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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明雪》第18章 春草明年綠
  早春二月,風如剪刀般驚嘯而過林,順帶著還穿攜上了一抔歡心的蒼翠,起舞翩翩。

  青碧的長河之下,一輪驕人的紅日自其間徐徐升起,並向四周不斷地發散著明麗的光爍,借由眼下一切河谷山川的反射,進而普照世間。

  長河當中,條條旗幟鮮明的小船從飄渺的眼界盡頭逐漸駛回,不懼風浪險阻,自有天光照亮前程。

  一處寂寥的汀州上,一人煢煢孑立,他披著一身破舊的蓑衣,腋下夾著的一頂已經綻裂的鬥笠,默然不語,隻靜靜地盯著腳邊的魚竿,慵然地坐下,坐在了一個裝滿清水的魚簍之上。

  而當遠處眾人的歡笑漸漸傳到他的耳際時,他也只是當即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從容地抬眼一望,就又將視線低了下來,簡簡單單,沒有絲毫的拖遝。

  沒來由的,他似是有些不喜,額下的兩柄劍眉緩緩趨向平直,眉心也漸而緊鎖,兩劍的劍首近乎是鑲在了一起,恰如群山連綿。

  突然他又緩慢地站起了身子,朝後短短地退出了一步,一口乳色的白氣悠然吐出,掛懸在他的嘴邊長久不散,像是含了一隻玉色的煙鬥。

  海上眾人的笑聲在他的耳邊又作大了許多,於是他的眉頭蹙起的更甚,他像是不願再去注意他們,或者說是他們心底的歡喜。

  他淡淡地將頭別了過去,空出的一手同時又將嘴邊的物事推出。

  白氣翻轉著脫困而出,霎時就融成了一團,墜墜下沉落往了輕泛的水面。

  它像是一片浮萍,在風波難止鏡面上飄搖;又像是一朵含苞的蓮荷,刹然間伸展開了婀娜的身姿,朝四下裡散發著陣陣有形的清香。

  一時之間,水光收斂,霧靄沉沉下,歡欣亦是不見。

  周遭的一片灰蒙之中,微冷的寒風也隨之掠出,拂動起那人蓑衣下的洗得已是有些發白的長衫。

  他搖了搖頭,將身後的那層破蓑往身前攏了攏,高大的身子也隨之往裡面緊緊地縮了進去,

  此後,他又伸出了一隻粗糙的厚手把腋下的那頂鬥笠也戴在了頭上,且有意無意地,壓低著破笠的沿邊,似乎是很不想讓人看清他的樣子。

  倏忽間,他默然地轉過了身形,隨手拾起了地上的那個竹簍,與腰間的玉壺套在了一起,輕巧的步履靈捷地踩過了汀上豐盈的水草,窸窸窣窣間,又融進了那層迷亂的空瀧,絕然便沒了任何生息。

  “咕咚…咕咚…”

  原先那人腳邊長竿的魚漂似乎是沉浮了起來,可惜的是再無人會將之提起。

  而遠在長河的另一頭,又有一人手執折扇,也不見他怎麽動作,隻輕輕地揮動了一下手中的那把扇子,身外的雲霧便傾刻散盡。

  ……

  ……

  毗嵐寺後院金池

  水光強烈,像是散落了一池的金葉漂泊在水上,閃爍著明眼的毫光,現出一派雍容瑞藹之氣。

  日頭漸起,攀附而上越過了眾人頭頂的巨石,深色的暗影借勢投下,

  不偏不倚,正正好好落入了池中,俶而便遮卻了大半的粼動的金光,就像是一方端硯上恰巧覆上了一層烏黑的濃墨。

  巨石之下,面容些許黃瘦的小和尚處在陰影當中,他穿著一身青布直裰,另帶一根長長的烏藍的絛條纏束腰間,或是他的身材太過瘦弱,至於這套原本算來並不算寬大的袍服,披在了他的身上彰顯得卻是格外的松垮,就如是官場之中因承接祖蔭而謀得一官半職的紈絝子弟,

當真是應上了那句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話。  他慢慢抬起了那雙澄澈的眼眸,細細地端詳了一陣眼前的長階,然後弓下了身子輕籲出了一口短氣,微微提手,又安然地拭去了恰巧滑落的汗滴。

  稍稍捋順了離亂的氣息,隨後面色鎮定地側過了削弱的身子,兩手合十於胸,頷首輕吟:

  “天途大道,即在眼下。”

  “既是行路之人,公子何不腳踏實地,下來好生走上兩步?“

  小和尚好聲好氣地說著,但他身後的那四名黑壯的漢子卻是環臂抱胸,紋絲不動,且目光凜凜地眺過了小和尚的肩頭,像是根本就沒將他放在眼中,或者說是,知道他不是在與自己說話。只是悶悶地吭了兩聲,扭捏了幾下短粗的脖頸,放出了一陣骨節交錯的聲響。

  “大道之行,難也。”一段輕靈的音聲從四名大漢當中的華蓋下飛出,繞過其上紛飛作響的赤色戰旗,綴入了上面那團六龍回日的華美錦繡。

  華蓋垂幔而立,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楚裡面那人的模樣,略略瞧得其間一塊方正的坐具之上的人兒,該是個正當年華的少年模樣。倒不是那層紗幔如何的厚重,只是外界的光線從中照入之後,仿佛是被隔除了大部分的痕跡,令人難辨其形。

  “公子既未行之,緣何知其難哉?”小和尚垂首輕啟,恭敬地問道。

  “呵……”華蓋下的那人應該是掩上了朱唇,但仍是漏出了細微的風聲。

  “禪師是要教我,明知其難,偏要迎難而上嗎?”少年說得很是挑釁。

  小和尚向前踏出了一步,泰然垂下了眼眸,仿佛是聽不出他言語間的張狂氣息,依舊謙恭地說道:

  “小僧不敢。”

  那少年拿著一杆飽經風霜的煙鬥一把挑開了身前帷幔,現出一張蒼白的臉色,淡薄地盯了面前的和尚一眼,重重地咳嗽了兩聲,遲緩地說道:

