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色的長階之下,一輛平常的馬車緩緩駛至並肩行止的三人眼前。而後坐在車轅上的那位駕車的馬夫起身跳下,順手接過了夾在兩人當中的遲延,又略顯滯重地將其扶將上了馬車。
“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喲。”遲延掀開竹簾,大半張臉已經是沒了進去。
“不送。”少年國師兩手橫插進了對側的大袖當中,懶懶回應著,
馮懿昭謹身拱手,沒有多言。
“那二位大人就明日再見了…”
車頭那位馬夫猛地揮了揮鞭,遲延尚未完全脫口的話語一時頓在嘴邊,被其打的支離破碎。隨後的隨後,煙塵甚囂而起,隔卻了兩人欲盡望穿的視線與眼界。
少年國師微微抬了抬頭,促出一段鼻息,似是有些不喜。同時間馮懿昭也抬首正身,擺了擺袖子,撒去衣中沾染的須彌。
“你怎麽看?“國師操持著兩手,緩慢地向前走去,一張少年模樣的面皮下,仿若深藏著一位枯朽的靈魂。
“遲大人麽?“馮懿昭兩手負後,意氣風發。
”遲大人的話,自然是我朝改元以來難得一位能臣……“
他的目光隨著那輛憑空而起的馬車,一齊躍往了天界,隨後馬車穿過了那道雲劍,一頭飛入了從雲,好似再不複返一般。
“能得你的這一番評價,也屬是不太容易了。“
“但就只能是一位能臣了嗎?“
循著他的視線,國師漸而遠望而去。不過馮懿昭也只是看過馬車穿進了雲層,就把視線收了回來。而他卻是有些不同,他似乎是能夠看到更遠的地方。
國師眼睛微眯,提袖擦拭,微微有些酸脹。
“有經國之才,不表示有忠國之心。“
“剛才在座的所有人都是這般,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盤自己的算盤,各自間也都在撥動著算珠往自己最有利的那個角度走。“
“白蒼雲是,遲延是,最先開口的曹簡也是。“
“而國師你亦是如此。“
……
兩人腳步不停,身形漸遠,落到數丈以外的人的眼中也隻依稀可見,兩個漸小的紅紫小點。
殿門之外長長的廊道當中,一人正遠眺著廣場中緩慢行進的那二人,這時間,若是他們轉過了頭,瞬間就能將此人認出,他便正是先時與他二人發難的那位吏部尚書,白蒼雲。
在他身後,一位身著絳色朝服的官員現下正繞著道中半蹲而下的一人來回躑躅著,神色中略顯慌亂。
“聽得清楚嗎?“身著絳色官服的那人,朝著身下的那人輕聲聞訊道。
那人緩慢地睜開了雙眼,一道若有若無的腐臭氣息微微從他的眼眶中流散而出,但頃時那人穢濁的眸中又回復成了晴明之色,之後看往身邊人,面色如常,搖了搖頭。
“三十丈以外就徹底聽不真切了。“他無奈地說道。
“還發現了些什麽?“他身邊的那位官員饒是不太死心,繼而追問。
半蹲的那一人長身而起,他的身形極為頎長,甚至是比身邊的這二人都要高出了兩個頭來,而懸在他腰後的兵刃在地板上拖拽出了些微妙的火花,直至最後在木製的地面上散成了一道淺薄的黑線。
這道黑線也並不平直,周遭處仍是留有火花炸開的痕跡,遠而觀之,倒是有些像一隻多足的異獸。
“風聲。”
“不止是他們交談的聲音,還有風聲,他們周圍的風聲好像都是被什麽東西給阻斷了。
” 那人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一張淳厚的臉上生出了些密集的黑線,顯然是他也搞不清楚這件事情的原因。
絳色官服的那人眉間蹙起,滿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又望向了憑欄眺目的白蒼雲,眼神閃躲,猶豫著要不要說些什麽,但又覺得不太明智,三人明明近在咫尺,說了些什麽,自然是都聽得無比的清楚。
“是定風珠。”正是那官員左右為難之時,白蒼雲卻又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氣,自行敘說了出來。
“難怪。”腰後懸刃的高大男子敲了敲自己的頭,頃刻明了了許多。
白蒼雲冷冷一笑,一手伸向唇邊逐漸卷捏成拳。
“國師就是國師,你能聽到的永遠都是他讓你聽到的,就像這座朝會一樣,我能說些什麽也決然不是我能決定的。“
“我就不信他沒有什麽軟肋!“將絳色官服穿戴整齊的那人仍是不太死心,心思一橫,惡狠狠地說道。
“還不回頭,之前你讓相柳動搖太后心境的時候,他便已是手下留了些情面的,僅僅就只是讓你站了半刻,他要真想殺你,此刻你又哪裡還有命在?”
