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不敢抬眼看去只在鏡中的那人,只是緊緊地攥著身前衣裙的花邊,將視線瞥向一旁,悶悶地嘟著嘴巴,默不作聲。而其面上的紅潤卻並未因此而消止,自上往下一直延伸到了玉頸深處。
男子也不甚在意,手中動作不停,朝著鏡中的那個她微微一笑,然後就又將目色恭謹了下來,凝重地盯著女人手邊青蛇堆砌而成的形狀,仔細地打理著她的發髻,不敢懈怠分毫,怕是又惹得這人不悅。
“日晚倦梳頭麽,也不至於這樣嘛。”男子揶揄道。
女子衣下的拳頭捏得更緊了一些,那短粗的指甲幾乎是要隔著衣布嵌到了肉裡,但其嘴中仍是沒有說出些什麽。
光影漸移,天上的那道雲劍好像是又轉過了一小段的距離,但是無人在意。窗邊綠柳微垂的枝條在風聲中飄搖不止,不時間還有幾朵雜花亂入,其下人眼竟是難以望斷。溪畔浣衣的宮女此時也收下了手中的活計,仍是跟著先時的那位女官輕聲踱出了宮外。
於是,這座華彩的宮殿現下裡除了裡面的那兩人,便只剩下了廊上長明的那幾盞燭火葳蕤的宮燈。
女子的視線遠眺而出,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濁氣,冷冷地望著宮女們的將行遠去的身影,平淡地說道:
“人都既然已經走了,那現在又還回來幹嘛呢?”
她的語氣相當的生硬,似乎是在有意維持著自己在人前一面端莊的形象。但是她這話又說的並沒有半分的道理,而且也不知到底是在問詢著何人。而在鏡中站在她身後的那位男子也是毫無動容,像是根本就沒有聽到女子問出的問題,蒼白的臉色裡反是多出了幾分原本沒有肅穆意味。
他一手按著半成的發束,一手又從鏡台之上的妝奩中摸出一根珠玉點綴的發釵,然後找好了位置徑直橫穿了過去,將剛才圍好的發髻修飾地更加熨帖。
做完了這些之後,那男子原本蹙起的眉間這時才是微微舒緩了下來。他來回走動在腳下方寸大小的范圍裡,凜凜的眼神如月掛中天投下的冷光,靜靜照應在鏡中白骨的身上,一時間弄得她好不自在。
忽然,他又停下了彳亍的腳步,深深的點了點頭,眉頭此下徹底得以舒展。只見他左手托舉著右手,摸索著頷下新近長出的一搓胡茬,喃喃自語道:
“還是以往的那般好看。”說罷,他又兀自笑了起來。
那端坐的鏡台的女子聽著這話,微微怔住了片刻,而後就又緩慢地將視線投了回來。她看著鏡中的那位自己,撫手上行輕輕點觸在發髻的外圍,平淡地問道:
“這樣真的好看麽?”語氣之中仍是聽不出些許的波動。
男子將雙手輕輕地搭上女子的肩頭,一張蒼白的小臉也緩緩地靠了過去,朱唇附到她的耳邊,真摯地說道:
“簡直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
“油嘴滑舌。“女子不置可否,臉上喜色難收,神思將飛。
她信然摸過手邊青蛇扎入身軀的頭顱,它便是驟然抬將起了眼皮,朝她吐了吐紅信。而後附上了她的手臂,且逐漸變幻地更加狹細,纏繞在了她掌中的一指。
“不過一副皮囊,套在外面無論再是可觀,剝下來再看時也都隻一具白骨,又有何傲人之處呢?”男子心裡如此想著,但嘴上門戶卻依舊緊閉,畢竟這種話也不是所有人都愛聽。
念及此處,他又像是自嘲般地笑出了聲。
“你笑什麽?”女子皺眉問道。
“笑你,
笑我,抑或是這天地萬物,可敬,又可笑。” 男子輕聲回應,目光溫柔地看向身前的女子,而女子卻依然望著鏡中。當他說到“你”時,指了指自己的身前;說到“我”時,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說到“天地萬物”時,他卻是直接翕張大開著雙臂,原地轉動了幾圈,朗聲抒懷。
“莫名其妙……”女子有些困惑,擺了擺頭咕噥了一句。
“喂,你還沒回答我呢?回來幹嘛?“女子翻了個白眼,一手撐在台前,托舉著那肥膩的肉臉,繼而追問道。
男子轉動的身子即刻頓了下來,聲聞漸細,隨後又騰挪著移向了廳堂周緣的桌椅,緩緩坐下,一手扶著桌沿揉撚著指尖,低低地沉下眼簾,默然不語凝視著下身似真如幻的雙足。
“莫不是想家了?”
