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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舊事》3、誰有不平事
  江南首富名曰寶圭,據聞是元朝時遺於南國的蒙古後裔,然雖有遊牧民族的粗獷風貌,卻又似濱海之民狡詐多智,其人長袖善舞、多錢善賈,是以在漢人群聚之地,竟位居人極、創下了一片煊赫家業。

  寶圭以絲綢起家,因起初通曉多族語言,貨物得以產銷各地,之後勢力漸漸壯大,甚至收並了湖州、蘇州、松江、嘉興、杭州五地十來家貨鋪名號,此後論及江南華服錦繡、綾羅綢緞,獨以此君為尊。

  八年之前,因寧波一帶發生了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江南商賈紛紛受到波及,虧得寶圭廣開門路,漸攬得朝廷生意,當時雖然元氣頗損,如今倒也高臥無虞。

  此後朝廷於杭州設織造局,代理之人便是孔嘉。

  胡岩有事相求,需打通各方商賈門路,其中孔嘉經綸杭州織業,自是首選之一。只是他雖在商海浮槎,為人卻如懷中那隻貓,陰森高貴、神秘難測。

  但打動孔嘉卻是結交寶圭的關鍵,胡岩不惜囑托各方,甚至拜托門下佃農元四喜,讓四喜的妻子也從中出力,盡管其妻只是孔嘉鋪中一名小小織匠。

  元四喜之妻終究人微言輕,並未能幫上什麽忙,但也盡心盡力,畢竟胡岩當初急著促成此事,曾允諾元家不管事成與否,都會免去其一年田租——

  ——“然而胡岩當時囑托各方,雖然元家這方沒成功,另一方卻有成效,不僅禮送到了孔嘉手上,連他本人也被請得赴宴。元大叔自覺負人所托,不敢求免去一年田租,但妻子周旋其中也費了不少錢財,於是親自登門胡府,但望免除半年即可。”孫叔頤吃飽喝足,便將此事來由娓娓道來,“本來元家境況貧苦,更何況胡岩有言在先,這個要求自不過分,不想這姓胡的吝嗇成性,閉門不見,元大叔第二次登門得入,更被下人誣陷偷盜,亂棍打出後送入監牢。”周遭不比方才,均靜了下來,只聽到此處言語。

  “誣……誣陷?”胡岩氣壯道,“當日胡某將送給各大老板的寶貝陳列在四喜落腳的屋子,分明便少了一顆價值千金的貓眼石,這寶貝可是胡某要送給孔老板的,不是他偷的,難道是見鬼的寶貝自己不見了?”

  孫叔頤啐道:“滾你爹的蛋,你那顆見鬼的貓眼石,我親眼所見,偷盜者不是別人,正是你底下……”

  一語未畢,腦後猛地襲來一股熱氣,孫叔頤微微一驚,心思略動,身子隨即下伏。眾人只見一碟菜肴從他身後飛擲而出,掠過其發際。

  “紹興菜,乾菜燜肉!”

  一個眯著笑嘻嘻的精瘦漢子出現在胡岩身後,接過飛擲而來的那碟“乾菜燜肉”,雖然來勢洶洶,他右手一拂一托,卻隻濺出幾滴湯汁。

  孫叔頤暗叫不妙,抬眼一瞧,果然後方遭到偷襲的須臾,前方的胡岩已被那漢子推離劍勢范圍。

  胡岩脫離了劍尖威脅,一邊乾笑一邊吼道:“胡大,胡二,跟那晚一樣,把這小子給我收拾了,別讓他礙事!”跟著對桌邊的諸位貴客道:“各位老板久候了,咱們這就換個地方。”

  一直吃著東西的戴朱奪過那精瘦漢子胡二手中的“乾菜燜肉”,繼續大快朵頤,從始至終隻說過一句話的孔嘉突然冷冷一笑,對著懷中肥貓道:“這出戲可比剛剛台上精彩多了,你說是麽?”幾位大老板竟是誰都沒有移上一步。胡岩陪笑道:“那老板們離得遠些,別被這些下人們傷著了。”跟著自己遠遠躲開。

  孫叔頤眉間一擰,

長身而起,劍尖欲遞,猛不防雙臂一緊一麻,已不知被誰扭到身後,長劍也隨之落在桌上。  鎖住其雙臂的也正是方才擲菜偷襲的胡大,但見這胡大身形粗壯,肌肉虯結,站在桌上宛若鐵塔。孫叔頤手臂為之鎖扣,略一掙竟是紋絲不動。

