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嘯卿走了。
留下的是一個要去緬甸作戰的消息。
他們即將要成為遠征軍,成為虞嘯卿的川軍團。
“……倭軍之三十三師團使用迂回穿插之戰術……,而我遠征之軍以寡擊眾,披肝瀝膽,做浴血之戰,解救同盟之英吉利軍七千余眾……。”
此時,阿譯所說是四二年四月中的仁安羌之戰,第一次滇緬戰役中難得的勝仗,但這些與收容站裡的棄兵們有什麽關系呢?
他們現在不想別的,只知道,他們已經快一天沒有吃飯了。
阿譯看著那些不理他的士兵們,聽著不辣差不多叫囂了一天的饑餓,終於開始履行一個校官的職責,他刷刷地在一塊木牌上寫上了幾個大字。
大家終於抬起頭,拉開了一個開小會的架勢,默默地看著他。
大家不知道木牌上面寫的是什麽字,表現的都很不耐煩,因為,大家都討厭這種瞎耽誤功夫的討論會。
大多數人臉上帶著“我今天認真聽課是給你面子”的表情,這讓阿譯很緊張,他的喉頭輕輕蠕動,眼神有些煥散。
他最後望向張陽,因為此時的張陽正在微笑地看著他。
阿譯感受到了微笑中的陽光,所以立即大聲道:“我軍即將大捷!這是肯定的!——我在上邊的朋友告訴我的……。”
康丫立即哼哼道:“我沒聽錯吧?誰在上邊有朋友?有朋友還會跑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嗎?”
蛇屁股快速接過話茬兒:“就是,就是,如果你有那麽厲害滴朋友,早就坐飛機走嘍。”
“哎呀,好困,好困~!”哈欠來自要麻,這樣叫出聲的哈欠,要表示的絕對不是睡意,而是不耐煩。
阿譯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繼續小聲說道:“……中華鐵軍、美利堅之盟友、英吉利之盟友……”
蛇屁股則開始表演啞劇,撲捉一隻盤旋在豆餅頭上,其實並不存在的蒼蠅,並且在下手時打得豆餅發出了一聲慘叫。
“啊……”
郝獸醫則立即拉著蛇屁股坐下,這樣做不是為了阿譯,而是因為蛇屁股實在下手太重,他於心不忍。
要麻立即警告蛇屁股:“豆餅是有些傻,但你不要總是欺負他。”
蛇屁股想要反擊,但是有點兒慫,因為他知道欺負了要麻,通常不辣也會出手找他算帳。
阿譯仍然在那裡自言自語地堅持著:“……鐵流…匯成了這個鐵流…這個鐵流…我肯定這個鐵流……。”
他已經徹底凌亂了,而最大的打擊來自迷龍那邊吼過來的一嗓子,“你肯定個屁啊!仗是你打的嗎?!”
迷龍在竹椅上閉著眼睛,看這光景,還真不相信那一嗓子是他喊的。
康丫正在試穿一件縫了扣子的改製軍裝,盡管那顆釘在胸前的扣子讓他露出了肚臍眼。
張陽在想,難道康丫喜歡新婚之夜讓他的媳婦穿上製服?
阿譯看著下面的這群人,慍怒而又羞慚,但是明擺的事,他惹不起迷龍。
孟煩了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郝獸醫輕輕推了推他,他才吊兒郎當地一語中的:“阿譯,你說什麽廢話,直接說今晚吃什麽好不好?!”
阿譯不再拿捏,用一種過於猛烈的動作把木牌給放正了,然後直面一眾愕然的人們。
他現在像一隻精神抖擻的公雞。
木牌上有他用精致的工筆書寫的七個大字——白菜豬肉燉粉條。
識字的人,
諸如孟煩了和郝獸醫,他們認出了幾個字後,嘴裡吞咽著口水,猛烈喘息著,整個人似乎都快要窒息了。 半識字的人,諸如康丫,正在艱難地一個個字數著。最後總算數明白了,一共有七個字,這道菜的名字足夠長,肯定是一道硬菜。
比起五個字的小雞燉蘑菇恐怕還要硬!
不識字的人,諸如要麻、豆餅和蛇屁股,還沒有什麽反應,沒有那種看見“石榴”兩個字,就整得滿嘴發酸的生理反應。
康丫隻挑了認識的字念道:“白——肉——米。”
坐在他一旁的張陽微微一笑,立即補充糾正道:“是白菜豬肉燉粉條!”
所人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了他。
原來,這個新兵蛋子,居然識字,是一個有文化的學生兵!
能識字的人,在那個紛亂的年代,的確是稀有動物。
似乎找到了心有靈犀的知己,阿譯看著張陽的目光,居然有些激動,開始繼續擴大攻勢,用他手中的白灰筆在每一個字下劃著一條條的道兒,“沒錯!正是白菜——豬肉——燉粉條!今天我們就吃這個——白菜豬肉燉粉條!”
