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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蟄劍:萬裡龍堤》第3章 8方燭寂
  天光漸黯,大雪仍然。

  風陵渡口,李家客店枕河而建,酒旗低垂。

  客店之內,李三望了望天色,對著窗邊一位老者說道:

  “風老,雪下大了,您往裡挪挪,我要關窗了。”

  老人擺了擺手,看著窗外答道:

  “你看那幫人在搗什麽鬼?”

  李三順著風老人的目光看去,見不遠處的河面上,一乾人等腳踏河冰,推推攘攘,好像在做打鬥。

  李三嗤了一聲,他向來不喜歡打打殺殺之事,於是說道:

  “有什麽好看?您沒聽說過風雪入戶,旱魃敲門嗎?”

  風老人聞言愣了一下,問道:

  “這可是句老話兒,李三,你今年可有四十了?”

  “我比門主還大兩歲,明年正好四十。”

  風老低聲自語道:

  “此事淹年已久,不知該不該讓後輩們知道......”

  “您嘀咕什麽呢?”

  李三伸手將窗戶關上,口中問道。

  “李三,剛才那句話,你可曾對孩子說過?”

  “我是玄乙李家的廢人,哪來的孩子?”

  李三說完,進了後廚。

  夜幕降臨,李三拿著一根柴火從後廚走出,踩在板凳上,一一點亮店內的燭火,當他將門柱上最後一盞油燈燃起時,身後傳來嘭的一聲,客店的木門被冷風吹開,一個瘦骨嶙峋的身影跌落進來,渾身濕透,倒在地上。

  李三低頭看去,見那人的頭顱被黑布蒙著,雙手皆銬在鎖鏈上,心中一陣狂跳。

  “上二十碗湯面,十副筷子。”

  一個低沉的男聲在店門外說道。

  李三正想著二十碗面怎麽只要十副筷子,抬起頭來,竟見店內已站了一排黑衣人,各個頭戴鬥笠,身披蓑衣,體形較之常人甚是巨大。李三向風老人看了一眼,見他仍自飲酒,心知這幫怪客便是之前河上的那群人,肯定身兼武功,於是躲進了後廚。

  鬥笠客們進了店裡,也不落座,手中摩挲著鎖鏈,眼神恨恨地盯著地上那人,客店內本來零星坐著幾個食客,見此情形,紛紛掩面逃走。

  “哥弟們,坐。”

  一個身材最為高大的鬥笠客從門外走進,口中說道,正是防風拓。

  過了一會兒,李三從後廚端出二十碗湯面,心中數了一下,不算地上那人,鬥笠客總共只剩十個,比之在河面上時好像少了許多。李三不敢多問,在每個人面前放上兩碗,退了出去。

  防風拓在桌旁坐定,一把拽起地上那個瘦骨嶙峋的身影,將他頭上的黑布卷起,露出半張年輕消瘦的面孔,對他說道:

  “蟄劍,吃吧。”

  那年輕瘦影聽聞對方如此稱呼自己,渾身一顫,心中極為別扭。

  防風拓見那瘦影只是愣著,不肯進食,於是說道:

  “你害死我十幾個哥弟,不能死。你不吃,我們幫你。”

  當防風拓說完這話,滿場鬥笠客同時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對那瘦影投去仇恨的目光。

  嘩啦啦啦........

  正當滿場死寂,氣氛肅殺之時,自客店的角落裡,好不乾傳來一陣水聲。除去那瘦影外,全場目光齊刷刷地看去,但見一個白須老者手提銅壺,高舉過頭頂,將壺裡的酒水倒出長長一條酒線,酒滿卻又不喝,兀自往面前並排擺著的九個銅盞中,挨個兒倒滿。

  那老者自顧自地倒著,渾然不理周圍的目光,鬥笠客們雖任由那酒聲作響,

但每個人心中俱是大為震驚。方才眾食客紛紛逃走,偏有這麽一個老頭兒留在原地,而包括防風拓在內的十余位高手竟無一人察覺此事,鬥笠客們一時不知應該感到慚愧還是害怕。  “這位阿伯,你擺出這麽多酒盞,是要招待我們哥弟們嗎?”

  防風拓強裝鎮定,問道。

  那老者充耳不問,繼續倒下第九杯酒。

  “好,既然阿伯是在自飲自酌,那我們就不打擾了,繼續吃飯吧。”

  眾鬥笠客各自回身,伸出一隻手拿筷,而桌下的另一隻手,卻是不約而同地按在了劍上。

  那瘦影雖頭蒙黑布,卻也嗅到了這客店之內的騰騰殺機,方才聽聞防風拓稱那倒酒之人為老伯,此刻倒酒聲已畢,那瘦影狠下心來,一頭撞向身前那碗熱湯面,口中喊道:

  “老伯快跑,他們要殺你!”

