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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山舊事》5、分曹賭酒酣馳暉
  燕鴻漸兀自說得興起:“此刻有這柄倭刀當投名狀,想必天目山一定容得下我了,嘿,‘代天雙目,審世疾苦’,據說這天目寨分為東西雙寨,兩個寨主雖然名不外傳,卻個個英雄了得,當真神氣得緊!”

  孫叔頤心頭百般思轉:“自八年前一役,朝廷已然嚴令海禁,倭人與我江南已無以貿易,甚至片帆隻槳都不得靠近沿岸,難道是與倭寇海戰中繳獲、胡岩再從官軍手中買得?”想了片刻終於長呼一口氣,暗自罵道:“我真是蠢蛋,八年前海禁,胡家這倭刀,未必不是海禁之前所買。”便不多想。

  燕鴻漸瞥見孫叔頤神色,自然不知道對方顧慮什麽,隻道:“你現今又如何,孫……孫……?”一時記不起他名字,不等對方回答,又自接道:“孫少俠,你不會還在‘逆鱗’裡頭吧?聽我的,跟我一起上天目山去,這蒼木連營,著實沒什麽好待的!幸好你不是雲龍頭,否則燕某實在還想罵他幾句!”

  孫叔頤神色漸現黯然,笑道:“蒼木連營變成如此,也非雲老龍頭的過錯,因為他早在三年之前,便已過世,所以那時我便脫離逆鱗了。”

  燕鴻漸吃了一嚇,瞪眼道:“你說什麽,雲龍頭已經身故!誰……誰乾的?”

  孫叔頤道:“此事迷霧重重,我只知道,跟現今的新龍頭,決計脫不了乾系!”

  燕鴻漸道:“新龍頭是誰?”

  孫叔頤還未說話,突然一陣酒臭飄蕩而來,一個聲音道:“公子?公子!你沒事吧?”

  另一個聲音晃晃悠悠道:“高白,老子……老子酒量似海,怎麽……”言未盡,便傳來一陣嘔吐之聲。

  店小二迎上前去,道:“這……這位公子,您要不要緊,要不要小的給你上壺醒酒茶?”

  第三個聲音道:“勞煩小哥。”

  第二個聲音怒道:“左青你滾開,上什麽鳥醒酒茶!老子頭腦舒暢,渾身痛快,不知道有多清醒,要什麽醒……”又是一陣嘔吐之聲。

  燕鴻漸長聲一笑,驀地寒聲道:“晦氣晦氣,如此良辰中宵,竟會碰到一群瘋狗,四處亂吠。”

  孫叔頤舉目一望,來者是五人,當中一名公子哥模樣,卻披散頭髮,襟帶雜亂,滿臉酡紅,頗為狼狽。他隻覺頗為眼熟,略一回憶,突然驚喜道:“好家夥,是你們!”

  來者正是趙伯離及車夫四人。

  左青抬頭一看,見是當初與趙伯離結下梁子的刀客,對面卻坐著跟公子稱兄道弟、元貞口中的那名“孫叔”,不禁好生躊躇,進退兩難。

  趙伯離眼見孫叔頤,一陣大喜,疾步上前,道:“好兄弟,原來你在這,我正要找你再……”猛然刀光一閃,倭刀便阻在趙伯離脖間。

  四車夫大驚失色,慌慌張張上前,或拱手或叩首,急道:“浪子大俠,高抬貴手,休傷了我家公子!”

  孫叔頤愕然道:“燕兄,你這是作甚?”

  但見趙伯離信自低頭,從刀底鑽過,燕鴻漸眉頭一擰,倭刀陡沉,又架在趙伯離脖間。

  趙伯離不慌不亂,又弓下身子,從刀底爬過。四車夫提心吊膽地望著刀鋒,只怕這刀客猛下狠手,順勢劈下,那趙大公子便有幾顆頭也要身首異處。

  燕鴻漸見此人酒醉後尚且如此憊懶,心頭一惱,提起左腳便要將他踹翻,其時他一舉一動莫不在孫叔頤眼中,見他抬腳,孫叔頤搶步上前,踩在對方鞋尖,順手一杯酒遞過,道:“燕兄,咱們再喝過。

”  燕鴻漸不防,腳上生痛,胸中一團怒火升起,右手倭刀翻轉刀背,刀身接過酒杯,猛地往孫叔頤胸口撞去,喝道:“酒興已盡,你自己喝吧!”

