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捕頭沒有想到的是，華拓竟然不是個好學生。甚至比起資質相當一般的小伍來說，也顯得有些……魯鈍。

　　這是在伍捕頭教授過兩次武功之後得出的結論。

　　在武學一道，華拓那股超出同齡人的天才勁兒似乎消弭無蹤。明明一個馬步，一個衝拳都無比努力地去做，但偏偏做得歪歪扭扭。就像個寒窗苦讀十年的學子，剛剛劈完柴就提筆寫字，雖竭盡控制著手腕卻終究寫的慘不忍睹。

　　與之相反，小伍出拳直，馬步穩，一招一式都有板有眼。伍捕頭只要演習過一兩次的招式，小伍都能模仿得得七七八八。

　　每晚教授完套路招式之後，伍捕頭會安排兩人對練。每次對練，小伍都能不費吹灰之力把華拓摔在地上，徹底製服。一晚上，華拓可以被摔個十幾次。

　　華拓不服輸的精神固然值得鼓勵，但場面未免太慘了一些。

　　雖然不明說，但在小伍和華拓之間，老徐一直心裡默默支持華拓這孩子。但在看了兩晚對練之後，老徐不聲不響地走了，表示再也不來看了。

　　第三次授課的時候，伍捕頭終於有點憋不住火。

　　“你是不是耍老子?”

　　華拓保持著伍捕頭教授的招式，心裡有點不知所措。

　　“說招式要領，你記得清清楚楚，甚至背的和老子說的一模一樣一字不差。說手腳協調，你在梅花樁上也不是沒試過，站得穩穩的。但怎麽一練起功來，總感覺你放不開手腳?你是怕你武功太高，傷了人是嗎?”伍捕頭說著氣不過，一腳蹬向華拓的小腿，華拓吃不住力向前直勾勾地倒在地上，身體僵硬的如同床乾屍。

　　“我……練得有點懵。”華拓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膝蓋，又默默恢復到伍捕頭演示的姿勢。

　　“總是嘀咕什麽殺人術，殺人術……殺人術很帥嗎?你是因為殺過人所以感覺自己很厲害吧?沒有點武功的基礎，還想殺人?我要不要乾脆教你點輕功，直接把你從房頂丟下來?丟個幾次輕功就厲害了嗷！”

　　華拓還不了口，伸出的拳頭顫顫巍巍地保持著。

　　“伍叔，我覺得華拓只是……身體比我弱。”小伍見到伍捕頭噴人就頭皮發麻，忍不住幫華拓解釋道。“再說我也練過一點，有基礎，打他當然輕輕松松。”

　　“這他媽跟你有什麽關系?你以為你練得好嗎?你打個比自己小幾歲的孩子打出幻覺來了?要不要待會我們來練練?”伍捕頭摩拳擦掌，繼續保持著高強度的輸出，小伍知道不是裝好人的時候，立刻低下頭不再多話。

　　“你說說看，你到底是怎麽回事?是覺得老子教得不好?”伍捕頭湊到華拓跟前，兩隻大眼極近的距離盯著華拓。華拓情不自禁將眼睛飄向別處，卻被伍捕頭厲聲喝止，“直視我！回答！”

　　“我……出拳的時候，總覺得有些奇怪——”

　　“這什麽屁話?奇怪?你是覺得老子教錯了?老子教的是經典中的經典，老子自己就是這麽學起來的！老子的師傅就是這麽教的！老子的口氣都跟他一模一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華拓並不為伍捕頭的情緒所影響，平靜道，“我只是不知道我這出的一拳，是在打誰?”

　　“是我！”伍捕頭不客氣地答道。

　　“那麽，我這一拳，打的是你的哪個部位?”

　　“頭。”

　　“哦。”華拓點點頭，“那我這一拳能打得到嗎?”

　　說完，華拓出拳，

被伍捕頭輕易避開。　　“廢話，老子又不是個木樁，怎麽會讓你沾到?”伍捕頭冷笑道。

　　“那為什麽我要打這一拳?”華拓疑惑，“我又打不著你，這一拳反而讓我放棄了防守。之前有幾次對練時，我就覺得每次我一出拳，我就暴露了弱點，反而被摔的很快。相反，如果我一直保持移動，保持防守，應該能多支撐一會兒。”

　　“這就是你出拳畏畏縮縮的原因?那你還真他媽是個懦夫！”伍捕頭哼了一聲。“新人練武，就要相互喂招，用這種方式熟悉招式。這個時候就放開打，讓一招一式都印在自己身上，千萬別怕被打！也別怕疼！別怕受傷！如果這怕那怕，那還學個什麽武?！”