  胡大嘿嘿笑道:“這小蟊賊我識得,那晚上藏在老爺府上屋頂打了個噴嚏,被胡二踢下來後著實可嘗了番甜頭。”

  精瘦漢子胡二仍然眯著眼笑道:“這些窮小子也真不識趣,那天晚上被你摔得半死,仍自不量力跑來這要錢鬧事。”

  胡大憨笑道:“你們這些小蟊賊倒也有些本事,明明已經打入了監獄,居然這麽快便逃了出來,可惜終究是手下敗將,這次……”他右手抓住孫叔頤雙臂,左手驟地抬起他腰間高舉過頂,虎吼一聲道:“這次便讓你躺個一年半載!”雙目精光暴漲,兩手猛使蠻力,作勢便向空中摔去。

  旁人見這巨漢宛若金剛下界,這一擲之力勢必非同小可,紹興的王諧、謝旺已然站起,周遭圍觀的下人們也各自一聲驚呼,膽小的甚至捂住眼睛,怕這“蘭陵王”屍橫就地。

  疾霆不暇掩目間,孫叔頤甫脫離胡大的掌控,翻手一抄,當即狠狠握住胡大的右腕,隨著這股無儔力道一帶,胡大身形縱然龐大,也不禁一個踉蹌,他當機立斷,身形頓挫穩住下盤,不料孫叔頤突然松手,胡大發力甚猛,無可抵消,登時重重向後跌在桌上。桌子難以承受,吱呀一聲頓然碎裂。

  孫叔頤起先一握已消去不少力道,他松手之後,借勢在空中後翻了個跟鬥,足方觸地又蹬腿前躍,趁著胡大從裂斷的桌子爬起未穩,右腳將其掃翻,還沒等對方回過神來,孫叔頤一聲暴喝,竟扼住其肩頭腰間兩處穴道,將胡大高舉於頂!

  兩人交鋒一剛一柔,但形勢互換只在未幾之間,眾人固然為胡大剛猛凌厲所驚,但孫叔頤之應變輕靈更是讓人瞠目結舌。

  胡大隻覺肩膀腰間一陣酸麻,孫叔頤指間加勁,他竟忍不住痛呼出聲。

  孫叔頤笑道:“你也不打聽打聽,你叔叔我可在杭州城內的相撲瓦舍待過三年兩載,人稱‘燕青他老子’、‘相撲小霸王’的便是!”

  隨著震天價龍吟般的吼聲,那鐵塔般的胡大,竟被這滿臉病態的孫叔頤甩了出去,而且去勢驚人,直往二樓的包廂撞去!

  “清蓮!”錢思齊忍不住叫了出來,想到了什麽又補了一句:“二弟!”敢情鐵塔的去向,竟是睡覺的錢仲豫處。

  二樓的橫欄嗤喇喇被撞碎,胡大猶未止,滾入了錢二公子的包廂,驚起一片如鶯嬌叱。片刻只聽砰的又一聲巨響,那胡大從包廂內被踢出,直挺挺跌在戲台上,七葷八素,眼見著十條命也去了九條。

  孫叔頤對著包廂笑道:“有勞有勞。”對胡大呸了一口,道:“你叔叔我那天晚上要不是發燒頭痛、體虛腹饑,會讓你這大塊頭揍那麽慘?”

  言罷轉身,對著胡二冷冷道:“我勸你還是識相點,乖乖把你偷的貓眼石交出來,那日我瞧得清清楚楚,你監守自盜,還賴在元大叔頭上。臭胡子你也好沒本事,盲眼失聰,辨不得好壞忠奸,倒養了一群什麽貨色!”

  見到對方如此身手,胡二眯著的雙眼隱隱閃過一絲冷然之色,他拍手笑道:“孫英雄倒是好本事,不但舞跳得好,氣力也大。可是偷東西的是誰,咱們本應該對簿公堂、請縣太爺做主才對,沒來由在這裡瞎耗時日,不僅弄翻了一桌好菜,還誤了諸位老板的大事。”

  孫叔頤眉毛一揚,冷笑道:“官商同流汙,縣太爺要能做的了主,當得成縣太爺麽?你爺爺我和元大叔當日還會被關進牢獄裡麽!”