  以近身擒拿而言,孫叔頤在瓦舍許久尚無敵手,此刻兩人相距既近,孫叔頤作勢右手一擋,左手將桌子一推撞向他右腳,同時起左腳攻往其下盤。

  燕鴻漸不暇多想,右腳抵住桌子,左腳既被踩住,便回刀自救下盤。此刻倭刀下揮,手肘登時舉起。孫叔頤右手擋招是虛,誘其舉起手肘是實,此刻往他關節處重重一撞,燕鴻漸臂上一震,倭刀登時脫手。

  孫叔頤眼疾手快,左手奪過倭刀,此刻那酒杯無所憑依,嗤啦一聲碎裂在地。

  趙伯離昏昏沉沉,鼻嗅酒香,喜上眉梢,湊上前去。

  兩人一來一往令人應接不暇,燕鴻漸怒發衝冠,拍案而起,道:“姓孫的,你與這紈絝子弟是一路的麽!”

  孫叔頤訝道:“燕兄,我倒是奇怪,你與這位兄弟有什麽過節嗎?”

  燕鴻漸戟指怒罵:“此等宵小,當街仗勢欺人,毆打幼童,被我教訓一頓後,尚且找上門來,既是如此我又何必與他們客氣!”

  左青忙道:“浪子大俠,你誤會了,我們……”話未說完,燕鴻漸又插口道:“想不到你姓孫的居然自甘墮落,與這等敗類為伍,還跟他稱兄道弟,算燕某眼拙,居然識得你這等貪圖富貴的無恥小人,你我今日,恩斷義絕!”

  孫叔頤稀裡糊塗被他罵了一堆,啼笑皆非,心道:“這燕鴻漸忒也誇張,我與他今日偶然相逢,還險些被他砍了一刀,又有什麽恩義可言?”口中笑道:“燕兄別生氣,這位兄弟為人慷慨大方,決計不是仗勢欺人的宵小之輩,此中定有什麽誤會。”

  燕鴻漸怒道:“我親眼所見,難道會有假麽?”

  孫叔頤心道:“你如此迷糊,就算是親眼所見,那也要打個折扣。”望著趙伯離在地板上舔著酒喝,正色道:“我相信他。”

  燕鴻漸冷笑道:“你們一丘之貉,原是如此。今日念在幾分故人之誼,我不與你們計較,他日我在天目寨,必要懲處奸佞,殺盡凶惡,你們好自為之!”

  言罷奪過倭刀入鞘,憤憤而去。孫叔頤見他如此火大,也不想多作爭辯,任他奪刀,叫道:“多謝燕兄今日招待,他日江湖聚首,再當把酒言歡。”

  燕鴻漸遠遠跺腳罵道:“姓孫的,別再消遣你燕大爺!”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四車夫重重松了一口氣,七手八腳扶起趙伯離,高白沮喪道:“趙公子,趙老爺,求你莫要再如此亂來,你是趙家獨苗,若有什麽閃失,小人有幾年余壽都不夠。”

  趙伯離望清孫叔頤,走近嬉笑道:“好兄弟,來來來,咱們再喝他幾杯!”

  突然喉中一癢,“嘔”的一聲,竟盡數吐在孫叔頤身上。車夫們忙將他拉開,左青遞上一杯水,另一人向孫叔頤遞上一塊抹布道:“孫少俠,對不住對不住。”

  孫叔頤隻覺臭氣熏天,接過抹布擦去穢物,灑然笑道:“這趙兄弟怎麽回事,我三天前瞧他酒量也不錯,怎麽醉成如此模樣?”

  車夫們坐在桌子周圍,左青道:“方才那浪子所言之事,原是誤會,孫少俠既然相信,那也不消多提。”

  孫叔頤點點頭道:“趙公子雖然出身富貴人家,但秉性慷慨瀟灑,決然不會是欺負弱小之人,那刀客燕鴻漸向來少一根筋,所以多半是他誤會你們了。我們一別之後,究竟發生何事,導致趙公子如此狼狽?”