  “禪師如此的體魄尚且不能,更何況是在下這般的身子骨。”

  小和尚上聞言微微眯起了眼睛,面色中仍是那般自然,但卻沒有作答。

  “呵……”

  “罷了,罷了……”

  “繼續走吧。“

  少年又笑了一聲,隨意地擺了擺手,又朗聲道。

  那幾名黑壯的漢子也是立刻就齊聲回應了一句,動作整齊地抬起了鸞駕,目色堅決拾階而上。

  小和尚也是識趣地讓開了路,待到他們跨上了一段距離之時,卻又無味地聳了聳肩,快步迎頭追了上去。

  ……

  ……

  飛湍急流爭相而出,自數十丈開來的高崖上空衝波直下,怒聲砸入悄愴空寂的水潭,漸起數層重疊的雪浪,驚豔非常。

  高遠瀑布之下,寒潭淒切宛如平鏡,任由水浪如何衝刷,潭中竟都無法泛起半點漣漪,仿若凝絕了一般。

  水潭邊上的枯黃草堆中,一人枯坐於此,若是凝神看去,倒也不難看出,他就便是先時於長河邊上野釣的那名浪客。

  他這時仍是坐在了那個清水滿盈的竹簍上面,身上蓑衣鬥笠具在,與先時一般無二,眉頭依然蹙起,展出一副心事重重的姿態。腳邊的草地之中不知深淺地插入著一杆長蒿,灰絲纏繞其上,牽頭處套起一截樹枝,靜靜地垂在水中。腰間玉帶上的玉壺也自然滑落,懸在半空當中,微微飄搖著,叮當作響,似有水聲。

  他乾皺的雙掌交疊在了一起,穩穩地托著下巴,兩隻靈明的瞳仁閃耀出別樣的光彩,極目而視,死死盯住幽深無底的水潭,像是在等待些什麽,說成是滿懷期許也不為過。

  淨水無言,他也緘口不言,兩廂沉默,

  “咕嚕…咕嚕…”

  潭水微漾,自下而上逐漸地生出了許多的泡沫,於是一面平整的鏡面便瞬間裂成了數片。那人也漸而看了過去,眉間一挑,嘴角處也同時揚起了難言的一抹弧度。

  “嘩…”

  一尾遊魚從潭底輕靈地躍出,咯噔一響,又落回了水裡,這聲音像是敲在了他心裡,倏爾又飄向遠方。

  恍恍惚惚間,他感覺魚兒又消失在了某一處,而正待他凝神看去時,那尾青鯉卻又遊到了自己的跟前。繞著那條徑直垂下的細線,來回地遊著圈,忽然之間,又猛然甩了甩尾巴,激起一疊白雪,濺入了那人套在蓑衣之內的斯文長衫。

  他倒也不怎麽生氣,只是顧自抓起了自己的袖口細細地擦拭了一道身前打濕的衣裳。隨後又拿起了手邊的那杆長蒿,輕柔地擺動了兩下,登時間,潭中的那尾青鯉如遭重擊,砰然從灰絲的身周彈出,重重地摔在了瀑布之後的一塊平整光滑的岩石之上。

  那人看到此處也是輕笑了兩聲,隨後一指指尖輕觸在水面之上,點起了一滴淨水,翻手撚轉了一圈,水滴疾射而出,穿過了那道宛如白練的瀑水,恰好擊在了那尾青鯉的正身。青鯉也是即刻就翻身而起,須臾間,便顯露出了個人形。

  那人看來年紀也並不是很大,隔著水簾望過去,估摸著也不過只是個十六七歲上下的少年,上身裸露著,下半身的衣裳上竟是難以覓得一塊乾處,白淨的肚腩微微脹起,裡面像是儲蓄著他經年累積的墨水,只在一呼一吸的吐納之間,上下起伏地極有規律,而從他那張青稚的小臉之上泛起了陣陣斑點般的潮紅看來,像是在水下憋足了很久的氣。

  少年緩緩地回過了氣,一點一點地又坐了起來,略微側過了視線,慢慢地看向了那人,輕歎了一聲,說道:

  “不就是跟您開個玩笑嘛,也不至於發這麽大的火呀,況且…”

  他艱難地提起了一指,往身外兩邊閑淡地撥了一撥,刹時那道連綴的珠簾便如是被人掀了起來,並掛置在了空中某處。

  “又不是第一次了。”少年如此解釋著,朗俊的臉龐不知時節地低了下來,略略顯得有些傷悲,連眼上的那兩座青山也在同時間便擁上了一層雲嵐。

  “我知道。”那人也慢慢地摘下了戴在頭上的那頂破鬥笠,露出了一張清秀的面容,倒是像極了私塾裡教書的文弱先生,

  “我這不也沒下死手嘛……”書生悠然地點了點頭,又說道。

  說罷,他又將那頂取下的鬥笠輕然地放置在了水上,仿佛是在上面落下了根,任憑那暗流的潮聲如何起伏,那鬥笠的位置卻是從未移動分毫。

  “先生高深……”少年撇了撇嘴,無言以對,隻得連聲獻笑諂媚,盡量找些漂亮話來說。

  書生揚手一提,將垂入水中的魚線輕輕地抽了上來,但銀鉤上卻是空無一物,略略地輕笑了兩聲,之後又將其投擲了出去,

  “就跟你說了的,從我向衙門遞出了辭呈的那一刻開始,我便再不是你的先生了。“他靜靜地說著,空洞地眼神卻是沒有看向少年。

  少年抬手間輕輕地擦去了臉上的珠露,咧嘴又道:

  “先生之意,不過是指先於自己出生,足下博古通今,才深學淵,且古語又雲:達者為先。”

  “以此二條所看,在下所稱之謂也並無不妥之處。”他雙腿盤疊著,在白石上坐得極為端正,兩隻纖瘦胳膊也交叉著橫在了胸前,微閉著雙眼,頭顱高高揚起,舒心享受著這喜人的陽光。

