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篷船搖搖晃晃，華拓只有緊緊抓住身邊的扶手才能勉強保持穩定，他看著船頭鬼失驚的背影，隻覺得撐著長篙的他像個巨人。

　　華拓曾讀過一本異域經書，傳說中在生死界的邊緣，有一條三途川。川內流水會根據人生前的行為，分為緩慢、普通、急速三種流速不同的水流。如果生前多行善事，那麽水流緩慢舒適;如果生前作惡多端，那麽就被急流衝擊，終身不可靠岸。

　　華拓現在仿佛身處三途川之中，但水流的速度讓華拓感到有些惡心。

　　雷聲隱隱，風浪在遠方呼嘯，顯然有大雨將至。

　　鬼失驚長期在江湖上漂泊，此刻在舟上遊刃有余，對身後的獵物根本毫無忌憚——因為他知道華拓根本不會游泳。

　　華拓捂著胸口，背後的冷汗讓他有點難受，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船到江心，就是我命終處。”華拓喃喃道。

　　“怎麽?還是急了?”鬼失驚頭都不回，顯然極為自信，他的語氣也如同一隻玩弄老鼠的貓。“我原本以為你會一直保持冷靜。你現在還想最後一搏嗎?”

　　華拓不發一言。

　　“還是坐下吧。你猜的沒錯，我會先送你到鏢局。”鬼失驚將長篙深深打入水中，小篷船迅速地向前悠去。即使深諳水性，他也不想面對即將到來的風雨，“你這麽聰明，或許真的有機會活命。三叔太累了，他沒準真會需要你這樣的人。”

　　“三叔……是誰?”

　　“我的師傅……也是你仇人的師傅。就是那個在你要報仇的時候，攔下你的人。”鬼失驚冷笑，“好好向三叔學學，說不定你還有報仇的機會。”

　　“你不介意……我報仇?”

　　“向黃執衝報仇嗎?有本事你宰了他就好了，當時我不是都借你刀了嗎?”鬼失驚看著少年的，臉，笑道。“但如果，你是打算向浮屠鏢局報仇，那不行。”

　　“是嗎?”華拓微皺眉頭。

　　“浮屠鏢局可沒做錯什麽，做錯事的是黃執衝。”鬼失驚哼道，“選仇人就像選情人一樣，要有眼光，千萬千萬不要選錯了仇人。”

　　“但你們……浮屠鏢局在保護他。”

　　“如果你稍微有點洞察力，就會知道我們並非鐵板一塊……也許在你加入我們之後，你就懂了，你不是沒有機會。”

　　“我加入你們……”華拓的眼神一陣恍惚，“會讓我的家人回來嗎?”

　　“人死不能複生，但人總要往前看嘛！”鬼失驚不以為意，“你現在走的每一步棋，都不是為了悔之前走過的棋，想通這一點你才能真正長大。”

　　“是嗎?”華拓皺著的眉頭終於解開了，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他忽然衝出幾步，速度快到讓鬼失驚都來不及反應。他縱身跳入翻湧的浪中，轉瞬消失。

　　天旋地轉，呼吸不暢，水面之下仿若另一個世界。

　　雙眼灼痛，華拓卻拚命睜著眼睛，想往最幽深的地方潛去。但整個身體卻不受控制，不斷在水中翻滾，浮沉。

　　一個漆黑的聲影向自己遊了過來，像一條靈活的大魚。華拓知道是鬼失驚，他拚命想要逃開，但身體的本能卻讓自己去接近他。

　　一股碩大的力量從肩膀那傳來，一雙鐵鉗般的手已經握在了華拓身上，轉瞬就將他拖出水面。

　　“想死了是吧?”鬼失驚從背後抱著華拓的身體，惡狠狠斥道，“我本不打算讓小孩子受苦……可這是你自找的。等我們上船，哼，我會讓你知道什麽是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鬼失驚把華拓拋到船上，自己則撐著船簷，立刻爬了上來。

　　華拓意識有些動搖，剛剛瞬間的溺水讓他感覺死過一次，呼吸到空氣的人世間舒服的反而有些不真實。

　　他下意識地捂著胸口，口中還含著一口冰涼的河水。

　　他沒有吐出來。

　　他的機會只有一次。

　　他仿佛天生就知道怎麽做。

　　聲音消失了，海浪消失了，天與地的界限也消失了。

　　華拓醒了過來，冷汗津津。

　　他向來記憶頗好，但那天晚上的事情，他卻從未像剛才的夢境一樣感受得如此細節。

　　夕陽在窗，身邊沒有人了，老徐應該是去處理今天的工作了，但看時間估計也快回來了。華拓伸出手，握緊又松開。自己的身體裡沒有一絲力量，仿佛跟著靈魂被抽走了。頭有些痛，也有些沉，是風寒入體，發燒了嗎?華拓摸了摸額頭，如死人一般冰冰涼涼。