  他打了個噴嚏,抹抹鼻涕又道:“這臭胡子欺人太甚,叔叔我就是要打他的狗,揭他的醜,當眾撕爛了他的臉!而至於你,你說沒偷寶貝,可我猜,現在那顆貓眼石定還在你身上!”

  胡二笑道:“何以見得?”

  孫叔頤道:“起初我眼見你偷偷私藏懷裡,這寶貝既然價值千金,你斷然不會輕易藏在府內,以防一個不慎叫人發現了。此後這三天來你們幾個手下四處幫著張羅這次宴席,你又料不著我會來指摘你,所以藏在身上自然是上上之選。當然以防萬一,我也問了幾家當鋪,他們這幾天都沒見著什麽價值連城的寶貝。是以這貓眼石,十有八九還在這!”

  胡二臉色略變,眯著的雙眼微微一睜,終於又笑道:“孫兄弟,不如我們打個賭?”

  孫叔頤一怔,道:“賭什麽?”

  胡二拍拍身上,道:“便賭這貓眼石是否在這裡,賭注是十兩銀子。若你贏了,老爺會去衙門幫四喜行個方便,而這十兩銀子當做田租輸給你們,也說得過去;若你輸了,咱們也就此揭過了,元四喜偷盜的事依然既往不咎,至於這十兩銀子,孫兄弟要是有也就罷了,若是沒有,哼哼,那便算賴帳,小可我方才已囑咐叫了衙門,屆時你就回牢房把四喜換出來吧!”

  孫叔頤愕然不語,心下沉吟道:“這混蛋好生狡猾,明知我看起來便付不起這十兩銀子,特地拿這什麽鬼賭約壓我。而我雖然言之鑿鑿,但這貓眼石是否在這裡,他心裡最清楚。”

  胡二悠然道:“自然,你要是舍不得這十兩銀子,咱們不賭也罷,孫兄弟這便走吧,本來你不請自來,原沒什麽立場在這口出厥詞,胡言亂語。你若仍要糾纏,我們索性給你來個不理不睬,縱然你身手了得,我胡府也是人多勢眾。”

  胡岩心下竊喜:“胡二這緩兵之計高明,若非忌憚這臭小子身手,焉能與他廢話?現在管他貓眼石誰偷的,只要等到衙門的人來就是了。”

  孔嘉淡然道:“小兄弟,你可聽到了,衙門的人已經在路上了,區區十兩銀子,實在不值得多費唇舌。”

  孫叔頤心下躊躇:“我雖不懼衙門的人,但到時果真人多勢眾,不僅討不成公道,又回到牢房裡可沒有好果子吃,好不容易越了獄,爺爺我可不能再跟縣衙乾上了。”

  猶疑間觸到胡二的奸狡神色,他驀地一片雪亮:“這王八蛋特地把賭注下這麽重,無非是以進為退,下手越狠,越說明他心虛。哼,胡二,你手段不淺,八成是禦街出來的人。”

  這時顧望對孔嘉道:“既然為了申討公道,豈可不賭?無論輸贏,那位姓元的都可出獄,至於這姓孫的小子,好歹還有十兩銀子的贏面。”

  孫叔頤主意既定,拉過一條板凳坐下,神態悠閑,道:“賭,怎麽能不賭!你叔叔我縱橫賭館,人稱‘牌九至尊’、‘骰子大王’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吃奶呢!”

  他微微思轉,又道:“不過我賭的是——那貓眼石不在這!”

  金老爺子咂巴著煙袋,嘖嘖道:“他媽的,這小子倒也不蠢。”

  孫叔頤哈哈笑道:“那自然,若我贏了好歹還有十兩銀子,縱然我輸了,也可證明貓眼石是這混蛋偷的。怎麽樣都不虧。”

  胡二面色一變,道:“孫兄弟豈可變卦,方才不是口若懸河,認定那寶貝在這的麽?”

  孫叔頤道:“廢話少說,好比賭骰子,爺爺我雖然認定是大,但下的是小,莊家管得著麽?”

  胡二歎道:“也罷,孔老板,勞您的駕,過來搜小人的身。”

  孔嘉搜了片刻,胡二身上並沒有貓眼石。

  孫叔頤皺眉道:“不可能,是了,他們兩個下人一丘之貉,不在胡二身上,定然在胡大那兒。”

  但是他衝上戲台,將昏厥的胡大搜了個仔仔細細,也還是一無所獲,孫叔頤乾笑道:“好好好,好得很,好歹賺了十兩銀子,老子也算贏了。”心下盤算道:“這老狐狸果然事先便藏了起來,幸好我還不吃虧,只是贓物既不在此,卻又如何幫元大叔討回一口惡氣?”