  左青道:“三天前,我們離開城隍廟後,本是要到清河坊買上幾壇好酒,但途中碰到小小變故,那浪子刀客耽擱了一陣,之後我們繼續上路。走了不多時,忽見梨樹林立,一經風吹,雪花簌簌而落,猶如繽紛落英,煞是好看,我四人不覺便將馬車趕往梨樹林中。便在此時,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說道:‘這次我猜是五瓣,啊又猜錯了,自罰一口……不,兩口吧。’循聲望去,只見是一個十五六歲的書生,竟執書站在梨花樹下。那書生眉眼秀氣,面目乾淨,一身梨花白,在雪景之中宛如一幅畫般。我們四人當時瞧得雅致,方棕更是出言讚了一聲。哪知車內的公子隔著窗子瞧見了,卻出言譏道:‘豪飲盡興,何必多猜?磨磨蹭蹭,恁不痛快。’這時我們才知道,原來那書生把書攤在樹下,雪花一落在書上,便閉眼猜數目,一旦猜錯則自罰喝酒。這好比分曹射覆、行令猜拳,既無人陪,自娛自樂,原是讀書人的風雅玩意,卻被公子批得如此煞風景。”

  此時趙伯離已趴在桌上悶聲大睡,孫叔頤哈哈笑道:“想是那書生覺得酒水不多,不忍一口氣喝光,聽他改罰兩口,便知是我輩中人。”

  左青道:“孫少俠倒是那書生的知己。當時公子出聲太大,書生立時聽到,高白說道:‘我們見雪景雅致,不意路過,驚擾相公了,相公請便,我們這就走。’那書生年紀小,臉皮更是薄,聽到我們說話,面色一紅,輕聲道:‘諸位客氣了,萍水相逢,何不下車共飲杯樽?’我們見這書生彬彬有禮,雖然靦腆,卻談吐文雅,心中都極喜歡,隻待公子答應,便去捧他的場。哪知公子卻掀開車簾,道:‘區區薄酒,你一個小孩都喝得,想來也算不得什麽佳釀。在下身有要事,少陪了。’我們知道公子急著去清河坊買好酒,不想多費時日,也隻好拱手道歉,正要離開的時候,突然那書生說道:‘晚生這酒烈如火燒,公子既然喝不得,那也無妨。’這少年出言相激,我們暗想不妙,果然公子微微冷笑道:‘在下飲酒之時,只怕你尚在繈褓。《梵網經》有雲:“妄語者,法不入心,故難解脫。”什麽“烈如火燒”?少年人胡吹大氣,小心入拔舌地獄。’孫少俠還請擔待,老爺吩咐要公子保持涵養風度,公子便去尋了佛經來看,閑來無事便引經據典,以作博學,這是他的老毛病。”

  孫叔頤忍俊不禁道:“什麽涵養風度,趙兄弟何苦如此?”

  一邊的高白接口道:“哪知公子這次可是碰上了敵手,那書生臉一紅,好似靦腆的小姑娘,卻說道:‘公子此言怕是錯了,《梵網經》雖定了“妄語”在內的佛門十重禁戒,但公子所引的那句話,怕是出自《十地經》吧。公子既然不敢受這酒烈,晚生理解,也不必胡亂搬出佛經來搪塞。’這句話好生厲害,公子惱羞成怒,不顧我四人‘涵養風度’的勸告,登時便現出了原形。”

  左青歎了一口氣道:“公子枉自活了一十九歲,性子卻好似小孩,書生那句話明眼人一聽便知是激,公子卻當場怒道:‘說錯了經文出處便怎樣,你這個婆婆媽媽的書呆子,也敢跟我談酒,老子五歲喝酒,十歲碰燒刀子,什麽烈酒沒喝過?就你這壺,與喝水沒兩樣!’說完登時下車,搶過書生手中那壺,一股腦便喝得乾乾淨淨,口中兀自道:‘倒是不錯的竹葉青,但也難不倒老子。’書生還是輕聲說道:‘公子好酒量,可是晚生所言之酒並非手中這壺,而在前方那酒館之中。’公子正在氣頭,本來要隨他前去,可是想到老爺吩咐之事,又道:‘你可知我身負要事,今日暫且不與你計較了。’書生笑道:‘我雖不知公子身負哪些要事,但若我說中一件,公子可否賞臉前去共進杯斛?’公子一聽便笑:‘好啊,你便猜,我瞧你這書呆子多有能耐。’書生想也不想,便說:‘諸位可是要到清河坊買酒?’他這句話一出,我們都吃了一驚,只因我們從頭至尾便沒提過此事,都感不可思議,公子也嚇了一跳,道:‘好家夥,怎麽猜出的?’書生說道:‘這也不難,方才公子一打開車簾,裡頭酒香濃烈,酒具俱全,公子如此嗜飲,卻看不到半壺酒,而且此車雖然折往這梨樹林,但遠處車轍印跡,原本卻是前往清河坊的。’按這道理推想,原也不難,只是這書生小小年紀,看似靦腆少經人事,眼光卻如此探察細微,當真難能可貴。公子原本酒蟲作祟,這時見對方猜中,也不多說,便隨他去酒館賭酒,約好輸的付錢。”