  防風拓本就心弦緊繃,提防著那個行徑怪異的老者,卻沒有想到率先發難的,又是身旁這個人比柴瘦,計比鬼多的“蟄劍”。

  咣當一聲,防風拓反應奇快,後跳一步,將那面碗打落在地,眾鬥笠客聽聞異動,紛紛拔劍站起,屏息待命,客店內一時劍芒大盛。

  那老者將手中酒壺緩緩放下,桌上的九隻青銅杯盞,已被他盡數倒滿,其內清波微漾,酒映燭光。

  轟隆!

  突聞驚聲巨響,那白須老者一拍木桌,掌力將桌上的九盞銅杯中的八盞震在了半空,徒留一隻擺在桌上,那老者伸出右手二指,憑空一點,八盞銅杯頓時如遭雷擊電打,直向各個方向散射開去。眾鬥笠客連忙揮劍去格,卻發現那八盞銅杯並非是衝著人來。

  叮鈴叮鈴......

  酒盞落地的聲音自客店八個方位的角落傳來,眾人眼前猛然一發高亮,片刻之後,整間客店落入一片黑暗。

  “快取火折!拿火把來!”

  眾鬥笠客亂作一團,大呼小叫著,那瘦影坐在原位,不知發生了什麽,就在這時,他感到腦後有一道輕力拂過,頭上蒙著的黑布隨之剝落,李冬蟲睜開眼來。

  砰砰!

  一旁傳來幾下關門閉戶的聲音,眾鬥笠客雙眼不見,七嘴八舌喊道:

  “黑店!黑店!”

  幽幽黑暗之中,李冬蟲一眼看見桌旁放著一把生滿銅鏽的長劍,當即伸手取過。只因他頭顱此前就被蒙在黑布之內,雙眼早早適應了黑暗,這才能連那劍上的斑斑銅鏽都看得一清二楚。恰逢此刻店內眾人暴盲,唯獨李冬蟲一人行動自如,雙方處境可謂是乾坤反轉,天地倒懸。

  防風拓立於原地,腦內嗡嗡作響。他身為此行押解李冬蟲的頭領,同時肩負著將族人安全帶回三苗之地的重任,傍晚時自己的族人才在鼉龍嘴下折損過半,眼下又生事端,防風拓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李冬蟲趁著防風拓呆愣原地的空檔,手持鏽劍,騰挪劈刺,心底暗施“數九劍訣”,已於悄無聲息中放倒了鬥笠客四五名,心中不禁喜道:

  “想不到這鏽劍還挺鋒利。”

  李冬蟲的“數九劍法”,神髓在於將冽冽寒氣注入劍身,再加之他手中的鏽劍透體如紙,鋒利異常,殺人時竟能令死者緘默不呼,甚至無從察覺到身中一劍。

  “呃啊......”

  幾聲低呼傳來,噗通倒地的聲音不斷,防風拓這才反應過來,意識到李冬蟲尚未離開,於是吼道:

  “小心冷劍!快運功!”

  可惜為時已晚,剩下的幾人雖立刻運起了巨骨內力,令李冬蟲手中感到了幾分阻力,卻好在他還有一雙暗目,多費了點功夫,終將剩下的幾人刺倒。

  此時的客店內,李冬蟲目所能及之處,僅剩一人,只是那人哪怕站在黑暗之中,身姿氣概也是不同凡響於其他鬥笠客。

  李冬蟲氣喘籲籲,心有忌憚。他本就身負重傷,方才又連殺十個鬥笠客,雖說這些防風氏的武功遠不如他,可這番輪戰下來也耗去了李冬蟲九成九的氣力。

  “你,殺夠了?”

  防風拓問道。

  “還差一個,這就來取他性命。”

  李冬蟲喘氣答道。

  “我的命,就在這裡,不用你費力。隻怪我一路上沒有斬去你手腳.......阿叔阿伯,阿拓無顏再回防風族地,我先殺他,再到陰世去見你們。”

  李冬蟲聽聞此人一字一句,盡是些清辭冷令,語意中大有心死之兆,此時正是殺他的好時機,於是手臂一抖,抬劍刺去。

  鏽劍的劍尖,頃刻便已抵到防風拓胸前,防風拓大手一抓,竟用空手接下。

  李冬蟲一驚,嘴裡不服氣道:

  “哼,你的手倒是比我這姥姥劍要硬。”

  防風拓眉頭一皺,心中一邊思索著“姥姥”為何物,同時右手一掌拍出,殊不知李冬蟲編出這個名字,只是為了殺一殺他的威風。

  這一掌來勢迅猛,李冬蟲手中長劍被擒,躲無可躲,然而防風拓的右掌虎口卻從李冬蟲左耳邊擦過。

  李冬蟲本被這道掌勢嚇得合了眼,暗道小命不保,可是等了半天,臉上卻遲遲沒有吃痛,睜開眼來,看見防風拓掌心朝外,已然拍空,於是大笑道:

  “哈哈哈,你裝什麽鐵掌硬漢,痛的連人都找不到了嗎?”