　　“我並不是怕，我只是……不明白。”華拓認真道，“練武也應該有練武的道理，我想學的就是這背後的道理。現在我始終覺得我所練習的這一招一式，效率極低。每次出拳用腳，我不知道敵人在哪，也不知道自己在打誰，打得用盡全力，卻都打在風上。仿佛大山臨盆，天搖地動，卻隻生了一窩老鼠。”

　　小伍被這個比喻逗得咯咯一笑，被伍捕頭狠狠瞪了一眼。

　　“那你到底想怎麽樣?”伍捕頭的氣也消了差不多了，語氣也逐漸恢復正常。他看著華拓的眼睛，隻覺得這少年眼中都是迷霧，似乎一直在思考著頗為深刻的問題。旁邊的小伍，眼神清澈得才更像個孩子。

　　“我想再跟小伍打一場，但你要允許我不用你教的套路。”

　　伍捕頭面無表情，抱胸道，“可以。”他轉身對小伍道，“現在對練，你不得有半分留情！”

　　小伍露出為難的神色。

　　“如果被我發現你留情了，待會就是你我對練。”伍捕頭補充道。

　　“這……”小伍用眼神對華拓致以歉意，雙手一展，已就地擺開陣勢，整個人的氣勢登時一變，果然與之前交手時不太相同。

　　華拓原本下意識也擺出了架勢，但還未擺出，就搖搖頭放棄了這個念頭。他雙手舒展下垂，無招無式，只是腳步上已如平日馬步一般略微交錯，膝蓋微曲。這個姿勢，讓他感到充滿力量。

　　小伍進前一步，打出第一式丁步格掌。拐肘，格擋，下蹲，手足護住上中下三路，攻中有守，毫無破綻，是伍捕頭所授拳法的起手式。

　　華拓見招，邁步讓開一步，未像之前切磋一樣喂招以對，反而刻意拉開了距離。

　　“嗯?”小伍見華拓退後，有點不明所以。“打不打啊?”

　　“打。”華拓依舊無招無式，雙腿微屈，“來。”

　　小伍看向伍捕頭，伍捕頭不動聲色，示意繼續。

　　小伍撇撇嘴，繼續靠近華拓。他身體一側，以右臂為軸，全身如戰陣一般嚴陣以待，向華拓靠去。這一招名喚擊手炮，又名鐵山靠，靠整條右臂護住周身弱點，以肘為矛，向小伍攻去。

　　華拓快步移動，再從小伍左側略過。小伍剛才便知華拓不願接敵，早就備有後招，右肩一沉，將重心轉移到左腳。一步踏出封住華拓路線，左掌握緊便是一手弓步勾拳，攻向華拓腹部。

　　華拓堪堪躲過，並未遲疑，一面盯著小伍的招式，一邊向反方向縱去。

　　剛才小伍這兩招，並非套路中的連續，而是兩個毫無相關的招式方向交換拚接在一起。這倒是啟發了華拓，華拓不由得把伍捕頭教的三十七招拳法在腦海中一一拆分，雖然一時難以找出合適的連續技法，但隻覺得這樣看來那些招式倒顯得頗有意思。

　　兩人對練本就是在老徐家的後院，地方並不算寬敞。小伍既已打定主意決定封鎖華拓，華拓可以騰挪的空間並不多。小伍狠下心，雙臂微張，再度向華拓靠近，把他往死角裡逼。但這麽雙臂展開，之前武功的架勢也終究煙消雲散，兩人如小孩嬉鬧一般。看得伍捕頭連連搖頭。

　　眼見自己只剩一角，華拓已知再無退後的空余。小伍越逼越近，已經近在咫尺，華拓身形一矮，眼見便要鑽襠而過。小伍見勢不妙，雙腿交叉，重心也跟著向下壓去。卻沒料想，華拓忽然身體一側，以右臂為軸，以右肘為矛，直刺小伍臉龐，竟是一招標準的鐵山靠！

　　小伍雙手格擋不及，鼻子被華拓狠狠一撞，鼻頭已經酸的不行。他一發狠，忍著鼻頭疼痛，雙手順勢一夾，想要與華拓近身纏鬥。之前，只要小伍在纏鬥中抓握住華拓雙手，就能順順利利將其摔出。但這次雙手一夾卻又夾空。原來華拓已借著小伍受創晃神，趁勢側身而過，回到場中，保持著距離。