  另一名車夫方棕接道:“此事這才剛剛開始,公子與那書生前去那酒館,兩人拚了一整天,引得不少人側目觀望,居然不分勝負,公子此刻方對這年紀輕輕的書生有些改觀,他素來大方,也便把錢付了。第二日那書生又找了家酒館,公子本就在三日前與孫少俠分了十壇葡萄酒,這下如此熊飲,終於醉意上來了,那書生居然還是面不改色,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公子輸了,公子雖然付了錢,卻死不認輸,第三日硬是拉了書生再拚,書生又找了家酒館……”

  孫叔頤打斷道:“這事倒是怪了,兩人這麽喝,就算不是徹日徹夜,但也該有數十斤分量,趙兄弟酒量之宏,尚且會醉,這少年面不改色,實在是驚人,除非……”

  左青道:“不錯,除非這少年在酒中做了手腳。畢竟三次喝酒,都是書生找的酒館,而他們拚酒之時,我們四人也都只是遠遠坐著。清河坊一帶酒館頗多,精釀的好酒也多,酒清如許,若那書生所喝是事先換好的水,乍看之下倒也不易分別,何況公子只顧灌酒,也不會去理睬對方是否動手腳。所以第三次拚酒之時,我們便多加注意,中途更幾次去檢查少年的酒壇,可是哪裡是清水,分明便是清冽的好酒。我們這麽疑心,公子反而火了,罵了我們一頓,可是他今日強自灌酒,終於天旋地倒,醉成這般模樣。那少年終於有些醉意,但卻說道:‘勝負已分,前兩日的酒錢,晚生也不還你了。’”

  孫叔頤吐了吐舌頭,道:“敢情這書生年紀輕輕,酒量竟堪比神仙不成?”

  左青搖頭道:“不然,後來我們回想,這書生只因公子無意的一聲嘲諷,便出言相激,而且句句設套,將公子套入這拚酒的酒局當中,必然有所準備。這酒館既然是書生所找,想必與掌櫃小二熟識,兩人分壇而飲,公子不知道他壇中是什麽,加上我四人起初沒想到他會使賴,所以頭兩日他必然讓店小二把酒換成了水,就算不是如此,也該是酒水輪番著上,晚上再多吃些瓜果解酒。到了第三日,他雖與公子賭酒,卻鑒貌辨色,知曉我們的疑心,便喝回了真酒,便算如此,公子喝三天,他隻喝一天,勝負立判。想來他們喝酒之時,解手多次,書生原有機會與夥計商量。”

  孫叔頤道:“倘真是如此,這書生雖然羞答答好似娘們,但察人觀色的本事當真厲害,而且偷梁換柱、卜人心思,實在頗有智計,無怪你家公子會輸。”

  此刻趙伯離突然喊了一句:“老子才沒輸!”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抓住孫叔頤道:“好兄弟,來來來,再拚他幾大碗,這西域葡萄酒,當真香得緊!”

  “客官,對不住,打烊了打烊了。”

  敢情眾人這麽一敘談,醜時已過,孫叔頤笑道:“你要喝酒,使得使得,小二,把這幾壇沒喝完的蜜酒留著,搬到這幾位的馬車裡。幾位屈駕,咱們就近回城隍廟如何?”

  左青無奈道:“也罷,時候不早,這時我們便是想去客棧借宿,公子也決計不允。”

  孫叔頤哈哈大笑:“這趙兄弟貪杯嗜酒,世間少有,就仿佛魏晉的阮什麽劉什麽。”

  左青歎道:“阮籍劉伶,原是朋友對公子的評價。”

  這一睡又不知有多少時辰,孫叔頤起身,隻覺昏昏沉沉,酒意未褪,他想起在廟中與趙伯離拚酒,念在他已灌了三日,便搶喝了不知多少。

  模糊之中眼前晃出了一個人影,口中喜道:“趙兄弟,還未走麽……”言甫盡,突然頰上生痛,竟被結結實實打了一個響亮的巴掌。

  他清醒了幾分,怒道:“他娘的,哪個混蛋敢打老子?”凝神一望,眼前人黝黑壯實,正是自己認識的元四喜大叔。

  孫叔頤轉怒為笑,道:“元大叔,你出獄啦?元貞……”

  元四喜喝道:“元貞元貞,你還有臉說這兔崽子?”