白蒼雲側過身子,眼神逐漸收回,枯敗的一手揉上那人的寬厚的肩頭,輕輕地拍動了兩下,隨後又道:
“隨行官員一事上,還需你拿捏一下,此地也不便再多留,一切回去再說。”
說罷,他便率先一步越過了兩人。身著絳色朝服的那名官員眉心愈蹙愈攏,看樣子似乎仍是有些不服,但最後他還是拱手定身,輕道了一聲是,隨之跟上。
腰後懸刃的那名高大男子偏身讓過了二人,但他好像卻是並沒有跟上的意思,只見其眼眸深處又逐漸渙散,絲絲縷縷宛若遊蛇般黑線緩慢地從他的眼中散出。
“相柳,還不快些跟上。“絳色官服的那一人發現他沒有跟上,隨後轉過了頭去,怒聲喝道。
被他稱作相柳的這位高大男子沒有開口說話,鼻下的兩篇朱唇反而是緊抿不開,似乎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而見他久不作聲,這官員臉上霎時堆上了一團雨霧,這時節仿佛就隻消得一聲雷鳴,尖銳的閃電便頃時就能砸下。
“呲…啦…”
那人抬首間滿腹的精粹還未發作出來,那相柳卻是直接就一把抽出了掛在腰後的那柄鐵劍,欺身掠出,劍尖直直朝著白蒼雲的後背刺去。
“大人小心!”
那人一時趕往不至,索性高呼一聲就隻盼白蒼雲能閃避開來。
但這一聲叫得還是晚了一步,“心”字的尾音還未落下,相柳的劍尖已是刺入了白蒼雲身外的那層紫色官衣。
那人目眥盡裂,一張嘴巴張得極大,其間上下兩瓣略顯蒼白的紅唇來回嚅喏著,想要說些什麽,但結果卻是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來,只是乾乾地看著雪亮的劍刃一點一點的潛沒了進去,而卻無從作為。
白蒼雲腳步不停,衝耳不聞身周之事,依舊緩慢地行走在身後二人的不遠之處。
相柳面色一沉,兩手握住劍柄輕輕地又往前面推進去了一點,
“嘩……啦……”
銀瓶乍破,白蒼雲略微皺眉,面色中稍露不喜,又見他漸而轉過身子,但相柳的那柄霜刃此刻還留在其中。
於是,隨著一聲絲帛破裂之音的降下,片片閃耀的銀碎便嘩啦啦的灑落了滿地。
而後相柳倏然拔出了長劍,負執於後,半蹲跪下,朝前人沉聲請了聲罪。白蒼雲一時也是有些錯愕,他緩而低頭慢慢地看向了腳邊的碎裂的銀片,停頓了半晌,沒有嗔怪他些什麽。
“你小子,又不說話,還得老夫又害怕了一陣。”身著絳色朝服的官員此刻換過來了氣,正身走到他的身側,探出一手重重地敲打了一下他那寬厚的頭顱。
相柳不敢多言語什麽, 只是深埋著頭看著散落遍地的碎屑,漸而滑向了長廊一邊的橫欄,凝而化一,漸漸地又堆簇出了個男人的相貌。
“吏部侍郎金聖太唆使妖邪附身太后,依我朝律,當夷三族……”
“吏部尚書白蒼雲管治不嚴,縱容屬下胡亂作為,同以前罪論處……”
那個男人後背輕倚著廊下的梁柱,一腳微弓同時也抵上了身後的那根簷柱。見他一手拿著一本小冊,另一手上的朱毫一刻不停地在上面寫弄著什麽,嘴中還振振有詞,
而那名絳色朝服穿戴在身的官員忽地臉色煞白,左右來回張望著物事,但就是沒有看向那人,隻徒然的擦拭著鬢角滲落的汗珠。
“還有你這條長蛇……”說著,他又指了指負劍的相柳。
相柳冷哼一聲,沒有過多的言語,也不等他繼續說下,一劍再次遞出,直衝那男人面門而去。
那人的視線從手中的冊子裡出離出來了半刻,偶感霜寒至身,一聲輕笑,微抬起另一手中的那杆朱毫正正地對了上去。
“叮……”
筆尖與劍尖抨擊在了一起,左右不動,兩邊一時竟都未處下風。
“你不行。“那人緩緩地將那冊子收回了懷裡,空出一指在相柳眼前來回擺動了幾下。
其後,他又抽手撫向了腰間那把尖處微彎的短刀。
“就像這樣。“
他看著面前的這人微微一笑,無味地拔出玉帶中的那柄短刃,隨著一聲劃破的聲聞,抵在那杆筆尖的霜刃直接被他齊腰斬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