  話沒說完,李冬蟲背後一道猛力襲來,將他拍得人仰馬翻,連吐好幾口鮮血。

  “嗯?”

  窗外傳來一聲沙啞的人聲,很快便又消散。

  防風拓看著趴倒在地上的李冬蟲,癡癡問道:

  “我問你,姥姥劍是什麽劍?”

  李冬蟲又痛又氣,罵道:

  “你連姥姥都不認識?你媽媽的媽媽,不是姥姥是誰?”

  “阿媽的阿媽,當然是阿婆。”

  李冬蟲直感到好笑,強忍著背痛道:

  “你這呆苗子,怪不得我師父當年一掌能拍死三個,想必你爺爺他們,也是像你這樣婆婆媽媽的呆子。”

  防風拓眉頭又是一緊,問道:

  “我爺爺又是誰?”

  李冬蟲這次真的被這防風拓弄得大笑,直言道:

  “哈哈哈,你爺爺當然是我,當年會稽山上,被我師父一掌拍死的那三個,應該是你阿公,對嗎?哈哈哈,你說你叫防風拓,抓我便是為了給你阿公報仇吧?呆苗子!”

  防風拓一時沒能想通李冬蟲所說的報仇是為何意,但他的阿公阿伯,當年確實是被同一個人所殺。

  “不,那個人不是你師父,否則不會.......”

  防風拓怒吼道。他斷定李冬蟲是在用三位先祖的不幸羞辱自己,畢竟當年禹帝力殺防風氏三大長老的事跡,天下已無人不知。

  防風拓雙手作掌,臂舞繚亂,不斷對著虛空拍出掌力,李冬蟲見他動作雜亂無章,顯然是被自己一番話激得失去了心智。於是站起身來,彎腰去撿地上的鏽劍,打算一劍刺死他。

  李冬蟲剛彎下腰去,不知從客店的哪個角落裡又飛來一股氣勁,將他打翻在地。李冬蟲本想破口大罵,什麽人偷襲他兩次,還沒開口,卻聽轟轟隆隆的風聲,無數道橫風自各個方向襲來,直當李冬蟲如風中落葉那般,左右摧殘,上下拍打。

  李冬蟲心裡自然也清楚,此刻的客店之中,不可能還藏著這麽多人,於是強睜開眼一看,頓時明白了其中奧妙。

  卻見那客店中央的無風處,防風拓對著身後虛空拍出一掌,這一掌正對著客店的木牆,噗的一聲,那木牆上陡然出現一個手印,片刻之後,一道橫風自那道手印處反推而來,剛好衝著趴在地上的李冬蟲,直把他從窗子裡拍出客店之外,摔在了雪地上。

  客店之外, 大雪已停,狂風未竟。李冬蟲嘔出幾口鮮血,睜開雙眼,卻看見一雙粗布鞋。

  李冬蟲抬頭向上一看,驚道:

  “老伯,你怎麽還不走?裡面那個瘋子要殺.......”

  李冬蟲話沒說完,心裡咯噔一下,接著說道:

  “是,是您出手救的我?”

  白須老者笑道:

  “小友,你師父近來可好?”

  李冬蟲大為震驚道:

  “你認識我師父?你難道不知道.......”

  那老者伸手打斷道:

  “不忙,我先進去把這個後生打發了,他姓防風對嗎?”

  “您一直在偷聽我們說話?”

  “哈哈,對不住了小友,我跟這防風氏頗有淵源,我這就進去。”

  “等等,把這個拿上,這劍是你的吧?”

  李冬蟲遞出手中那柄鏽劍。

  “不用,這劍太利了。”

  那老者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從身旁的枯樹上,折下一根乾瘦的樹枝。

  李冬蟲忙問道:

  “您就拿一根樹枝去跟他鬥?”

  “折枝為劍,彈指殺人。劍者,殺人之器也,俠者,殺人之凶也...........”

  “前輩,小心。”

  李冬蟲也不知這老者在念叨些什麽,隻覺得他這一進去便是送死,卻聽那老者說道:

  “小友,他姓防風,你可知我姓什麽?”

  “晚輩不知。”

  李冬蟲心想你還能姓防雨不成。

  “敝姓風。”

  老者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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