　　見難以迅速抓住華拓，小伍這才騰出手摸摸鼻子。剛才那一下雖力量並不大，但勝在出人意料，鼻梁結結實實受了一肘，是真的不好受。雖沒有留鼻血，但鼻涕不住流出，眼淚也情不自禁在眼眶打轉，隻感覺自己的戰意已下降了七八分。

　　“沒事吧?”華拓關切道。

　　“沒事！”

　　小伍咬咬牙，不由想到華拓之前每每被摔那麽多次，還能繼續戰起對練。這時也一股熱血湧起，不再猶豫，又向華拓撲來。

　　華拓隻覺這次小伍撲來之時，他又有了新變化。他不再空門大開，而是刻意保持著防守姿態，似乎是剛才真被打疼了。但小伍腳步上卻並不凌亂，步伐之間隱約藏著三十七招中的不少變化。華拓照之前的樣子，朝旁邊試探躲避，果然小伍立刻反應，迅速出手，顯然剛才收緊的防守姿態只是誘惑自己的陷阱。

　　小伍終於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戰法——華拓只能被壓製在角落，只要試圖移動，就會進入自己的進攻范圍。小伍也並不急著進攻，而是拉開架勢慢慢蠶食著華拓的空間。華拓只要敢冒進，小伍就用最熟悉的直拳打消華拓的念頭。

　　逐漸，華拓也停止了逃走的想法，雙方慢慢陷入對峙。

　　在對峙中，小伍隻覺得自己的熱血愈發沸騰，鼻子上的受創也不再感到疼痛。整個身體無比的舒泰。

　　剛才有幾拳正好打在華拓格擋的手臂上，隻覺得比平常互相套路喂招時，打的更加爽快。

　　眼前瘦小的華拓如小雞一般，除開最初的那一“啄”，現在已完全沒有還手之力，只是一具木偶。小伍一拳接連一拳，華拓已完全沒有躲閃的可能，只能按照伍捕頭教授的防守套路，硬橋硬馬地格擋。

　　而兩人身體之間的差距逐漸顯露出來，華拓的防守已經越來越吃力。

　　本是無比嚴肅的對決，小伍一邊氣喘籲籲地出拳，嘴角卻一邊止不住地上揚，幾乎快要笑出聲來。

　　“結束咯！”小伍封死了華拓所有角度，好整以暇遞出一招“衝陣斬將”。

　　衝陣斬將，本是這套拳法中最後一招。這一招再無防守，全力出擊，一套連續進擊拳後即可將敵手推至失衡，再踏步絆足，即可將對手摔出。

　　這是華拓每每防不住的一招。按照伍捕頭教授的防守套路，如果華拓防守得夠好，就應該退步扶手，借力打力，可以勉強換得均勢。但華拓終究力量不足，根本扶不住對方的胳膊， 而只要自己重心一偏，整個身體就會無法控制地飛出。

　　所以“衝陣斬將”一出，基本宣告一輪對練的結束。

　　但顯然這次，華拓有了別的想法。

　　只見華拓身體蜷曲起來，將胸腹藏起，如蝦一般。雙手也完全不防禦，這讓小伍的前幾拳輕輕松松打到了華拓的肩上與手臂上。

　　但華拓並未放棄。

　　他雙手抱拳，縱身一躍跳向小伍，左拳化掌，格開小伍打向自己臉的一拳，而右拳則向後蓄力。

　　下一瞬，小伍已依照套路伸腿絆足，而這一腳卻根本沒有勾到華拓的腳。華拓整個人已倚在小伍腿上，而右拳則繞出一個弧線，直接向小伍擊去。

　　只是擊出的位置，並非小伍的臉，而是小伍的耳後。

　　這是華拓與老徐研究數日得到的一個“死相”之地。

　　這一拳速度極快，力道十足，顯然是華拓今晚蓄謀已久最強的一擊。

　　“停手！”伍捕頭髮現不對，急忙吼出。

　　但華拓根本聽不到任何東西，拳頭也完全停不下來，在這一瞬間，華拓幾乎已經看到了小伍的“死相”。

　　“砰！”

　　華拓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已經是另外一天了。老徐坐在旁邊，如往常一般照料著床上的屍體。

　　“我……”華拓隻覺得口乾舌燥，頭還是一陣陣的發暈。“我想喝水……”

　　“……伍捕頭今晚會來，有話跟你講。”老徐的聲音似乎還是很遙遠。

　　華拓躺倒下去，渾身酸軟。

　　昨晚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