  孫叔頤愕然道:“元貞怎麽了麽?”

  元四喜怒氣勃發,道:“自從這兔崽子識了你,日裡打架,夜裡頭也耍子,整日賴學,淨不乾正事,昨兒我回去,他又是一身的傷……”

  孫叔頤道:“元貞受了傷?是哪個混蛋……”

  元四喜打斷道:“孫大爺,孫大俠,算老子求你,你要鬧架兒要當賊骨頭,那都是你的事,莫要再蠱惑那臭小子,老子……老子隻想他好好的過日子,讀書成家討老婆,好不好,好不好?”

  孫叔頤默然不語,暗想自己一味熱心,好打不平,元貞素來跟著自己東闖西鬧,雖然行的是仗義之舉,但難免與循規蹈矩的家人們多有矛盾。他從懷中掏出那貫錢,道:“元大叔,這是一兩銀子,就當做是田租……”

  元四喜重手拍開,喝道:“別再跟老子提這鳥事!人家胡老爺有事囑托下來,是咱們的福分,咱們沒本事,幫不著胡老爺,還能圖什麽?倒是你,倒是你,你賊骨頭賊到了老爺的府上,還連累老子也下了獄。你挺有本事,還想越獄,好在老子奉公守法不與你出去,聽說你孫猴子鬧翻了天,還跑到老爺大宴的地方胡來了一頓,此番結下了過節,你要老子怎麽再給老爺種田,怎麽再養家?”

  孫叔頤憤憤道:“元大叔,你這就不是了,臭胡子為富不仁,咱們怕他作甚,他訛你欺你,何苦對他低三下氣?好男兒有手有腳,也非要替他播種種田不可……”

  元四喜翻手一巴掌扇過去,孫叔頤避開,大聲道:“我沒說錯,既與臭胡子撕破了臉,又何須替他賣命送糧食,這等宵小無恥之輩,就該給他個教訓,小叔子我沒做錯!”

  元四喜手掌又起,懸在半空,瞪圓了眼,肌肉抽搐半晌,終於放下了手,道:“好好,我說不過你,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便是把杭州城整個翻過來,我也奈何你不得。元貞雖是你八年前抱給我們的,過了許多辰光,他也便是我的伢兒,說起來酒肉吃喝,我們也給過你不少,這段恩情,也就此一筆勾銷了。”

  孫叔頤心頭一堵,驀地過往情境幕幕襲來:寇橫於城,屍曝於野,十一歲的少年在死寂的皓壁玄瓦中慎行四顧……稚童啼悲,豪俠仗劍,豐神颯爽的青年將披風裹作繈褓,遞過來道:“孫小俠,好男兒輕死重諾,答應在下,要找個好人家將他養大。”

  “我孫小俠堂堂七尺……那個,五尺男兒,必然輕死重諾!”

  元四喜回過身子離開城隍廟,走不出數步又道:“小孫子,不是老子多嘴,在你這個年紀,老子早娶了婆娘,你若有心,老子還可以拉下一回臉皮子。”

  孫叔頤回憶片刻,聽聞元四喜此言,便即回過神,朗聲笑道:“元大叔好意,孫叔頤心領。孫少俠過去是什麽樣,今後也會是什麽樣,不勞操心。”

  元四喜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孫叔頤思緒翻湧,頗不是滋味,忽聽得門口一個聲音小心翼翼道:“孫叔!”他抬頭一看,卻不是元貞是誰?

  元貞渾身繃帶膏藥不少,孫叔頤笑罵:“你這個臭小子,上哪打的架,怎地傷成這副模樣?”