　　看來沒事，華拓坐了起來，給自己找了點東西果腹。一天沒吃沒喝，這不過是正常的虛弱而已，他安慰地想到。

　　華拓又想起剛才的夢，似乎有那麽一瞬間，很熟悉，就好像昨晚……

　　昨晚最後發生了什麽?華拓居然什麽都不記得了。印象中，他只知道宿醉的人會有這種症狀，對自己做過的事一無所知。

　　自己是否受傷了呢?他翻開衣服，小心檢查著自己的身體。

　　突兀的肋骨頂著皮肉，華拓的身體看上去瘦弱得可憐。最近的修煉並未讓他迅速茁壯，反而留下了滿身烏青，尤其是手臂。好在有伍捕頭在旁阻止，所以不過是是皮肉傷，並不傷筋動骨。

　　昨晚上倒是沒有在身體上增加太多新傷。

　　伍聲伍哥呢?他怎麽樣了?

　　難道是被自己錯手……

　　華拓不敢這麽想下去，但仍然有些坐立不安。

　　他隱約記得自己最後的那一拳。

　　在出拳的瞬間，他的本能佔據了上風，那一拳的擊出帶著莫名的快感，全身的活力與熱情隨著那一拳衝上了極點。而這一拳的方向——正是死的方向！

　　耳後偏上的位置，只要遭受重擊，一定致命。那是比太陽穴更準確更危險的位置。這是華拓與老徐在屍體上發現的成果，他曾在無數幻想中不斷演練自己的這一拳，打在黃執衝的身上。

　　可不該打在伍哥身上……

　　華拓不敢再胡思亂想，索性走到院外練起了拳。他先按套路練了幾次，練得手心微微出汗。再後來，他把三十七招拆解重組，隨意地打起來。雖然招式與招式之間不再那麽順暢，卻隱含著更多種變化。他發現了幾個短暫的連招，又演練了幾遍，不斷推倒又重試。他練了一會兒，隻覺得渾身是汗，不由席地而坐，恰好一陣晚風拂過，甚是爽利。

　　他閉上眼，腦海中又浮現起了昨晚的畫面。這一次，他用新發現的招式與伍哥對練，隻覺得新招更加強大。華拓享受著腦海中的強大，把所有的攻擊都指向伍哥身體上最薄弱的位置。伍哥的樣子也漸漸發生變化，一會兒是黃執衝，一會兒是鬼失驚，一會兒是母親，最後竟變成了伍行義的樣子。

　　他睜開了眼睛，天空居然已經全黑了。老徐看到華拓醒了，衝著桌上努努嘴，又繼續做著十字繡。

　　桌上是剩下的一些殘羹，華拓狼吞虎咽，隻覺嘴裡有些血腥的味道。

　　“呵呵，你這身體，感覺禁不起這麽練了。”老徐笑道，“聽說你昨晚被小伍揍得很慘，看你這樣子，哪怕再緩個兩天也好不了。”

　　華拓從碗裡抬起頭，“伍哥怎麽樣了?”

　　“他?他挺自責呢。呵呵，他昨天一招把你打暈了，搖都搖不醒，可把他嚇壞了。”

　　“他……沒事就好。”華拓心裡竟有些失望。

　　“呵呵呵呵呵呵”老徐笑得咳嗽得更狠了，“怎麽?你都不省人事躺倒在床上了，你還想著揍你的人會有事，真是奇了！”

　　“我，怎麽輸的?”華拓看著自己的雙手。

　　“呵呵，聽伍捕頭說，你昨天不肯好好練武，打架的時候也沒有半分章法，全程落入下風。”老徐看著少年，毫不客氣地說道，“最後小伍打你，你也完全不防守，結果被打了個狠的，呵呵！”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華拓心理有些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他看著老徐問道:“老徐，你這幾天看過我練武，我是不是真的不適合練武?”