  “隨你去罷。”書生說著,又聳了聳肩,抖下了披在肩頭草蓑。

  少年短短地促出一縷鼻息,兩手將黏連在面頰上的發絲一齊抹向了頭頂,一對流長的梨花淡眸彎出了一道可喜的弧度,單薄的嘴唇也隨之昂揚而上,高高地像是要翹到了天上。

  “時辰也差不多了,”

  “你該走了。”

  書生淡淡地說著,又從手邊折下一段乾黃的枯枝,攪弄起了那潭平平如鏡的清波。

  “往哪裡去呢?”少年癱下了身子,凝白的兩手顫顫巍巍地支撐在身後的璞石上,緩慢抬首,那對含光的眼眸宛如梨花初綻,細致地凝望著九天之上行止的流雲。

  “腳長在你自己身上,想去哪裡,自己便去。”書生沒有抬頭,手上的動作也依舊不停。

  亂風突起,流雲趨勢遮住了灼熱的日光,天地順華濁暗了幾分,連幽潭岸邊的綠柳旋即也被壓低了幾寸,冷沁的寒潭之中仿佛是有一道升騰而起的白氣,當瘋長的枝條靜靜垂落當中時,尖端處驟然便聚出了一層白霜,包裹上了梢頭。

  柳葉紛飛,飄落了少年滿眼,他信然伸出兩指散漫地一夾,便很是輕巧地嵌住了其中的一片尚且幼嫩的新葉,單手翻轉,將其橫立在了眼前,擋住了遠眺而出的視線,

  “昨日出門前,我折草為著替自己籌算了一卦。“

  “何卦?“書生眉頭一擰,丟下了手中的枯枝,淺淺地看了過去,看似不著痕跡,但斂藏袖中的拳頭分明還是捏緊了幾分。

  “巽卦,得位東南。“少年嵌葉的兩指彎折了下來,拇指穩架其上,柳葉脫指而出,如離弦之劍。

  “你信嗎?“書生凌空一抓,而再次張開手時,掌心之中卻是已然多出了一枚新葉。

  “先生以為呢?“少年反問道。

  “卦不算己,如醫者不自醫,如何能信的?“書生又緩慢地伸出了一手,悄然地放在了胯間。

  “有理。“少年點了點頭,一手托舉著另一手摸索著頷下的本不存在的胡須,現出一番若有所思的樣子。

  “那不如先生你替我算一卦,何如?“少年展顏一笑,爽朗地說道。

  書生握住葉子的一手微微抖動了兩下,他惘然地盯著自己的腳底沾上的泥汙,怔住了半刻,之後又衝著面前的少年徐徐地點了點頭,顫顫巍巍地提了提腳邊的那杆簡易的魚竿,說道:

  “昨日閑來無事時,我也替你算了一卦,不過得來的卦象卻是與你的恰恰相反,“

  書生又頓了下來,隨後長吸了一口氣,又道:

  “得位西北,是為乾卦。“

  一語言罷,書生的視線卻是不在停留在了處變不驚的水面,而是不斷地遊掠著,且有意無意地瞟著那名少年,似乎是想看出他的一些反應,

  “呵呵……”少年輕笑著,又將頂上落下的微潤的發絲抹向了腦後。

  “你在笑些什麽…”那書生挪動著竹簍上的屁股,顯得很是局促,扯著嘴又道。

  “您要是實在不想讓我去那朱紫國可以直說,倒也不必勉為其難地編出這些謊話來唬我。”

  “很明顯嗎?”書生長舒了一氣,挑了挑眉,試探性地問道。

  “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少年伸了伸懶腰,同時又將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說罷,他又疏朗地笑出了聲,書生也是有些羞怯,撓著腦袋,陪著他訕笑了兩聲。

  “不過您也不必如此,人皆有所短長,強求不得的,這是您說的。“少年慢慢地又站起了身子,背脊處高高地隆起,兩手也背負在後,像是一個頹然的老者,但神采之中卻又分外的矍鑠。

  “但是嘛,嘿嘿,我可就不一樣了……”少年頓了頓,嘴角處難以遏製地又揚起了高度。

  “先生,你知道嗎?從昨日至此,我就發現我閉氣的功力又加深了幾分,而變幻的時辰也增長了許多,想來要不了多久我也該正式步入了修行的門檻了吧…”

  少年癡癡地想著,眼神裡也是逐漸多出了幾分迷離的色彩,書生也沒有出言製止,只是靜靜地任由眼前的這人高談闊論著,像是不忍將他打斷。

  書生遲疑地低下了頭,來回反轉把玩著手中那片嫩葉,鬼使神差地他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又開了口:

  “從前我就說過,你不會是那塊材料的。“

  少年怔了怔,緩慢地止住了嘴,胸中的氣息仿佛也是一時散盡,高聳的肩頭隨之沉落了下來,如日色減退,薄暮西山。又像是在沙漠之中探尋許久,終於尋得的一片綠洲,到頭來卻是發現不過只是一段浮空泡影,一座空中樓閣,而已。

  “現在是這樣,以後也不會改變。“書生略過了少年,繼續兀自地說道。

  少年出奇地沒有反駁,臉上的肌肉抽搐著,極顯困難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他緊咬著牙關,生生透出了這幾個字。

  “這就是了。“書生許是有些高興,拿著手中的新葉不停地撫弄著他的面龐。

  少年踏出了一步,躍出了石台,但那隻瑩藍的布鞋並沒有理應地深入到水中,而是牢固地鑲在了水面之上,潭中的霜氣像是有意的為他騰出了一方天地,浮動著驟然散開,而他自己也是感覺自己像是踩上了一面百般雕琢的銀鑒,光滑的身子微微拱起,映照入澄澈的鏡面,直讓人難辨真幻。

  “不過……”他緩慢地走出了潭水,走到了書生的手邊,遲緩地抬起了頭,而眼眸中卻透出了一抹難言的堅毅。

  “濁水的那頭到底有些什麽,總是聽老人說起,千奇百怪,聊勝於無,倒不如我自己真真的親眼去見識一遍。“

  “鹿先生,告辭了。”

  說罷,少年側過了身子,兩手抱而成拳,衝著身前的這一位先生深深地一拜。

  “沈複。”

  少年拜首後正欲抽身,身邊的那位書生突然又叫住了他,於是他又緩慢地側過了視線,平靜地望了過去。

  “細細算來,你也年及弱冠了吧。“書生仰面感歎道。

  “二月初九,尚且有些時日。“被書生稱作沈複的少年恭敬地回答道。

  “也不早了,可曾為自己的表字考量一二。“書生平視而過,幽深地瞳眸之中令人無法看透,句句言辭之中,卻又是如此之懇切。

  “不曾。“

  “若我今日擅作主張替你取了一字,你是否會怨怪在下?”

