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結束了。
仍舊中年相貌的白冥又泡了一壺茶,他看著茶葉,就著劍樓外的風月,似乎就能想起以前的事。
最先睜開眼睛的是阿蠻,他現在在桑梓的身體裡,看到了許多雜亂的記憶片段,似乎是桑梓的童年。阿蠻不想繼續窺探別人的過去,產生這個念頭的時候,他便醒來了。
然後看見他們仍然伏在桌上。
他輕輕歎了口氣,依偎到諸葛靜的身旁。
諸葛靜夢到了小時候。
他夢到師父連哄帶騙的讓他相信雲外的野草可以清心靜氣,延年益壽。
他夢到師父領他拜見司命,然後遇到了那個晴天打傘的怪小孩韓錯。
他夢到自己問師父什麽是言靈。
他夢到自己原本的名字。
靜殊,靜殊。靜水深流,殊途同歸。
他流淚了。
“如何?”白冥悠悠一問。
諸葛靜看看他,又看看眼含擔憂的韓錯,接過阿蠻遞過來的手帕。他胡亂抹去臉上淚痕,開口最先提起的卻是黑傘:“傘兒姑娘,我可能想到你的名字了。”
“先生,我不要緊的。”
諸葛靜搖頭。
白冥道:“故人相逢,你和我一樣懷念。”
“我甚至現在還覺得這毛黎草可以清心靜氣,延年益壽。”諸葛靜笑容苦澀,“就算它只是長在雲外的一種雜草。”
“……”
“但你們沒有緣分了。”諸葛靜眼神明亮言辭篤定。
“世間之事難由你說。”
“不,我說的就是真實。”諸葛靜看到白冥放下了手中茶盞,他繼續道,“按時間推算,你已經過了第一個十年,功力盡失,第二個十年卻因為這毛黎草而避開了魔道,接下來自然與原定的命運產生了分歧。”
“不是戲言麽?”他淡淡道。
“誰知道呢。連我也不知道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諸葛靜微微一笑,“但我從來不說假話。”
“我知道你不會為我拔除死氣。你不是系鈴人,自然不是解鈴人。”
諸葛靜看了一眼阿蠻,卻發現對方也在看著自己。
他深呼吸:“桑梓還是桑梓,阿蠻還是阿蠻,諸葛靜卻是諸葛靜殊。韓錯,你把她恢復原樣吧,我想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解決,緣份自劍樓始,也該於此盡。”
韓錯依言點頭,他拿出了一直放在身上的鈴鐺。
阿蠻雖有些驚慌,卻強打起勇氣,他聽到諸葛靜說:“沒關系的,不會有事的。”
諸葛靜從來不說假話。
韓錯打開黑傘,傘漸漸浮起,濃墨如瀑,籠罩住阿蠻。
鈴鐺聲也清脆響起,金色波紋在傘下圈圈蕩漾。
可以聽到散魂的嘶吼聲,男女老少皆有,宛如溺水之人的最後掙扎,漸漸隱沒下去。
剩下的是最原本的那株,與鈴鐺最為親昵,與本體聯系更加密切,在反覆拉扯之後終於脫離了苦海,歸向本源。
最後一步了。
韓錯突然將鈴鐺攥在手裡,對諸葛靜道:“你要不要再說些什麽?”
“什麽?”
“這女人可是對你和你師父深仇大恨,除之而後快的那種。”
“他師父在這裡,應該不會輕舉妄動吧。”諸葛靜撓頭。
韓錯看看對面不動聲色的白冥,又放開了手中的金鈴。
鈴鐺也回去了。
阿蠻此刻在黑傘中棲息,那這下子就是真的桑梓了。
……
“司命之術,也是神乎其技,與祭祀不相上下。”白冥稱讚道。
“比不得你們生死之間斡旋。”韓錯冷然。
“唔。”
桑梓恍如大夢一場,夢中自己深陷泥潭,淹沒不知歸處。此時睜開眼,卻是兒時最為熟悉的樓閣,還有熟悉的人:“師父!”
“還有你們。”桑梓溫柔的眉眼瞬間冷了下來。
諸葛靜已經開始想念阿蠻的神經兮兮了。
“姑娘,好茶熱茶都在,我們也該聊一聊了。”
“我們沒什麽好聊的。”
“雲外的人並不都是不可理喻的,你七歲時遇見的那個女人只是個奇葩。”
桑梓驚詫:“你知道了。”
“姑娘,你看,我來自雲外,你是個祭祀,這位打傘的朋友是司命,你師父仍舊風華正茂,我師父也仍然逍遙在外。我們聚在一起,本就是一件人生幸事,對不對?”
桑梓沉默了一會,開口卻又語帶諷刺:“你活不了多久了,還覺得幸運嗎。”
諸葛靜卻笑了,他對著桑梓,也是對著白冥說:“你們可能搞錯了。雲外的人避開塵世不是因為自恃清高,而是因為害怕。”
“害怕?”
“害怕被人所知。雲外的人少有人能活過五十歲,五十而知天命,但對於雲外來說,那是一個人生命的盡頭。”
“那女人分明活了那麽久。”
“她不一樣。她……”諸葛靜不著痕跡的帶過了她,“我也一樣,也許現在會更短。算策天下乾坤,只是一句話,但我們確實多數人都在做這件事。不是為了窺探天命,而是想要證明,證明天命並非不可違。”
桑梓恨然,她咬牙:“但一切如那女人所說,師父筋脈盡斷,再無回天之力。”
“你不能怪她,她只是把所看見的如實說出來而已。”
“若她不說,若她不來,若沒有她,那就諸事不會發生!”
諸葛靜看著她,偏執成狂,終也躲不過。“她留下了天水仙,你師父後來也沒有頹然老去。”
“才不是因為什麽天水仙!你根本不知道我做出多少努力。”桑梓語氣嘶厲,為什麽一個個都這樣,把她所做的全都漠視掉,把所有的改變都歸功於一株莫名其妙的雜草。不過是一個自顧自的女人,為什麽所有人都對她像神仙一樣頂禮膜拜。
諸葛靜愕然,而後苦笑:“你說的沒錯,野草會有什麽用。但是不管怎樣,那女人說的事情並沒有完全成真,對嗎?”
桑梓咬唇。
“你殺了我,殺了她,都無濟於事。”
“可不殺你,也改變不了什麽。”她譏道。
“不。”諸葛靜翻來覆去看自己的雙手,他想通了很多事,“雲外窮盡畢生想要探尋的是人生中諸多可能,就像一棵樹的分叉,每一根枝條,每一片葉子,都是未來的一個可能的結果。只是或大或小,或容易被發現,或難以捉摸。”
“那又怎樣?”
“而我能做的是挑選出其中的一種可能,推動局面朝它行進。”
桑梓似懂非懂,她漲紅了臉,只是罵道:“大言不慚!”
“對,大言不慚。”諸葛靜笑起來,“可我從來不說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