　　老徐只是呵呵一聲，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打斷。“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是我教錯了呢?”伍捕頭走進屋內，跟老徐打了聲招呼。

　　“呵，你來晚了，沒吃的了。”老徐眯著眼，將針穿過細小的扣縫，“這孩子最近飯量變大了……他家房子什麽時候開封啊?案子都結了。”

　　伍捕頭不理老徐，將華拓招呼到小院。老徐歎口氣，繼續自己的針線活。

　　“昨天，你差點又殺了人。”伍捕頭的語氣陌生的可怕，讓華拓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伍捕頭的情形。

　　華拓沉默，伍捕頭也不繼續說，氣氛一時有些冷。

　　終於，華拓打破了尷尬。“伍哥，沒事吧?”

　　“差一點。如果你的手臂再長一點點。”伍捕頭歎了口氣，“速度、力量，都超過了我的估量。還好，你手短，夠不著，那個要命的位置。”

　　原來伍捕頭也知道耳後那個位置致命，華拓喃喃道:“所以我被打翻在地，摔了個狠的，暈了大半天。”

　　伍捕頭點點頭。“相比起再殺一人，這是最好的結局。”

　　華拓讚同伍捕頭這個觀點，一股寒意襲上後背。

　　“有誰教過你武功嗎?”伍捕頭搖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不會。你明明打的很糟糕。但是不得不說，你還真是天生的殺手。”

　　華拓不明所以，不知道伍捕頭是在誇自己，還是在罵自己。

　　“你昨天的戰術，就是把自己拱手讓人……但你護住了你身體所有危險的位置，反而把最重要的‘武器’藏在了對方視野之外。”伍捕頭回憶起當時的場景，華拓那時的身形讓他記憶猶新，“然後你仗著自己會活，要賭對面會死。最不濟，也是兩敗俱傷！”伍捕頭猛然啐了一口，“鬼失驚怕不是就是這麽死的！”

　　華拓不敢接腔。

　　“但你這種打法，在江湖上活不過一年。”伍捕頭道。“每次都拿命賭，誰又能保證你每次都賭贏呢?即使賭贏了，你的賭注又會損失多少呢?江湖上真到了要動手的時候，最怕的就是兩敗俱傷——年輕人憑著敢拚敢打，是敢囂張幾年。可那幾年之後呢，又有幾個年輕人撐得下來?”

　　“如果是為了報仇，我願意拚命。”華拓毫不猶豫道。“這本就是我入江湖的目的，不是嗎?”

　　“是為了保命。”伍捕頭糾正道。“現在浮屠鏢局沒有動靜了，不代表他一直會沒有動靜。只要你活著一天，你就要記得，對於別人來說你始終是一根刺，無依無靠很容易被拔掉的一根刺。”伍捕頭扶著華拓的肩頭，鄭重說道:“記住，你現在所做的一切事情，不是為了挽回過去的損失，而是為了未來考慮！”

　　這句話很耳熟，華拓似乎在哪裡聽過。

　　“不過不得不承認，你在武學一道確實有抄捷徑一般的天賦。我說的招式，你確實記在心中，也能在恰當的時候施展出來。”華拓知道，伍捕頭評價的是昨晚的那一招“鐵山靠”。在昨晚之前，伍捕頭一直不認可華拓的動作，尤其是這招以防禦為主的“鐵山靠”。

　　“所以，我會給你展示更多的招式，不過隻教一遍。相信憑你的記憶，你能記得。”

　　華拓的眼睛亮了起來。

　　伍捕頭撫掌道:“我經歷複雜，所學頗亂，年輕時即使不算兵刃也斷斷續續練過十幾個套路。其中簡單的如教你們的三十七式‘太祖長拳’，複雜的也有一百多招變化繁複的‘落英掌’，這些，我都能演練給你看，你有本事就全都記下。其中關竅，我不會講，也講不出，看你自己悟性。”

　　恐怕其中一多半都被放棄了。華拓心想。

　　“而在給你演練完畢後，你可自行習練一番……”

　　“伍哥呢?伍哥不和我一起練了嗎?”華拓奇道。

　　伍捕頭不屑地搖搖頭，“憑他的本事，如果我這麽教他，他什麽也學不會。”

　　“那，我就能學會嗎?”

　　“沒有叫你學會，隻讓你死記硬背下來應該還是可以的。”

　　“那這些套路，伍哥既然沒有練過，我如何和伍哥對練呢?”華拓問道。

　　“你還想和小伍對練?”伍捕頭冷哼一聲，“你怕自己殺不了他嗎?”

　　“可……”

　　“你對練的對手只有一人——我。”伍捕頭指著自己，面色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