  “倘若先生今日替某了消了此願,自是我之幸事,又豈有怨怪一說,且學生自當焚香沐浴,齋戒三日,告慰先父之靈。”沈複合什拜首。

  “那好,既是如此,那在下今日便送你一字,權當遠遊之禮。”書生灑然一笑。

  “卻不知是何字?”沈複揖手以請。

  “從一。”書生輕吟了一句,聲音十分地渺小,他也沒有再次重複,沒有顧及少年是否聽得清楚,只有這短短的一次。

  “沈從一……”

  沈複聽得真切,一字一頓低聲念叨了一遍,迷蒙的兩眼當中忽然又閃出了一縷神采。

  “取的是道一以貫之的意思麽?“他有些驚詫地回問道,惺忪的雙眼瞪得滴溜圓,顯出很是不可置信的態勢。

  書生聞言,剜目看了他一眼,隨後又淡淡地掠回了水面,說道:

  “不是,”

  “從一而始,從一而終。”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沈複逐漸沉下了頭,像是在思忖些什麽,之後又低聲呢喃了幾句,也無人知曉。

  “我會轉告先父與家母的,那從一在此就先行謝過了。“

  “就此別過。“

  沈複一語言罷,垂下的頭顱又往下面壓低了下去,安然的一拜,又側身而去。豐盈的水草間忽地乍出了一隻蜻蜓,它撲棱著兩對薄弱的扇翼輕聲點入了寒潭,即時沒入了那層乳嫩的白氣,逡巡便沒了影子。

  書生沒有說話,也沒有別過頭看向那沈複即將遠逝在林中的身影,突然間,他像是失了以往的方寸,全然不顧了姿態,長嘯了一聲,道:

  “一葉孤舟落沙灘,有篙無水進退難。

  時逢大雨江湖溢,不用費力任往返。“

  ……

  “少年人呐,出去走走不一樣的天地也好,”

  “畢竟啊,”

  “這一代人就只能勉強盡力走好自己這一代的路了。”

  ……

  書生自說自話著,同時又重重地敲打著自己的腦袋,像是著了魔一般的古怪,突然他抽出手來靠向了腳邊的長蒿,卻也不知是什麽緣故,他才剛剛觸及到了木蒿,那物事宛如是被雨夜中垂落的迅雷殛中,倏然便崩成了一堆齏粉,仿佛漫天的星辰散落於銀河當中,熠熠明爍。

  “哼…“

  他索然地乾笑了兩聲,木然地立直了身子。而他身前凝固的寒潭也恰在他站起的那一刻開始流轉,朝著水中某處凸出水面的白石會聚而去,最後幾乎是以一種完全不可能的速度快速地消失在了他的眼下,隻留下了一本藍封的書冊,像是扎根附上了那塊巨石。

  書生冷眼觀望著周遭的變化,然後緩慢地轉過了身形,沒來由的,忽地又感春風拂面,書冊已是輕柔飄落至了他的眼前。

  他悶哼了一聲,像是受了很重傷勢,隨後一手緊緊地抓住了胸前的衣襟,接下懸在當空的書本,卷握成冊,斜插在了腰上的布條,挪著步子緩慢地走了身後的林叢。

  “噌!”

  寒光乍現,又似有羽箭破空,書生耳邊的空氣仿若被撕裂了開來。

  但他沒有轉身去看過詳情,拙笨的步子信然踩在腳下,嘴中振振有詞:

  “都不重要了。”

  詭譎的煙塵彌漫四起,像是巨物坍倒後激起的余波,在碧漾的樹蔭裡回繞不休。

  先前遠走的少年沈複此時不知從何處又冒出了頭,平地卷起的風流一齊灌入他穿在身前的薄弱春衫,吹得振振作響他也毫不在意,只是癡癡地看著眼前的那柄棲身碎石堆中的森然黑劍,充沛的劍意之中還攜著幾縷宛若遊絲的鬼氣,而他卻是像是發現了些什麽不得了的物事,顧自傻笑著說道:

  “妙極,妙極!”

  ……

  ……

  依舊是在毗嵐寺的後院,越上了長階,烏壓的人群裡,黑密的人頭攢動著,緊緊簇擁在了一處,他們或站或坐,各自穿戴著顏色深淺不一的朝服綬帶,面色中或喜或懼,像是幼時孩童幸運得來一件新奇物事般的驚詫與歡喜,偶有疏狂,偶有局促,三兩成團,圍成了一小堆各自的團體,看似在自說自話,但卻不過無一不是在指點著身前一壁晦暗生澀的石畫,竊聲私語,議論紛紛。

  影影綽綽之外,長階的一旁的石墩上正坐著一位年輕的官員,他身著一身深綠官衣默然不語,其上紋飾是兩隻湖上翻湧的五彩鴻漱,雙宿雙飛,栩栩如生。他兀自地與眾人隔開了一段距離,靜靜地端詳著自己腳下正在為了一塊半大的米粒而爭執不休的蟻群,他看得津津有味,文弱的面容上忽地破出了一點悅色,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般的驚喜。

  “荀大人,怎麽不來看看這壁畫呢?眾位大人可都已經是神采飛揚了呢!“說話的這人也穿著一套墨綠色的朝服,上繡著一隻單遊湖中的黑羽鸕鶿,雙翼招展,尖銳利爪深入湖水,作獵捕狀。稍稍不同的卻是,其上色澤明顯要比那前者身上的要淡素上幾分。