聽到確定了菜名,一群人都怔住了。
今天,他們被那個一向最沒說服力的阿譯長官衝擊到了。
阿譯繼續擴大著難得的戰果,“昨天我們吃的白水煮菜葉,前天我們吃的鹽水煮南瓜——湯,但是今天,我們吃這個,有肉!有油!有粉條子!因為我們要去打仗了!因為勝利在望!因為希望就在眼前!……”
終於,有人反應過來,這不是一句空話,他們今天晚上就要吃這麽一道菜!
康丫用了壓倒性的音量喊道:“我有鹽!”
阿譯在激昂的演講中瞬間被嗆了一下:“啊?……我還沒講需要用什麽材料呀……”
“我去弄醬油!”蛇屁股踴躍地賣弄起他的廣東腔。
要麻大方地舉起了整隻手臂:“我去找白菜!”
阿譯竭力在咳嗽中恢復著:“你們……等等……我還未講完嘛……”
但是,要麻是那麽的仗義,熱烈地捅著被他欺負過的豆餅,以至於豆餅都開始發聲:“我去找劈柴。”
吃飯這件大事,在現在顯得有些熱烈,一向小心謹慎的孟煩了,試著拿出他副連長的官威,擺手道:“噯,我說……你們這麽折騰,以後的日子不過了嗎?”
但周圍都在回旋爆炸著這樣的呼聲,哪個都比他的聲音響亮多了。
“我去整鍋!”
“我來搭灶台!”
阿譯呻吟著:“你們能不能聽我把話講完……”
說乾就乾,最後的一頓晚餐,最後的一頓飽飯,現在誰還要繼續聽他胡扯啊?
“我去找碗筷!”
“我去找蔥薑蒜!”
阿譯現在很茫然,他已經沉默,可憐巴巴地望著孟煩了和郝獸醫,在這一群人中,這兩個人,他認為在人品上還是值得信任的。
“獸醫,你年紀最大,替我說句公道話啊……。”
郝獸醫瞪著孟凡了看了一會兒,最後扭頭看向阿譯,慢慢舉起了一隻手,“長官……我有油。”
孟煩了立即詫異失色,給了老頭子一個足以萬箭穿心的眼光。
“我有油。我真的有油。……”
孟煩了隻好回身看著阿譯,現在無論如何,事情已經成了定局,根本無法挽回,在阿譯的手剛剛伸出一半時,他已經喊了出來:“粉條子!我去找粉條子!”
阿譯很失敗,臉色憋得通紅:“我再說一次,白菜豬肉燉粉條,最重要的是豬肉……豬肉!”
要麻深諳先下手為強的真理,招呼著:“走啦!我去找大料了!”
他跳了起來,並且順勢推著豆餅:“抓緊了,趕緊去劈柴啊!”
每個人叫喊著所承包下來的那個微不足道的份額,立即化做了鳥獸散。
郝獸醫看見孟煩了頗為費勁地站起身,拉了他一把,小聲道:“粉條不好找啊。”
在這個吃都吃不飽飯的年代,粉條確實不好找,當然了,更別說無比金貴的豬肉了。
他都沒臉去看阿譯,急忙掉身走開。
孟煩了急忙跟上,用眼角的側光裡掃視著阿譯。
阿譯正在看那塊木牌,並且用十分悲苦的語氣抱怨著:“豬肉……豬肉真的不好弄啊!”
大家都走了,院落之中,只剩下了躺在竹椅裡裝睡的迷龍,盯著豬肉兩字發呆的阿譯,還有坐在角落裡的張陽,以及什麽都不想出力的李烏拉。
過了一會兒,迷龍睜開了眼睛,看著阿譯手上的一塊手表,笑道:“手表……挺好啊!”
阿譯立即明白過來,有些心疼地道:“這我爹留給我的。”
迷龍其實眼饞這塊手表已經很久了,也知道這塊手表背後的故事。
阿譯他爹在日佔區做順民,有一天,高高興興去上班。有個日本兵想試試剛剛擦完的槍,就把他爹當槍靶子給打死了,最後他爹隻留給阿譯一塊手表。
手表,是紀念,也是仇恨。
迷龍的眉頭一皺:“不論手表背後含有怎樣的故事,它在我眼裡,就是一塊手表。阿譯長官,別扯犢子,一句話,到底賣不賣?”
阿譯握了握拳頭,為了給兄弟們吃上一頓豬肉燉粉條,他也是拚了,點頭將手表摘了下來。
這時,張陽走了過去,說道:“迷龍,有些東西如果失去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回來了。這塊手表,是阿譯他爹留給他的紀念,希望你好好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