  沉吟之間,人群中的胡岩突然說道:“不對。”孫叔頤一怔之間,只見對方從懷中掏出了一顆瑩潤微暈的寶石,寒聲道,“輸的可是你啊。”他識得正是那晚藏入胡二懷中的寶貝,不覺大吃一驚,心底暗感不妙,口中已然怒道:“老子和胡二賭,乾你臭胡子的屁事。”

  胡二眯眼笑道:“不錯,可是咱們賭的是貓眼石是否在‘這裡’,小可方才並沒說在‘我身上’啊。”

  局勢忽變,孫叔頤隻覺上了這漢子的當,暗恨不慎。思緒百轉間,他猛地恍然大悟,對胡岩道:“原來並非你底下的人監守自盜,一開始便是你這臭胡子捏造的罪名,我真糊塗了,居然還以為你只是識人不明,原來你自始至終便是老烏龜、王八蛋。”他怒極上前,胡二攔道:“慢著孫兄弟,要打架也先還清了賭債,否則官爺們待會過來定你的罪,豈不要多坐幾天牢?”

  胡岩笑道:“孫兄弟這話我可不明白了,什麽我‘捏造的罪名’,這貓眼石可是官爺從元四喜身上搜到還給我的。四喜竊我寶貝,既然不仁在先,胡某又何必免他田租?至於要不要放他出獄,那可是胡二下的注,壓根跟胡某毫無關系。”

  胡家的下人們紛紛上前,孫叔頤假扮蘭陵王,原先打的便是突襲製住胡岩的注意,此刻手中無質,以寡敵眾,連是否能在捕快來前抽身都屬難事。更何況此次賒了賭債,罔論鳴冤不平,滿腔銳氣都已失卻一半,直直落了下風。

  胡二笑道:“孫兄弟,你要賭,不會連賭金都沒帶吧。”

  孫叔頤憋紅臉,怫然道:“老子就是沒十兩銀子又怎樣,臭胡子不是好東西,你也只是個市井無賴,仔細爺爺急了,揍翻你們這群王八蛋。”

  胡二哈哈笑道:“聽聽,這孫兄弟出手傷人在先,賒欠賭債在後,居然還罵我是無賴,如此人品,還申訴什麽公道,難道天底下的公道都是他定的麽?”

  這胡二巧舌如簧,孫叔頤乍遇意外之變,一時語塞,措手不及間瞥了孔嘉一眼。

  蘭陵苑瞬息沉寂,眾人原本事不關己,作壁上觀,突然二樓珠簾脆響,一隻戴著漢白玉扳指的手倏然伸出,修長的手指捏著一塊銀錠。

  “我來出這十兩銀子。”

  出聲的是個男子,溫潤冷靜,如同滿隴月桂,素淡而高雅。

  眾人乍聽到此聲,不覺迷惘難解,視線紛紛被那修長白淨的手指吸引過去。

  但見那手指靈動拂甩,十兩銀錠從二樓輕擲而落,胡二回過神來,腦袋已結結實實被銀錠砸中。

  周遭響起了稀稀落落的譏笑聲,胡二尷尬道:“聞聲辨位,錢二公子好俊的準頭。”

  錢思齊喝道:“仲豫,這是胡老板的事,你別插手!”

  未來的江南富首早已從睡夢中醒覺,但他並未出面,右手隱入珠簾,聲音仍然淡淡地傳出:“不錯,是胡老板的事,而這胡老板卻一味隻懂得躲在下人背後,當真好大派頭。”

  胡岩聞之色變,走近錢思齊數步,支吾道:“錢小老板,這……你看這……”錢思齊眉頭一皺,道:“仲豫,閉嘴。”

  此言一出,錢仲豫果然沉默。但不多時,包廂裡一個女子聲道:“姓孫的,這個賭局本來就老大不公平,這貓眼石既然在臭胡子身上,你若賭它在此,胡二身上空空無物,你必然會輸。”

  另一個女子接道:“你若賭它不在此,胡岩就馬上掏出那破玩意兒,你還是會輸,既然左右都是輸,早晚都要送你入牢房,還作什麽數?”

  第三個女子續道:“唉,真是‘耄耋老人有誰憐,孝悌忠信禮義廉’!”