  這位被稱為荀大人的青年,聞言微微地抬起了頭,不著痕跡瞥過了這人一眼之後,就又低了下來,從懷裡摸出了一塊餅子,扯成一小節的碎屑丟往腳底的蟻群。

  “從不世出的秘寶,既無前人作注,便是無從看起;又無主人家的允諾,我們也不過是沾了聖上的天恩才得有幸得見尊顏,“

  “現如今,聖人未至,我等又豈有先睹之理呢?“荀姓青年不鹹不淡地回應道。

  “再說,我也並非是什麽大人,你我這一身朝服怎麽得來的難道你不清楚嗎?”他側目而視,頗顯怒氣地望著他,指著自己與他身上的衣衫冷冷地說道。

  那人也不過才說了一句,他這裡便是如同被人觸及到了身體某處最為柔軟的地方,忽地炸起陡然變了臉色,反駁的話語如神龍吐珠般連續不止,又顆顆分明。

  “聖人大度,荀大人你也太過敏感了吧。“這人擺了擺手,似乎是很不認同他的看法。

  “為什麽就一定是我的錯呢?難道就不能是西門大人你看得太開了呢?“荀姓青年聽到這裡,眉頭立刻便簇擁在了一起,五官驟然凝聚著擠在一處,很是不滿。

  說完了這一句,他又皺著眉頭狠狠地仇視了這位所謂的西門大人一眼,隨後便挪開了身子,主動與他隔開了一小段的空白。

  “好好好,荀兄你也不必這樣生氣嘛,在下也不是那個意思。”西門大人跟了過去,將手搭在了他的肩頭,又連忙解釋道。

  “我知道你不在意這些,但說不準這群人便是有以後還要公事許久的朝臣呢,而荀兄你又何須表現得這份的抗拒呢?”

  “這群人中官宦子弟也不在少數,今日廣結善緣,日後的官途之上興許還得安生很多呐。”

  這位複姓西門的官員伏在他的耳邊,指著眼前的眾人,又輕聲安撫道。那荀姓青年聳了聳肩,眉間的陰霾鬱結更甚,雖是表現得十分地抗拒,但他仍是將身邊這人的話聽了進去。

  “水清洗纓,水濁濯足。順勢而行,未嘗不可。”

  那青年的眼中仍是存留著幾分的遲疑,但是聽到他最後這一句之後,還是皺著眉頭微微頷首,以示讚同。而說話的這位也是即刻便笑眯了眼,

  “這就對了噻。“他一面說著,又一面將手掌撫上了荀姓青年的頭頂。

  荀姓青年撇了撇嘴,不置一詞,朦朧的雙眼又低了下去,又再次看向了先時的那堆蟻群所在之地,但是卻早已不見了痕跡,只有一攤脫離肢體散亂殘骸和一片星點的血跡。

  “來了。”青年突然又開了口。

  他這話說的有些沒有頭腦,但他身邊的那人卻是應著他的聲音,立刻就站直了身子,畢恭畢敬地立在長階一旁,靜待著從下而上的那隊人動作。

  而也在此刻,散亂地遍布在石壁下的眾人也是注意到了前人的舉措,窸窣的聲聞隨之降下,循著他的動作,找準了自己的位置,合理地分成了兩撥,垂手而立,安安靜靜地佇在石階兩側。

  反而恰恰是第一個發現了動靜的荀姓青年卻表現得相當鎮定,待眾人匆匆忙忙地站定了之後,他才慢慢地拍了拍手,散去衣襟上的黃沙,不緊不慢地擠開了那位複姓西門的男人身邊的某位官員,自若地靠在了他的邊上。

  被擠開的那人微微皺了皺眉頭,橫眼看過了他,猶豫著但仍是沒有說話;而這位西門大人也沒有說些什麽,面色如故,但漠然望出的兩眼之中卻是多出了幾分莫名的溫柔。

  “又不是在宮中,繁文縟節能省的就省了吧。”

  一頂玄色的華蓋躍過了長階的最後一級,青稚的音聲從周緣一圈垂下的紗幔裡飄搖而出。

  “遵旨。”

  眾人應過了一聲,旋即又一齊緩緩地抬起了頭,沉默地注視著漸進的鸞駕。

  華蓋之下那抬駕的四名黑壯漢子,宛如海中尤為突出的礁石,生生透出了一股不明的恐怖氣息,不容人來衝撞,仿佛稍有不慎就有沉淪的危險。

  他們平靜而堅決地走過了眾人,最終又在那幅壁畫的正中底下止住了步子,安穩地放下了搭在肩頭的竹竿,單膝跪地,四人朝著中間的鸞駕各自攤出一手,沉聲了幾句晦澀不通的蠻語。從他們虔誠的目色中看來,像是在請求裡面的那人出來。

  一杆破敗的煙鬥一把挑開了紗幔,昏沉的駁雜之中漸而露出一張清瘦的臉頰,深棕的楠木發簪穿過了他頭頂精致打扮的發束,將滿頭的情思都修飾得極為平整莊重。一身清涼的薄衫穿戴在錦色羅服當中,在此間下也竟是被汗水浸濕了大半,濃墨的色澤更像是潛入了他羸弱的身軀,硬生拖滯著他的動作。

  忽然,他又像是示意性地咳嗽了兩聲,鸞駕旁的那四名黑漢便不再言語,低壓著頭顱,靜待著他的下一步指示。只見裡面的那人動了動身子,懶懶地舒展了兩下腰身,汗珠頃時便若雨水般灑然滑落,他緩慢地踏出一步,兩隻藕絲步雲履穩穩地踩在了身前漢子一雙結滿瘡疤的巨掌上。

  眼波回轉,陰柔的鳳目眸當中隨即生出了幾分意韻不明的貴氣,但也並非其有意而為之,只是其從骨子裡自然生發而出的,收束不住。

  他像是睡了很多個時辰一般,迷迷瞪瞪的盡力想要睜大眼睛,但卻怎麽也睜不圓亮,所以他便只是微微架著眼皮,草草地掃過了對立的眾人一眼,輕柔頷首。

  “禪師要不也來看看?”少年蒼白的臉上艱難地閃出一道笑意,目光遠射而出落在了長階中慢慢前行的青衣小僧身上。

  “不必,方丈說我修行不夠,這些東西尚且還入不得眼,而況小僧所接到的使命便是送至公子到此,既然公子已經到了,那麽小僧便再無任何繼續停留的理由了。”

