為何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而人吃的是饅頭,拉出來的卻是屎?
這是一個十九歲的河南佬兒,五年前他下地割麥子,被某位連長慧眼識珠,征做了馬前卒,開始了生平第一次的戰鬥任務,可惜,至今,趕走小鬼子的戰鬥任務仍沒能結束。
要麻在一旁仔細地觀察著,表情隨著豆餅苦澀歪咧的嘴角,一起跟著變換。
盡管他仍堅持著給豆餅以鼓勵,但如果不是抱著一種“反正不是我吃”的心態,他可能早已經中斷了這一次的“人吃草可以擠出奶”的科學研究。
川兵要麻和湘兵不辣是磕頭拜把子的兄弟,但要麻遠比不辣來得更謹慎一些,所以當不辣叫囂著饑餓的時候,而他卻在這裡嘗試著解決饑餓的方法,當然,不是他吃,而是欺騙傻傻的豆餅吃,所以,腦袋決定等級,他是下士,而不辣是上等兵。
然而豆餅,卻是一個真正衝鋒陷陣的大頭兵。
從進入天井開始,每一個人都在擺弄著自己的小事情,打發著無聊的時間。
張陽剛來,對這群人來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一時半會,也融入不了他們。
他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默默地坐了下去,仔細地觀察著這群人,觀察著他們的每一個動作,傾聽著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
康丫開始了他的又一輪索取,“有火的沒?”
他問的是郝獸醫,郝獸醫掏出一個布包,裡邊妥帖地放著乾燥的火柴和其他物什。
康丫有了火,開始在蛇屁股的身上一陣摸索,找到了一根旱煙,然後又從孟凡了的衣服上拽走了一個扣子。
康丫是個山西佬兒,這也是他的真名。
他的原名叫康火鐮,算命的說,他若叫男兒名,會活不過三十歲,但當他的爹媽給他換了名字之後,康丫堅信自己活不過二十五歲。
因為,他覺得,康丫是一個非常女性化的名字。
而他自己十分確信,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
雖然二十多年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但是,他不是彎的,早上的時候,他很頂的,很硬的!
而他現在,今年正好二十五歲。
二十五歲,要成家。
二十五歲,要娶妻。
二十五歲,正是一夜幾次都不夠的年紀。
康丫執著地繼續詢問:“有針線的沒?”
郝獸醫收好一個包,打開另一個包。
這包裡面是一些針頭線尾,甚至被老頭兒仔細地分出了好幾種型號和顏色。
康丫屬於那種沒給也不會生氣,給了也不會言謝的主兒。
他走到張陽的面前,看著剛來的新兵蛋子,因為跟他不熟,但依舊伸手要道:“有扣子的沒?”
張陽看著他,不明白康丫為何收集這些針線和扣子,輕聲問道:“你要這些東西幹什麽?”
康丫覺得張陽看起來面善,似乎有些好說話,說不定他新軍服上的那一排扣子能要到一兩個,一屁股坐到他的旁邊, 小聲說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別人。”
張陽點頭。
康丫趴到他的耳旁,輕聲道:“我想給未來的媳婦做一套嫁妝。”
對於這個答案,讓張陽有些吃驚,更讓他的心裡產生一種深深地震撼。
他什麽話也沒說,將軍服上的那一排完好無損的扣子一一拆下,塞進康丫的手裡。
最後才說道:“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聽我的,因為活著才能娶媳婦。”
康丫不明白張陽話裡的真正意思,拍拍屁股,站起來準備繼續乞討。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迷龍的鬼叫聲:“我整死你!”
他那邊發生了一件小事:迷龍終於不耐煩李烏拉的偷瓜行為,在一聲暴罵中轉過身來,用肘彎夾住了李烏拉的脖子,在他後腦上狠捶了下去!
東北大漢迷龍狠狠揍著李烏拉,李烏拉寧願被揍,也不願意放棄手中的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塊西瓜。
東北佬迷龍和東北佬李烏拉是有著深深宿怨的一對,真實的原因好像是李烏拉在做排長時曾經虐待過上等兵迷龍,後來又把整個東北排斷送在了日本人的手裡。
一直以來,迷龍覺得,自己打了敗仗,就是李烏拉太孬,太慫,不會指揮所致。
所以,這麽好的報復機會,他絕對不會放過,他心裡憤怒,他心裡不甘,他心裡憋屈,因此,他朝著李烏拉一頓拳腳胖揍。
沒有人敢上去勸,他們也知道,迷龍壓了很久的怒火,根本勸不住。
打就打吧,有些人的確也該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