  第四名女子問道:“緬梔姐說的什麽?在誇他們嗎?”

  第五名女子道:“緬桂,你姐姐哪裡是在誇人,分明是罵人‘無恥’啊。”

  第六名女子連聲道:“對對對,還是清蓮姐聰明,一語道破人家的本來面目。”

  包廂裡六個女子連珠價娓娓出言,說不出的動聽,胡岩臉色卻越來越黑,錢思齊神色也好不到哪去,心中暗恨這弟弟明著閉嘴,暗地裡讓侍女們代他出口,而且肆無忌憚滔滔不絕,沒一會兒便將胡老板罵得體無完膚,逗得眾人忍俊不禁。

  他礙著侍女清蓮不意出言喝止,但自覺不被胞弟放在眼裡,丟盡顏面,於是憤而起身,拱手道:“胡老板,晚輩想起另有要事,先行告退。”

  胡岩忙道:“錢……錢小老板,胡某還有要事相商……”

  錢思齊哼聲道:“還商什麽,都讓我那寶貝弟弟做主吧!”

  待得錢思齊與下人們出門,錢仲豫拱手道:“大哥授命,小弟無有不遵。”

  胡岩略覺慌亂,又對錢仲豫道:“錢二少爺,別開胡某的玩笑了。這件事……煩請移駕可否?”

  錢仲豫並未出言,過不多時,包廂內一名嬌俏的妙齡少女走下二樓,向胡岩行了一禮道:“胡老板,賤婢是二少爺的侍女金蓮。少爺說了,生意上的事,他一竅不通。只是見了胡老板的無賴行徑,心覺錢家若與尊駕聯手,不免血本無歸,胡老板的美意,錢家心領了。”

  胡岩臉色蒼白,額汗涔涔,囁嚅道:“這……這又從何說起?”

  金蓮道:“少爺說了,這位孫兄弟與胡老板,倘若一定有一人說謊,必然是胡老板您。因為依您所言,當初您特意放元四喜入了陳列珠寶的屋內,這未免太過蹊蹺。而且若果真那元四喜竊寶,這孫兄弟心中無底,不會如此不智鬧上門來。所以胡老板害人入獄,是為不仁;況且你有言在先,免人田租,不管偷盜事情是誰過錯,都與此諾毫不相乾,可惜胡老板不踐諾言,是為不信。錢家若有這樣不仁不信的生意友人,還能不蝕本麽?”

  顧望撫掌笑道:“精彩精彩。”他盯著自己的手,卻對胡岩道:“我與孔嘉也是這樣的打算,胡老板固然盛情,送了珠寶,也送了信函,但信上行文艱澀,千回百轉、畏首畏尾,教人瞧不出所以然,才又有這次大宴。可胡老板仍然是拐彎抹角,磨磨唧唧,三句話扯不到正題,教人好生難耐,不管是什麽大計,會有多少油水,寶老爺也未必能有多大興致,送來的珠寶,我們盡數會奉還。失陪了。”

  他站起身,下人們登時送來暖手爐。顧望想起什麽,又回頭道:“方才玉老板要我轉達:男人們鬧事,她女人家還是回去睡個回籠覺。所以已經不辭而別了。”言罷籠著袖子抱著暖手爐,飄然而去。

  金老爺子哈哈笑道:“他奶奶的,不管是雜耍口技還是灘簧,今日的戲果然有趣。”他也叼著煙鬥起身,吐出一口雲霧,悠哉道:“胡老板有勞了,日後對瓷器若有所求,老子斷不會教你失望。告辭了,晚些時候還要回蘇州陪幾個老東西聽彈唱咧,哈哈哈。”

  下人們給他披上一件大氅,迎出門去。

  胡岩血色盡失,慌道:“金老爺子,別忙著走,留著再喝幾杯清茶!王老板,謝老板?”

  但見王諧氣衝衝罵了一句,也往門外走去,謝旺回過頭笑道:“胡老板別介意,我大哥沒見著桓溪紗,賭氣來著。”

  主人們離席,包廂裡的下人也陸陸續續出門,牽馬抬轎,忙得不亦樂乎。

  方才熱鬧熏騰的蘭陵苑,在孫叔頤陡然天降中,漸漸的宴罷客離,空留胡岩大老板一臉心灰意冷。

  戴朱抹抹嘴,掏出一錠金子,擺擺手,話也不留一句,灑然向包廂裡的下人們招招手。

  人來人往,卻誰也沒向胡岩瞧上一眼,戲班子仍舊拉著二胡彈著琴,樂聲嫋嫋,如泣如訴,恰似胡老板彌漫的怨氣。

  終於怨氣漸漸凝結成怒火,胡岩突然喝道:“官爺你們來得正好,把這鬧事的小子給我抓了,關他十年八載!”