  “小僧告退。”

  青衣小僧雙手合十而立,語氣中依然是那份的自然。

  “如此,小王便不強留了,禪師慢行。”少年垂手還禮。

  青衣小僧輕聲應過,踩著來時的路子退出了幾步,側過了身形又款步走下了石階。

  “請順便再替小王向師父他老人家道聲謝。”

  小和尚沒有轉頭,也沒有應聲,眾人也只是清楚地瞧得他遠下的身姿逐漸被長階遮卻,滯留在身後的衣袂一角拖拽在黃沙石礫遍布的土地上,又牽帶起了一襲淡漠的風塵。

  那公子哥也毫不在意,病怏的臉龐上慘淡地掠出苦澀的笑意,眼神即時收回。他又微微地跺了跺腳,一陣不痛不癢的感觸霎時傳遍了兩個黑漢的身體。他們沒有絲毫的猶豫便將自己另一隻直立的大腿也跪了下來,後背上高聳的脊骨趨勢壓得更低,黑黢的頭顱生猛地扎進了乾黃的草堆,那副模樣像是要埋進土地深處般的恭謙。

  一味低眉順眼的服從,苟且卑賤到了極致。

  他們小心細致地將高托的手掌緩緩低降了下來,那貴態難遏的公子一步跳下。許是這一步沒有掌握好力度,兩腳陷落進了一處沙坑,翩飛而起的埃塵即刻便染上了那對整潔的步履,弄髒了些微的風度。

  少年眉頭微蹙,低頭下去看了一眼,似是有些不喜,撅了撅乾癟的嘴唇,拙笨地側過了身子,略顯吃力地丟開了手中的煙鬥,抬眼望向人群當中,故作閑散地問道:

  “都知監的人呢?”

  眾人面面相覷,輕掠地議論著,但始終沒有人作聲回應。

  “草民來時看見陶公公獨自一人掠出了城門,本想叫住他的,只是他的步子邁得極快,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乘風而去了。”

  眾人聞言側目,出言的正是之前那位獨具風骨的荀姓青年,而其言語之中的漠然也恰如那少年一般的漫不經心。

  他靜靜地望著少年蒼白的面目,呆滯的雙眼微微閃爍了片刻就又恢復了先時的平靜。

  “王上不必扭結於此,所行非常人之道,則須歷經常人所未受之難處。如此一想,王上尚該高興才是。”那荀姓青年身邊的西門大人接著寬慰道。

  那公子哥抬首觀想,似是有所感悟,不過多時又低身下腰,輕然拂去了腳邊沾染的沙土,長歎一氣,緩緩又道:

  “愛卿言之有理。”

  “賞。”

  說完這話,他旋即便是有些尷尬,赧顏一笑,撓著頭不知該接著說些什麽。平日裡賞賜東西的這些小事,他都只是隨口一說後,便交由都知監的那韓燮去辦的,但現如今他又不在,話又說出了口再是難收回,這實在是有些難辦了呀。

  他不著痕跡地輕輕扭轉了一下肩頭,想去看看余下眾人的神色,但他卻是還未曾趕上,披搭在身外的羅衫像是招收到了某種奇異的召喚順勢滑下肩膀。那複姓西門的官員手疾眼快,一把接搶過後又趕忙匍匐下了身子,極其肅穆恭謹朗聲說道:

  “謝王上恩賜!”

  那被稱作王上的公子淡薄的雙眼刹時瞪大,日光投映而入,像是照進了一塊明爍的寶石,抬眼時流轉出瑩瑩的光度,精彩絕豔。他也是轉瞬就明悟了過來,就坡下驢,微笑著應道:

  “先時便說了的,如此作態大可不必。“

  複姓西門的官員應過了一聲,長身而起,又沒入了樹立的人群之中。他身側的那位荀姓青年看著他漫步退回的背影,眼神卻死死地盯住了他手中的那套香汗沾濕的羅服,於是那原本就鼓起的嘴巴,在此時又嘟起更甚,冷冷地剜目過去,倒是像極了哪家鬧著脾氣的小孩。而這位西門大人恍若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態,溫柔的臉上始終如一,掛著一抹淺淡的笑意,像是不要錢的一般便宜。

  而余下的眾人看到他撈到了好處,頓時又唏噓了一片,稀疏的議論在此起彼伏間又逐漸作大。王上柔著視線看著紛亂的眾人,心中沒來由多出了股暖流,不久便席卷直上表露在了臉色。他輕輕地揮了揮手,跪在身側的那四名大漢便又是長身一拜,然後又扛起轎子漠然地退到了洶湧人潮之後。

  旋即,他又拍了拍手,示意他們安靜下來,然後又對著身前的眾人輕聲嚷道:

  “諸位,你們也都看見了,小王年歲雖是尚淺,卻也自是賞罰分明。“

  “昨日酒後之所言誠然不足信矣,我朱紫一國即是偏居一隅,但小王也深知君無戲言這一說辭。所以今日既是得了這由頭,先手想到的便是要替諸位了消此願。“

  “可不知諸位滿意否?“

  他勾唇一笑拱手而拜,微微顫抖著深深地彎下了腰身,顯得極為莊重。立於兩邊的眾位身著各色朝服的書生也是馬上就長揖一禮,略顯惶恐地齊聲說道:

  ”王上仁厚,草民愧不能當!“

  “那就是不滿意咯。”

  眾人感聞此言,頓時低垂下了眼簾,人人仿若夏盡時倒掛枝頭的寒蟬,噓聲不語。少年瞧著他們的模樣不經意地挑了挑眉,轉過了微曲的身子,正身對向了那面石壁。嘴角乾澀地抽動兩下,隨後砸吧著雙唇,略作沉吟搖頭晃腦地說道。

