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雪靜靜落著,將天地染成一片白色。
徐曉晶握著水果刀的手不住地顫抖,那顫抖來自生產的疼痛,也來自對死亡的恐懼。
一連三刀下去,徐曉晶都沒能順利剖開自己的肚皮。
胎兒還在她的子房裡奮力地掙扎,竭盡全力地想要來到這個世界。
“是的,即使這個胎兒給自己帶來了如此多詭異和痛苦的體驗,自己還是想要將他生下來。”徐曉晶這樣想著。
“這是我的孩子!”
徐曉晶心一橫,把頭髮放下一撮來,咬在口中,接著,她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橫向劃拉一刀。
隨著劇痛傳進大腦,這次她終於成功劃開了自己的肚子,但這只是第一刀……
徐曉晶心一橫,又是一刀,她知道自己這時候不能停下來……只要停下來,可能就再也沒有勇氣繼續剖開自己。
假如半途而廢的話,不但自己會死去,連腹中的胎兒也會一起死去……
一刀接著一刀,一層又是一層……
徐曉晶粉嫩的身體逐漸被自己用閃著寒光的水果刀切開!
——痛嗎?不痛的,美好的……
——“Follow me……to a land across the shining sea……”隨著劇痛傳來,徐曉晶的腦海中竟不由自主地響起了一首歌。
——這首歌是徐曉晶最喜歡的歌,正因如此,高考備考期的徐曉晶認識了喜歡同一首歌的家教小哥嶽融,他那時候大四……
——“跟隨我吧,穿過閃著光的大海,直達彼岸……”
沒錯,跟隨……跟隨著曾經的記憶,徐曉晶努力回憶著醫術上的記載。
人體的構造是什麽來著——從肚皮表面到胎兒,中間隔了太多層組織:皮層、脂肪、筋膜,接著是子房,只要將自己身體上這些組織都切開,排掉胎水,就可以順利地剖腹產。
“不會太難的,我做得到的……”徐曉晶咬牙想著,淚水不由自主地從面頰兩側滑落,汗水也不停滾落下來,就好像新鮮欲滴的豆腐淋上了澆汁。
或許以前觀摩他人時,手術刀劃拉在別人的身體上,看上去就如同切鹵水豆腐一樣簡單,然而此時,那每一刀生痛的觸覺分毫不差地傳進徐曉晶自己的大腦,痛覺無時無刻不在阻礙著徐曉晶繼續剖腹產。
徐曉晶痛得想要放棄了。
“不行了……我做不到……大不了就一起死嘛!”這樣的想法不止一次地衝擊著徐曉晶的大腦。
然而,母性的本能驅使她繼續拿著刀解剖自己。
“加油啊,徐曉晶!”她在心中不停給自己打氣。
接下來是什麽步驟,徐曉晶回憶著……
——廖主任醫生的聲音在腦海中浮現,“像這樣,在腹壁上切開一刀,留出一道10cm長的口子,以便能將胎兒拉出來……”
——再來是什麽,徐曉晶想著……廖醫生怎麽說的,“挑開這層薄薄的腹膜,像這樣做,這樣對人體造成的傷害和痛楚最小……”
——痛嗎?不痛的,甜蜜的,甜蜜的咖啡……也就是在濱江婦產醫院實習那個階段,在樓下的咖啡店,徐曉晶又一次見到了嶽融,原來嶽融供職的網商集團就在那醫院附近,兩人點了一模一樣的咖啡,相視一笑,幾天后,徐曉晶收到了嶽融送的花……
是的,就是那樣做……按照回憶中的標準模式來,一定可以的……
徐曉晶咬了咬牙,
繼續給自己做著剖腹產手術。 每切開一層自己的身體,徐曉晶就如同身墜地獄中的刀山……
每剖開一層自己的組織,徐曉晶就要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口中咬著的頭髮被硬生生咬斷,早已落在一邊……
——痛嗎?不痛的,幸福的……那家電影院,叫什麽來著……悅江心遠電影院,徐曉晶喜歡看電影,和嶽融約會時看電影也是必備項目,那頻臨倒閉的電影院來的人似乎很少,每次兩人都像包場似的,整個放映廳只在正中央坐著他們這對情侶,就好像天和地都屬於兩人似的,次次如此……
——沒錯,她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離幸福那麽近,甚至結婚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手碰觸到了天堂的大門,世上也總歸還是有傻女人啊……
——天堂和地獄,真的只有一線相隔……曾經那天堂般的甜蜜,化作此刻地獄般的痛……
經歷了這樣的痛,胎兒終於即將降世……
現在,胎兒和這個世界之間,隻隔著一層叫做子房壁的組織而已。
“沒想到子房壁這麽厚啊……”這是回蕩在徐曉晶腦子裡此刻唯一的想法。
這一幕,徐曉晶曾經在婦產科看過好多次了,只要那樣像廖醫生那樣輕輕松松地切開子房壁,就像切開瓜皮那樣簡單不是嗎,然後……就可以輕輕松松地取出胎兒。
沒錯,就差這最後一步了。
——恍惚中,徐曉晶好像聽見了嬰兒的哭聲,那微弱的哭聲似乎從四面八方響起,又好像是在她的心中回蕩著……
“寶寶……不要哭……媽媽我……一定能做到的……”
“媽媽……不怕痛的……”
徐曉晶雙手用力切下去,接著大叫一聲,那慘痛的聲音如同來自地獄深處。
徐曉晶的眼前甚至開始出現幻覺,那是失血和疼痛帶來的雙重效應。
漸漸地,徐曉晶開始感覺不到疼痛了,她手也不怎麽抖了,這一刀下去,劃破了那道胎兒和人間最後的障礙……
·
整個剖腹產過程中,徐曉晶渾身散發著騰騰熱汗,汗水和濡熱的血一起在車內蒸發,又再次冷凝在車窗之上,車內灌滿了潮濕的腥味。
嶽融不得不以手抹開凝結在擋風玻璃上的血和汗,弄得滿手都是粘嗒嗒的體液。
嶽融的心裡煩躁極了,他既看不見死蠅,又不能真正體會到身旁妻子生子的痛苦。
唯有妻子那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卻一聲不差地傳遞進他的耳中。
既然那慘痛的叫聲不能感同身受,那詭異的死蠅又形如虛無,這一切究竟算是現實呢,還是根本就是一個惡夢……
此時,分明是九月,車外卻下著鵝毛般的大雪。
所有這一切畫面,對嶽融來講,都像是一場迷離的夢境。
有一時片刻,嶽融甚至以為自己已經開車來到了血池地獄。
·
徐曉晶已經切開了這人間和胎兒之間一切的障礙,她埋著頭尋覓著,想要將胎兒拉出自己的身體。
然而,她艱難地發現,胎兒依舊卡在子房和產口之間!