  但見八名捕快睡眼惺忪,沒精打采地出現了酒樓之中。

  為首的罵罵咧咧道:“媽的天兒這麽冷,太陽還沒出來,是哪個混蛋鬧事?”

  手下一人道:“頭兒您瞧,又是這老頭叫的咱兄弟,而這家夥好像是孫……”

  為首的一瞧孫叔頤,登時意興闌珊,跺腳罵道:“滾你蛋的臭孫子,你四天前打翻了我兄弟偷了他鑰匙越獄,老子已經懶得跟你追究,你怎麽好死不死又跑這來鬧事?”敢情雙方竟然認識。

  孫叔頤笑道:“宋捕頭,天兒這麽冷,雪還沒化,兄弟們可勤快得緊啊,沒少收油水吧?爺爺我猜,一人賺了五兩?”

  這宋捕頭啐道:“放你媽的屁,這老頭小氣得緊,一人才給了一兩。”

  手下一人道:“頭兒你胡說,我親眼看你收了二兩銀子。”

  宋捕頭順手一巴掌拍將過去,喝道:“老子收二兩銀子,要你他媽的多嘴!”惱羞成怒間,瞥見胡岩肌肉抽搐,不禁斥道:“大胡子,本縣衙興師動眾,為民請命,你不多意思意思,是想讓兄弟們大雪天喝西北風嗎?”

  胡岩正默數蘭陵苑大宴鋪張了多少,被宋捕頭這麽一斥,不覺臉有慍色,正要回敬開罵,胡二已然笑臉迎上去,手中將錢仲豫扔擲的十兩銀子塞進宋捕頭手裡,笑道:“有擾了宋捕頭,這小子身手了得,但壞事做盡,幾位但有所求,胡府上下傾巢而出也會幫忙將這等刁民投入大牢,為民除害。”

  宋捕頭將十兩銀子藏入懷中,哈哈笑道:“本縣衙例行公事,原是容不下刁民作奸犯科,孫叔頤,你是要束手就擒,還是要我等動粗,再給你加個拒捕的罪?”

  忽聽得銀鈴般嬌笑,一名黃衫少女從二樓翩然走下,蓮步輕移,靠近宋捕頭道:“官爺,遠道而來辛苦了。”

  宋捕頭不覺神魂一蕩,淫笑道:“這女娃娃哪來的,叫得比鴻雲畫舫的那玉老鴇還浪。”

  少女啐道:“官爺好不正經。我們少爺說了,您大老遠從雪地裡趕來不容易,兄弟們也不能總是憂國憂民,這樣傷神,萬一身子垮了可不好。”

  宋捕頭打趣道:“怎麽樣,身子垮了,女娃娃給補補?”言罷眾捕快一起吃吃而笑。

  少女粉拳作勢一砸,嫣然道:“我們少爺說了,官民之間要以和為貴……”

  底下一名捕快插嘴道:“小娘們也知道以和為貴,這‘和’字可不便宜哪。”

  宋捕頭續道:“是極是極,除非小娘們把自己賣個幾晚……嗯哈哈哈!”

  少女面色不改,笑道:“少爺說,官爺們好容易來這麽一遭,相請不如偶遇……”她驀地抽出兩張五十兩銀票,如同金光萬道,閃得眾捕快險些睜不開眼。

  宋捕頭眼睛更是再也離不開那銀票,隨著少女的晃動而晃悠,那少女道:“錢記銀號,十二個時辰隨時通兌。這五十兩是少爺請各位的酒錢,另外這五十兩,勞煩給知縣大人,讓他通融通融。”

  宋捕頭奪過那銀票,笑道:“成成成,通融通融,這就是把我買了也成。”

  少女掩嘴道:“那也不必,聽說牢裡有一位叫元四喜的,那是少爺的朋友,前些日子犯盜竊罪的,宋捕頭,您明白了嗎?”