  “原先以為是明燈大師藏拙於人,可今日看來竟真是在下錯怪了他呢。“

  他粗略地瞟過了一道眼前的那堵物事,出乎意料,鏤浮之上的篇幅並非他以往所想莊嚴廟宇之中的森然佛像,也絕非余下諸生神思飄渺的古籍經略,名篇孤本。

  恰恰相反,正是佛教僧眾素來摒棄的,且視之為骷髏濃血,心魔外障的張揚聲色,俗世媚骨。

  少年一時失神,走空了半刻,最後將視線落歸在了豎刻於壁畫兩邊的石匾當中,其上陰文篆刻的筆筆紋路具已被碎礫黃沙填補得難以辨識,只有位居左側的那一面若是經人琢磨興許還能推敲得出原本的七八分來;而棲身右緣的那一面,表面字跡也是損毀嚴重,縱淺入深的物事,除卻那層天然裱鍍的泥封,之上數不盡數的深淺不一的劃痕,明顯便是各色刀劍兵刃交錯後殘存的余韻,滿目溝壑尚不為懼,撫手上行更有言辭難明的冰冷殺機。

  “總感覺是被擺了一道。“少年蒼白的面目之上,粒粒黃豆般大的汗珠從額間緩慢滑落,包裹住風中的塵埃,無聲打入腳底凸起的沙堆,深深地沉墜到更低處。

  熱風吹拂,拍打著自崖間生出的小樹,罅隙之中透漏而下的影子簌簌而動,微顫的春意重新排搭著先後次序,少頃,交疊掩映又再次穩定籠罩了他的頭頂,陰陽昏曉處明白地平分出了一道界限,從中將之平齊割斷,纖塵不染。

  “眼耳口鼻舌身意,皆所外欲,不足信,不可依。“

  那荀姓青年後撤一步,潛入身後擁擠的人群,兩手環立橫抱胸前,撥開一道恰容個人通行的小道,在獨到的分寸中緩步慢行,伴著漫散的語調,嬌俏的身軀從容踏至少年身邊。

  那公子側目看向他,輕笑著微垂下了眼簾,正欲開口,那名荀姓青年卻抬起了手,先他一刻繼續說道:

  “昔日曾有傳言佛宗立教之時,佛子便許下宏願,誓以除盡天下外魔為己任,於是帶偕門中信眾踏行天下,一者衛道,二者修心。然則人力有時盡,禪機不得悟時,臨前末了也不過一具凡胎,又怎奈何滾滾邪祟,且佛法悲憫,實則不願再造殺念。故佛子遣散信徒,散布於世間各處,持守一方淨土,又各自設下禁製,以外物法器幽禁魔道於當中得道之人座下,常伴青燈古佛,梵音灌頂,隻盼早入輪回,往生極樂。”

  荀姓青年一氣呵成又馬上頓了下來,而眾人聽得已是早早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為別的,就只看他能在短時間裡編出這樣一段唬人的事跡,也該拱手作揖。

  “所以…”那少年看他不再言語,又輕聲說道。

  “所以這片壁畫,從來就不是俗世中人想象的這般美好,反而是醜惡至極,不堪入目的。“

  荀姓青年說著,伸手撫上了面前石壁,但任由他如何摸索卻怎麽也不能靠近那物事一步,就只有這一點的距離,近在咫尺,遙不可及,恍若有一道無形風牆隔開了人群。

  “不不不,小王想問的是,佛子既然遣散了他的信徒,那最後他自己又到了哪裡去了呢?“少年擺著手,一臉和煦地說著。

  荀姓青年怔了怔,瞥過了他一眼後又將探出的一手伸了回來,平靜的說道:

  “佛子踽踽獨行,孤身一人走過了許久路,餐風飲露,寓宿風塵,最後於一株菩提樹下參禪苦坐七七四十九日…”

  “然後悟道西去了?“那少年接著追問道。

  那荀姓青年也沒有立刻回答,只見他呆呆地撓了撓自己的腦袋,將語調拖得極長,緩緩開口說道:

  “嗯…悟不悟道的我不知道,反正最後確實是西去了,而且是在很西的地方。“

  “死了?“那少年的表情此刻也是變得十分之微妙,說出這話時聲音竟是都不自主地做大了幾分。

  “也算是這麽一回事罷。又不是道門中人哪裡又習得什麽辟谷之術,可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三百天都不吃東西。他能撐過這四十多天也是個奇跡了。”荀姓青年擺了擺手,無謂地說道。

  少年聽至此處蒼白的面容之上依舊是那般的風輕雲淡,他微微抬眼不可捉摸地掃過了周圍的人群,似是心有不甘繼而追問道:

  “那再後來呢?”

  “再後來呀…”荀姓青年頓了頓,緩緩地吐了口氣。

  “血流歸海,白骨化林,肉身被枯葉掩埋土下,滋養後來長出的新葉……”

  重疊的人群像是一堵密不透風的綠牆,濃淺交映,此漲彼伏,有高起處,也有低窪處。

  而在毫不起眼的某處,一身綠袍的男人用自己的胳膊悄悄地戳了戳身邊那人的腰身,然後以一種幾不可聞的聲音怯生暗問道:

  “你說這荀天問的話可信嗎?我怎麽感覺他像是在誆騙那國王啊?”

