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裡員工們住的地方,在三條街以外的一個老小區。
掉漆的綠色防盜門生鏽作響,客廳落滿灰塵的窗台上擺著一雙開了膠的帆布鞋,往外能看到線路在樹間糾纏。
廚房空蕩蕩,只有個燒水的水壺,每間臥室的窗簾都是緊緊拉著,哪怕是在夏天的大正午,屋裡總是暗暗的。
進門得開燈,開燈就見到一張高低床和張單人床並排放在一起,一眼望不清種類的東西散著堆放在桌上。
小舅媽是那張單人木床,床邊有個小小的衣櫃,她幫我把衣服收起來,又整了整床鋪,“咱倆睡一張床。”
高低床下鋪有個齊劉海、大眼睛、黑色梨花燙、長得很漂亮的女生,叫小然,十八九,比我大兩三歲。
不只是她,店裡有很多十七八歲的店員,在後廚做著備餐和送餐的工作。整個店年齡最大的是店長,也就二十多歲。
有個男生性格很好,長得白白淨淨,熱情地打招呼問我,“你是來長乾嗎?”
他問我時說的是普通話,可我嘴裡往外冒的是方言,“不是,我來做暑假工,等開學。”
“挺好。”男生也換成了方言,“我們早就不上了,不喜歡上學,出來打工。”
說完就摘掉手套和旁邊瘦瘦高高的男生從後廚走了出去,站在門口邊吸煙邊打鬧。
我一個剛去的,只能做些打掃衛生的活兒。小舅媽說著“桑北,來。”把我帶到衛生間門口,接著就蹲了下去。
地上有條一拃寬,半米多長的下水道,上面虛掩著塊兒磕掉了一個角的黑色瓷磚。
小舅媽掀開瓷磚,拿起旁邊爛了一半的塑料杯,伸手開乾,“這兒的下水道有問題,水排不出去,只能把它舀出來。”
我推著眼鏡的食指一動不動,呆在後面看著小舅媽的操作,心裡大呼“臥槽臥槽,這是什麽水啊這是!”
小舅媽示范了兩下,接著就像是聽到了我內心的高呼一般,起身說到“這水也不髒,就是洗手池的水。”
小舅媽把塑料杯遞給了我,“給,你開始弄吧。”
我接過那個小杯子,更準確來說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指尖捏著那個杯子的邊邊,蹲下身,屏住呼吸。
手伸下去時,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水,衝掉油脂的洗手液泡沫夾雜著下水道壁上積蓄已久的黃色不明漂浮物,黏黏的。
“記得把這舀乾淨,弄完了之後把店裡的地給拖了。”
“全拖嗎?”一張嘴,之前的憋氣全都作廢,下水道的氣味順著全都鑽到了嘴裡,腥臭中夾著化學成分的芬芳。
“嗯,全拖。”小舅媽到洗手池洗了次手,填上了剛才舀出去的空間,水的流動帶來一波味道的蔓延。
我很討厭手上沾東西,特別是這種濕濕的東西,就像有強迫症一樣,只要沾到,我就會找紙趕緊擦乾。
但現在,扯什麽個人喜好?扯什麽強迫症?我來乾活兒,別人都能乾的事,我能說自己乾不了?
一遍遍安慰著自己,“掙錢,掙錢,是要來掙錢的。”一杯杯往外舀著水。
純粹的衛生打掃工作做了兩天,我就被小舅媽帶到了前台跟著學收銀。
不同於在店裡打掃衛生時的獨自遊蕩,前台後面就是後廚,離大家更近,離“集體”更近。
我本以為這是個認識他人、融入集體、學會與別人相處的好機會,但事實證明我想多了,我根本融入不進去。
大家開著玩笑,
講著段子,我卻理解不了、笑不出來,滿腦子都在想著什麽時候出成績,我媽說我是“讀書讀傻了”。 可能是懸疑的美劇看得太多,也可能是動漫的中二氣息侵入了我的身軀,我老喜歡模仿裡面的人說話。
而且模仿的還都是帶著抱怨和憤怒感的髒話,比如“S**T!”“考鬧亞咯!”
無意識狀態下脫口而出的這些話,在小舅媽聽來非常刺耳,她帶著長者的姿態對我命令道,“別讓我再聽見這些詞。”
我不服,我不喜歡這樣,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施加命令?為什麽明明不是我媽,卻要像是媽管孩子一樣管教著我?
和小然一起收拾東西時,我再次受到了小舅媽帶著指責的命令,“去把這個也給扔了。”
我耷拉著臉,對小然吐槽,“我不喜歡她。”
“誰?”小然看上去有點累了,沒大聽清我在說什麽。
“她。”我使了個眼色,看了眼小舅媽,她正坐在前台後面的椅子上休息。
我剛又轉過身,就聽到她有些嗔怒的聲音, “我聽到你們說話了。”
“切,聽就聽到。”我心裡沒有絲毫心虛和愧疚,反而更生氣了。我把東西放好,換了衣服就氣呼呼回了宿舍。
以前我回去的時候,都是要給小舅媽打個招呼的,這次我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我把這件事打電話告訴了我媽,她在一家酒店做保潔,我們相距很遠,我想過去找她,但她怕我坐錯車把自己搞丟。
“你不應該這樣。”我媽說我做錯了,“你還是跟舅媽道個歉吧,人家只是正常說你應該幹什麽,你自己想多了。”
“我不要。”我不喜歡道歉,我也絲毫不覺得是我的錯,但最後我還是買了東西帶給了小舅媽。
然後腆著一張臉,扣著手,皮笑肉不笑,極其別扭,“我不應該那麽說你,你別生氣。”
“對不起”三個字,我卻說不出口,我覺得這句話說起來很虛偽,我不喜歡這種虛偽的自己。
跟我的扭捏與不自然相比,小舅媽大方的很,“嗨呀,多大點事兒。”之後,就再也沒提過。
從她和小然的對話中,我知道此時的她們有更關心的事情——她倆在討論著是不是懷孕了?懷孕有哪些表現?
也就是這次對話我才知道,原來小然之前下班後很快就換身衣服不見了蹤影是去找她男朋友。
我坐在那裡被動聽著她們的對話,感覺好不自在,甚至有點尷尬,起了身,趕緊出門去樓下買了個瓜。
正坐在客廳呆呆地吃著時,母親打來了電話,“快要出成績了,咱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