胎兒橫著的身子,一半留在子房內,另一半卻死死卡在產口中。
“老天爺……”徐曉晶暗歎一口氣。
這一刻,她的眼前仿佛無數日月星辰在打轉,她再次用力拉了拉胎兒在子房內這一部分,胎兒紋絲不動。
“這種情況下……該怎麽辦……“徐曉晶用盡生命的最後幾口氣回想著。
——廖主任醫生的話語再一次浮現於腦海中,“像這種情況,就需要再做一個側切,從身下再切開……”
——痛嗎?不痛的,願意的……
——閨女,以我們家的條件,什麽樣的好老公找不到,你真的願意嫁給這個窮小子,從此放棄一切,和家裡斷絕往來嗎?
——是的,我願意……
——你是否願意成為嶽融的妻子,不論富貴還是貧窮,健康還是疾病……
——不論生與死……
——我願意……
——唉,你真是個……傻女人啊……
“老公……”徐曉晶氣喘籲籲地說道,虛弱的氣息,仿佛下一秒就將死去。
“我現在……還需要側切一道口子……”徐曉晶這樣說道。
嶽融渾身戰栗,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麽,他痛苦得發不出聲音來回答。
一時間,車內靜無聲息,眼前白茫茫的飛雪和身邊血淋淋的妻子都仿佛嶽融眼前的一場恐怖電影。
接著,嶽融看見徐曉晶雙手緊握水果刀,刀刃朝向一側,從自己的兩腿之間緩緩插了下去……
似乎賭上了她最後的生命力……
·
一個新生命終於將要出生了……
說起來,人的一生,從出生開始就在逃避死亡。
死亡……是人心底深處最堅不可摧的恐懼來源。
然而,當死亡真正降臨,無法避免之時,所有的恐懼反而全都消失了。
痛苦和恐懼在那一刻都遠離了徐曉晶,她忽然感覺難以形容的美好,她感覺自己躺在無邊無際的芳草地上,周圍環繞著無盡的春風……
徐曉晶感覺自己軟綿綿的,似乎躺倒在母親的懷抱中,這世界是每個人的母親啊……
“這難道就是回光返照嗎……?”這想法無力又清晰地閃過她的腦海。
徐曉晶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死去了,她已經沒有多余的生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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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融將車停了下來,他雙手拉著嬰兒的雙腿,將他從徐曉晶的身體中提了出來。
嶽融撿起水果刀,一刀割斷了連接著徐曉晶和嬰兒的子母帶。
此刻,嶽融和徐曉晶的全身都已經被死蠅覆蓋,從徐曉晶的眼中看去,幾乎就要看不見皮膚的顏色了。
還好,那些死蠅似乎並不落到嬰兒身上,反而紛紛避開了男嬰紅那彤彤的皮膚。
連接著徐曉晶這一端的子母帶垂下來, 上面立時就爬滿了死蠅。
之後,嶽融將車後座上放著的幾件備用外套裹在嬰兒身上。
嶽融將胎兒抱起,放到徐曉晶身邊。
“是個小哥哥喔……”
嶽融盡量保持著溫柔的語氣說道,與此同時,兩行眼淚順著他的面頰流淌而下。
徐曉晶用盡最後的力氣,深深在胎兒身上呼吸了幾口。
嬰兒身上還帶著鮮血和胎水的味道。
那是……兒子的味道!
即使經歷了地獄一般的折磨,夫妻二人在這一刻仍然感覺到了一絲妙不可言的美好……
夫妻二人和自己的兒子相擁,僅僅十來秒鍾。
徐曉晶忽然虛弱不堪地抬起頭來,淚流滿面地說道。
“老公,我們必須立刻把兒子扔掉!”
“……”嶽融咬著下嘴唇,渾身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一出生就要被親生父母扔掉!這真是太荒謬了!
“老公,你聽我說,我們兩個人……身上都已經爬滿了死蠅,我們只能把兒子扔掉。”徐曉晶忍住了人生最後一場悲傷,將最後一口氣提起來,勉強把這句話說完。
“絕不能……讓死蠅爬到他的身上!”
嶽融沒有說話,他忽然轉過頭來,迅速往嬰兒身上親了一口。
“啊……你這孩子……”嶽融淚流滿面,“你知道你讓爸爸媽媽多難過嗎……”
“真的……這孩子……完全不知道媽媽十月懷胎的辛苦……一來就要跟媽媽說再見了……”徐曉晶的眼淚如同崩潰的水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