女子看著鏡中的他那副頹然的身影,心中不免有些焦灼,說出這話時,她竟是都沒有注意自己將聲音作大了許多。
男人將耷拉的眼皮微微抬將了起來,望向了窗外飛過的蟲鳥,重重地呼出了一縷鼻息,說道:
“不能說是想,只是有些怕。“
“是西夔的風沙太大,把人都給吹傻了麽?怎麽淨說些胡話?“
女子撇了撇嘴,擺弄著玉手細細端詳著指間的蜷縮的青蛇,露出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朝堂之上,天天有那群諫官在太后耳邊吹風;市井間,百姓對我的評價也是毀譽參半,再加上這次一走就是幾個多月,只怕是他們早就忘了還有我這個王了吧。“男子淡淡地說著,臉上不見任何或喜或悲的色彩。
女子微微站起,將腦袋伸向窗外左右觀望了一陣,確定沒有旁人之後就立刻把半開的圓窗掩了回來,然後又看向鏡中的那人,沉聲說道:
“多大的人了,說話竟是還這般不注意分寸。”女子輕輕地點了點他,頗有些不滿。
“不是還有你嗎?”男子掐著笑,諂媚道。
“滾。”女子微嗔道。
“好嘞。”男子歡快地應過了一聲之後,陡然就變換了臉色,只見他提起手去假意拭去了並不存在淚花,長身而起,拍了拍手,說罷就要離開。
那女子本也只是玩笑,但看到眼前的這人這麽大的反應,最終還是強壓著性子問過了一遍:
“你往哪走?”
“玉泉宮。”那男子頭也不回,隻淡淡說了這一句。
一語言罷,他的半個身子便已是晃到了殿外。
“陸迢!”
那女子臉上的神色一時間也是變得陰晴不定了起來,逡巡之後,她又兀然暴喝。
“在在在……”
被叫做陸迢的這人也是不敢耽擱片刻,虛彌的身子登時又從殿外躍了進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到了那女子的腳邊,同時連聲感應。
“都說了多少遍了,我現在是王了,還是要給孤留幾分薄面嘛,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叫我的名字了……“
陸迢垂著頭, 像是受了多大氣一般,一直小聲地在嘟囔些什麽。
“跟我坐在一起就這麽惱火嗎?竟是這麽快就要想著開溜了。”女子細聲怨怪道。
“哎呀,我也是怕嘛,現在都是這個時辰了,再去了晚些怕是都聽不上些什麽了。”陸迢輕聲辯解道,聲音放得很小,唯恐作大了一些便是又激怒了她。
“攏共不就是六部與十三監的那幾場爛攤子嘛,翻來覆去地說,越理越亂,倒也不知是有什麽好看的,還不如與我聊聊天來的實在。”女子微微翹起了下巴,剜目一瞥,模樣裡很是輕蔑。
“就你這樣的,還讓我注意言辭…”陸迢撇嘴說道。
“你說什麽?“女子杏目一瞪,大聲說道
“沒什麽,沒什麽?”
陸迢擺著手連聲說道,心中碎碎念叨著找女人果然還是要溫柔的呀。
“娘娘,該用過早膳了。“殿內的兩人還在打鬧著,忽聽得殿外又有人說著。
“知道了,先等等。“
女子輕聲回應,而後她又望向鏡中看著那陸迢,煙視媚行,玩味地說道:
“你將功折罪的機會來了。”
“什麽?”陸迢撓了撓頭。
“走,陪我去吃早飯。”
“吃飯?”
“怎麽?不願意?”
“不是不是,不過你自己吃就行了,我就在旁邊看著你。”
“為什麽?不餓麽?“
“餓,但是我一看見你就已經飽了七八分了。“
“去你的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