  元貞望向門口心道:“不知阿爹走遠了沒?”便將送酒肉途中碰到柴鍾一行的事說了,孫叔頤恨恨道:“余杭知縣的狗崽子,居然跑到仁和縣來橫行霸道,改明兒老子摸上他們府宅,把他娘的小狗烤了吃!”知是趙伯離出手相助,對此事總算明白了幾分,元貞道:“那趙公子把我送到郎中那,吩咐照顧便先行離開,我待了一陣,拿了藥便跑到蘭陵苑去,可也遺憾,到我去時都人去樓空,只能聽小六子說書了。孫叔,聽說你身手了得,那出戲可精彩得緊!”

  孫叔頤念及元四喜方才決絕的一番話,雖然口中諾諾,但不自禁便流露黯然。元貞方才見到養父發怒,便躲在廟外,此刻猜到孫叔頤所想,便道:“孫叔你別管我阿爹,他向來這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說,整個杭州城,我誰也不服,就服你一個,若你聽我阿爹的話不帶我玩,老子……老子便看你不起!”

  孫叔頤哈哈一笑,敲了一下元貞的腦袋,道:“你老爹的話也有幾番道理,我無父無母,身無牽掛,你卻不同。”元貞站起身急道:“臭孫子,老子的命也是你給的,你若不讓我跟著你四處賣命,老子……老子便叫你一輩子孫子!”

  孫叔頤笑道:“真是孩子氣。”他歎了口氣道:“我自幼爹娘死得早,不得已浪跡江湖,不然我倒想多讀些書,強似現今除了認字,啥也不懂。”

  元貞啐道:“那勞什子玩意,老子最不愛看了,昏昏欲睡,教人想吐。我真搞不懂,孫叔你怎麽還跑去妙賞樓偷書看?還不如多省些時間,教我劫富濟貧。”

  孫叔頤正色道:“你再練也練不出我自小挨出來的身手,行俠仗義又不是只靠一拳一腳,想替你叔叔我賣命,那就多讀些書,若老子當了楚霸王,你就當我的范增,日後打殺倭寇,有你的份。”

  元貞想了一陣,道:“好,一言為定!我真怕你方才聽了阿爹的話,再也不理我了。”

  孫叔頤笑道:“命是爹娘給的,日子是自己過的,只要能贍養二老,什麽成家討老婆,去他爺爺的蛋。”

  元貞道:“對,去他爺爺的蛋。”

  兩人開懷而笑,孫叔頤眼尖,瞧見元貞懷中的物事,突然伸手掏了出來,見是一塊爛的不成樣子硬邦邦的牛肉餅,道:“老子一覺醒來,餓也餓死了,你說的燒刀子呢?”

  元貞從袖中掏出一個上了塞子的瓶子, 道:“這餅都被那畜生咬過了,吃不得!”孫叔頤笑道:“這畜生敢咬老子的肉,下次老子自然會在它身上咬回來!”笑嘻嘻地與元貞分而食之。

  吃了片刻,他突然想起什麽,一拍後腦道:“對了,那趙兄弟一夥哪去了?”

  元貞道:“我阿爹今早一走,我後腳便跟了上來,一路奔跑,繞了路,不想卻在他前頭到,只因怕阿爹發現,便一直躲著。當時趙公子一行可還沒走。我見那穿棕色衣服的車夫縱馬跑到廟前,青衣車夫迎上去道:‘方棕,可跟侯爺說了?’棕衣車夫答道:‘連夜趕到侯爺府上,本想說公子身子不適,今日便不造訪。不想侯府下人說侯爺等了幾天,見早過了拜帖的時辰,就上斷橋賞雪、西泠尋梅去了。’青衣車夫說道:‘糟糕糟糕,累得侯爺空等,卻該如何向老爺交待?’另一個白衣車夫上前道:‘唉,老爺該能體諒,他讓公子送酒,本就頗欠思量。’青衣車夫道:‘也罷,先回府上,再做計較。’棕衣車夫道:‘可是少爺還未醒……’青衣車夫道:‘少爺這趟喝了這麽多酒,誰知何時方醒,而且萬一叫醒了他又貪飲不走可如何是好?這孫公子也不是拘禮的人,咱們還是趁早回去,免得挨罵。’於是四個車夫就七手八腳把那趙公子抬上馬車走了。孫叔,孫叔?”

  孫叔頤神思不屬,聽聞元貞叫喚,回過神來,笑道:“原來如此。”望向廟外的車轍印,心中百感交集:“年幼相攜之友,俱各長大成家,何時才能有真正的意氣相投之伴,好叫我不至獨行江湖、孤身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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