  宋捕頭笑意不退,連聲道:“明白明白,少爺的朋友怎麽會盜竊,定是這群小王八蛋關錯了人……”順手就給最近的手下一巴掌,那手下看著五十兩忘了痛,眼中依然滿是笑意。宋捕頭續道:“不知小娘子的主人怎麽稱呼?”少女道:“我家少爺姓錢。”

  宋捕頭道:“錢少爺慷慨大方,他日定然光宗耀祖……”回頭對孫叔頤道:“小孫子,不,孫爺爺,咱們要以和為貴。”又對胡岩道:“以和為貴,聽到沒?臭胡子,別讓老子再看到你這張晦氣臉!”

  嬉笑間,眾捕快不會兒便志得意滿地一溜煙散去,胡岩處處受製於人,想讓眾手下圍毆這孫叔頤一頓,又眼見那黃衫少女將一張五十兩銀票派發給手下,這群家夥已然全無戰意。不禁怒發衝冠,七竅生煙,環顧間突然眼前一黑,竟然氣得暈厥過去。

  孫叔頤望了二樓包廂一眼,知曉那叫錢仲豫的人尚未離去。他此行雖然理直氣壯,但後來若非錢仲豫幾番解圍,實不知如何收場。他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不禁抱起地上一壇酒,斟滿一碗後朗聲道:“錢少爺,大恩不言謝,我孫叔頤唯有以鑒湖美酒,敬你此番仗義。”

  他喝了一口,說了一聲:“請!”便向二樓擲去。

  瓷碗將到珠簾之時,去勢稍止,那隻白淨修長的手挑開珠簾接過,淡然素雅的聲音說道:“在下不勝白墮,今日聊盡綿力,一時義憤而已。”

  孫叔頤道:“我是個市井小人,聽不懂你們讀書人說的話,這酒反正我是敬了,你若當我是個朋友,咱們便幹了!”

  珠簾內輕輕歎了一口氣,於是錢仲豫將瓷碗端入,不一會兒,碗見底,重又露出珠簾,孫叔頤喜道:“痛快!”跟著哈哈大笑,揚長出門。

  “少爺,人都走了,你還要待到什麽時候?”女子說道。

  “是麽,人都走了。”錢仲豫道。

  “……不過那桓姑娘,不會還在左近吧?”第二名女子道。

  “這我又如何知曉?”錢仲豫淡然道。

  “……唉,少爺,人家外頭的人都說你……”第三名女子道。

  “你們六人與我相處日久,還不夠了解麽?”錢仲豫歎道。

  “可是……可是今日桓姑娘足足在這坐了一個時辰,少爺你明明早已醒了,卻還一直裝睡避而不見。她雖只是個伶人,但好歹也算是這杭州城中的成名角色,今日據說也是知曉了赴宴賓客中有你,才扮成下人,特意來此……”第二名女子道。

  “桓姑娘只是應了胡老板的邀請,來此登台唱戲而已,鬱蕉你莫誤會。”錢仲豫道。

  “可是……可是咱們宴席前後兩個多時辰,我們又何嘗看到她登台?少爺你又何必裝傻,一個多月以前,自你在驚夢閣仗義出手,那桓姑娘怕是便……”叫鬱蕉的女子道。

  “夠了,鬱蕉。喜歡少爺的人那麽多,少爺要是一一回應,那要分成多少個?”清蓮說道。

  “是啊是啊。”黃衫少女接口道,“算起來,不僅是桓老板,還有鴻雲畫舫的秦娥姑娘,妙賞樓的洪小姐,滿覺隴酒肆的老板娘,算上清蓮、緬梔、鬱蕉你們,看看,少爺得分成多少個啊?”

  清蓮嗔道:“黃薑兒,你再胡說,瞧我不撕爛你這賤婢的嘴?”

  黃薑兒嬉笑道:“哎喲,二少奶奶還沒當成,就先發威了,緬梔姐救我。”

  錢仲豫道:“你們再繼續鬧下去,我可要獨自去滿覺隴了。”

  黃薑兒道:“少爺你還要去滿覺隴啊,呀,難道是你幾年前埋的桂花酒終於要開封了?”

  錢仲豫搖頭道:“不過是滿覺寺的主持相期講經罷了。未逢知己,何以言酒?”

  鬱蕉歎道:“今日那孫公子……我還以為少爺終於碰上了知交,沒想到人家好意敬你酒,你卻還是盡數倒在了地上。”

  錢仲豫淡然道:“我素來不喜飲酒,與那孫兄弟不過萍水相逢,何言傾蓋如故?今日之緣,明朝逝水,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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