  他身邊那人微微側目,頷首低眉,將薄唇附到了他耳邊,輕聲回應道:

  “你要相信你的感覺。“

  說完這句,那人又把頂著紗帽的頭顱伸了回來,露出一臉諱莫如深的神色,幽邃地盯住不遠之處的那人,似是要將其看穿,然後低聲又補了一句:

  “隻當他是個瘋子就好。“

  問話的那人聽罷此言,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但仍是有些猶疑,卻又不知緣自何起,只是將平淡的視線拂過了身前的眾人,最後又定定停留在了複姓西門的那人身上,愣愣半刻,始終不願移走。而這位西門大人也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灼灼目光,緩慢地扭轉過了頭,衝著這人歪頭咧唇一笑,宛如一道春風。

  ……

  “再往後來呢?”那少年的眼睛此時已經是眯成了一條縫,這條縫隙不大不小,恰好就只能容得下面前的這一人。

  “嗯……佛子肉身所埋之地,來年便長出了一片菩提密林,蔥蔥鬱鬱,模樣喜人,各地駐守聞訊以往,見此形容據說是哀慟四野,哭倒了一片,也有野史裡說那一片澀口的苦海就是這樣匯聚而成的……那群禿頭的和尚將往生的經文一遍接著一遍地誦唱著,到最後也不知是究竟念夠了多少遍,停留了數日,臨走之時又各自掬回其間一捧幼株,種在庭院當中震懾鬼魍邪祟。”

  “噗。”

  聽過了荀天問這段的算不得慷慨的大段長詞,綽綽人影之中終究還是有人禁忍不住笑出了聲。而此刻,那少年的表情也變得相當微妙,高翹的嘴角似乎是被什麽東西一直牽扯著,始終低不下來,只見他長舒一氣,隨即又低下了頭看著腳底的坑窪孔洞,輕緩說道:

  “荀兄這話似乎是說的有些大了。”

  荀天問饒是再不諳事理也從這句話聽出了幾分曖昧的意蘊,但礙於後面那四名大漢的拳腳,於是耐著性子繼而問道:

  “什麽意思?“

  少年笑而不語,不是不想說,而是有人已經替他回答了全部。

  “意思就是你大話說的有些過頭了。“

  一人朗聲說道,旁觀之人皆是笑斜了身子,歡快的氣氛瞬間便籠蓋了這一座石台。

  荀天問臉色一黑,再不去爭辯些什麽,索性一把脫下了身上的朝服,擺著袖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身形漸去之後,一陣尾音才兜轉了回來:

  “什麽狗屁的煊赫城,鬼都不去。“

  而這次卻是輪到眾人黑下了臉,生恐對上了人前那少年的冷光,無端受了這份平白業火。複姓西門的那人似乎是好像感觸不到這一份霉頭,單手拾起了亂置於邊處的那杆煙鬥,背手在後,而後徑直走到那少年身側,與其並肩而立,輕聲說道:

  “王上可喜歡?“

  但那少年卻並沒有露出他們想象中的那張嘴臉,臉上如一是掛著笑,蒼然的面色之中也突然多出了幾分淺淡的血色。尤其是當荀天問說出了那段話時,他的臉龐愈發紅潤,眼上眉梢竟是都要笑彎了下來,面目之中玩味之意大起。

  “得斯一人,可抵六部百官。”他也是輕聲回應道,言語卻是相當堅決。

  “是否是誇大了些,雖然我也承認他有這能力。”複姓西門之人微微有些錯愕。

  “他愛聽就行了。”少年深深地說道。

  複姓西門之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只是現在難的是如何將他拉回來。”少年又道。

  “簡單,賞他幾件上物件,也不用太好,上眼就行。”

  “比如?”少年挑了挑眉,問道。

  “就比如微臣手中的這件羅服。”

  說罷此話,兩人相視一眼,又各自笑出了聲。

  ……

  疏疏院落,綠林掩藏,一百零八級的步廊回轉,再消得一個轉身,幽隱的禪房已近在眼前。

  此時正是日上中天,刺眼的光線隨著消長的暑氣簌簌直下,正正打上了禪房門前佇立那人的後背,那人藍白的僧衣上頓時雪亮了一片。

  風聲又起,又吹得那人衣袂振振,錯落林梢的飛鳥似是受了些驚嚇,也連忙騰躍而起,懸在半高的空中撲騰了一陣,卷下了幾片青葉之後,又翻飛不見。

  那人許是注意到了這份動靜,屈張開了手掌,將那紛揚的葉色接了過來。但他卻也只是接了過來,再往以後也沒了更多的動作,除了看著,就是站著,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癡意。

  “虛若。”門房之內一道蒼老的人聲響起,似乎是在喚他。

  佇在門前的那呆子倒也並不慌張,從容的眨了眨眼,兩手合十,輕聲說道:

  “聽師傅的話,那公子已經送到了。“

  裡面的那人沒有回應他,只是兀自轉換了話頭,接著又說道:

  “你可知為師為什麽選他嗎?“

  “師傅說什麽都是對的,弟子也不懂,聽師傅的就行。“

  這話說來十分的滑頭,但不知是何緣由,從這小和尚的嘴裡說出來,卻只有一片輕柔平和的意味。就像是一汪靜水,風塵再甚,表層也是波瀾也不起,就是不知內裡是否已是泄洪一片了。

  “你呀。 心思太純,這是好事,可也是壞事,所以你這輩子也就只能打坐參禪的小道上停留,而那些乾系施行天下的大道你終究還是學不會。“

  門內那陣蒼老的人聲之中,似乎還包裹著一段悠長的歎息,隱隱約約也隻透出了些遺憾。

  “師傅說的是。“那青衣小僧微微頷首,像是將那人的道理了然於胸了。

  “走吧。“

  小僧面前的木門吱呀了一聲,他知道這是師父再趕人了。於是他也不再說些什麽,長揖一禮,轉身又望向了門外的那棵菩提。

  他從小就在這座廟裡長大,關於這棵樹的風聞也一直聽得很多,只是大都無關緊要,所以他也沒怎麽放在心上,要是在從前他自然也不會注意到一棵樹的生長,萬物榮枯,個中原因,也自有其規律。只是最近他隱隱發現樹上的青葉已是越發稀少了,那一副光禿禿的樣子也越發的像自己師父頷下的疏須。於是又不由得的輕笑了幾聲,然後又低下了頭顱,扯著步子,將行遠去。

  但他轉念一瞬,腦海之中又徒然地閃過了一道從未有過的念頭,此時雖是還未至酷夏,但此間難耐的暑氣也是十分逼人了,而這小和尚卻感覺後背沒來由的生出了一道醒人的冷意,如一掬清水,自顱頂澆灌而下。

  而他此刻也是顧不得細想下去,提著稍長的前襟,逃也似地跑出了那一方天地。

  手中的力度也是不自覺的就加深了許多,幾枚蒼翠的菩提葉漸而捏出了溫度,深深融在他的掌心,直至消失不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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