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西風呼呼刮來,直刮的夫子廟的兩扇門前後搖擺不定,那彭辭走將過去,將兩扇門帶上,又落下門栓。
轉身後從靴筒裡抽出一柄匕首,朝程妙手道:“妙手兄,不知你有什麽新鮮花樣兒,教我兄弟二人開開眼界?”說著將手中匕首遞給了程妙手。
程妙手接過匕首,在手中掂量一番,只聽“噌”的一聲,刀刃出鞘,朝黃休道:“花樣兒嘛,倒還沒想,不過自是不能教這小子隨他意了是不是?”
頓了頓又道:“他想死時有個伴兒,好去陰曹地府的路上不至於太寂寞。那……那就教他多活幾個時辰,待莊老大先結果了那胖小子,他二人錯開時辰,無常鬼分批將他二人押往閻羅殿,這去往陰曹地府的路上,豈不要擔驚受怕?”說著一臉獰笑。
彭氏兄弟均向程妙手翹起了大拇指,笑著道:“妙極,妙極。妙手兄果然洞敵要害,再來個對症下藥,佩服,佩服。”
黃休對他二人一唱一和,心裡說不出的厭惡,但覺能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兒,這究竟得是怎樣的一副蛇蠍心腸?便憤恨的朝程妙手道:“哼,聽這鬥雞眼的兩兄弟說你居然中過會元,敢情你肚子裡的學問都是昧著良心在念麽!嘿嘿,要是真是這樣,你這書念的可痛苦哩!”
彭辭搶身過去,一巴掌拍在黃休的後腦杓上,氣急敗壞的說道:“鬥……鬥雞眼?鬥雞眼又怎麽了?你……你不覺得我兄弟二人的眼睛特……特別精神麽?”
彭賦也是跺腳道:“豈有此理,死到臨頭還在逞口舌之快,你彭家二爺是能隨便消遣的麽?”說著舉起手,做出一副打人之狀,只是見彭辭已下了狠手,算是替自己出了口惡氣,不覺又恨恨的放下手來。
程妙手臉上抽搐了幾下,跟著張臉都扭曲起來,但見他惱羞成怒的道:“哼,讀了一肚子學問的人,難道就一定是正人君子?有學問的人難道都能克勤克儉,恪守孔孟之道?哼,我瞧未必!”
黃休見程妙手突然暴怒,也稍感意外,此刻命懸一線,更也無所顧忌,嘿嘿一笑,又向程妙手朗聲道:“讀書人即便不能為民請命那也罷了,但背地裡乾些謀財害命的勾當卻也少見,不……不知你肚子裡究竟長著怎樣的豺狼之心?”說著扭過臉去,不再看他,顯然是一副鄙夷之態。
程妙手聞此,卻一改先前惱怒之狀,怔在當地,似乎正深深的陷入沉思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淡淡的自言自語道:“讀書人……讀書人一身正氣,滿口仁慈,但……但心裡卻極為歹毒,做出人神共憤的事兒,難……難道還少了?”
黃休接口道:“你是說你自己罷?這還有些自知之明。”
程妙手對黃休的出言譏諷,似乎不以為忤,轉首望著這夫子廟裡孔聖人塑像,出神的瞧了半晌,跟著又道:“從前有一個書生,家境貧寒,在一年的饑荒中,他跟隨他的爹娘乞討過活。但既是饑荒,又逢兵荒馬亂的年月,乞討又豈容易了?
最終他的爹娘因饑寒交迫,支撐不住,就此撒手人寰。這個書生身無分文,自是無錢為其父母入殮安葬了。無奈之下,隻得在路邊豎塊木牌,賣身葬父母。
巧的是,當地一個書香之家的員外老爺,見他是個讀書人,又恪守孝道,頗為動容,便出了錢財幫他安葬了父母。這員外老爺更沒趁人之危,買下他來。問這書生今後有何打算,要是有個安身立命所在,便可去了。至於這賣身之事,勿須理會。
這書生說,他的父母親人俱已不在,家鄉的老宅在乞討前已賣給了當地的財主,即便回得家去,也無個遮風擋雨之所了。
那員外老爺感念他是個讀書人,又是個孝子,便把他收留在莊中,至於那些端茶倒水,掃地護院的雜役更是沒安排他做過一回。這員外老爺有兩女一小兒,大女兒已成家,小女兒待字閨中,尚未許配,那小兒只有七歲,剛好到了要讀書識字的年紀。員外老爺便請這書生教他這小兒讀書,像是做了這員外老爺家的教書先生了。
在接下去的一年中,這書生教的認真,這小兒也是聰慧過人,他師徒二人夙夜不懈,一個教,一個學,學業竟是一日千裡,遠遠的甩開了同儕學伴兒。這員外老爺瞧來,甚為歡喜,瞧這書生一肚子學問,就此埋沒成教書先生,不免有些可惜。
這員外老爺勉勵這書生秋考,一旦高中,便可出人頭地。那員外老爺的小女兒自幼受書香門第熏陶,見這書生滿肚經綸,為人更是彬彬有禮,卻也不嫌他出身落魄,一顆芳心早已暗許。那員外老爺後來也是有意撮合這看似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便將他這小女兒許配給了這書生。
這書生女婿今後幾年裡刻苦攻讀,一切吃穿用度自是不用他操心,時常也點撥他這小舅子一些學問。這二人的關系雖是姐夫與妻弟,卻也更似師徒,其中情誼自是不消說的。
這書生先在鄉試、省試中,小試牛刀,一路上順風順水。如此終於迎來了三年一期的殿試秋考,這員外老爺一家都對這書生寄予厚望,便給他準備好了盤纏,恭送他進京趕考。不料……不料這書生自此一去,三年間竟是杳無音訊了。”
黃休聽著程妙手娓娓道來,卻不明所以,為何牽扯到一個無關緊要的書生身上了,但這故事既是講給他這將死之人,自是放下了戒心,全神傾聽。
只聽彭辭搶著道:“可時那書生名落孫山,無面目再回來?”
彭賦卻也搖頭晃腦的道:“莫不是一路上遇到了什麽風波,就……就此喪了性命?”
說著還向黃休望了一眼,像是在和黃休說道:“你將性命丟在了這夫子廟中,莫覺得太過可惜,江湖多風波,命喪江湖可也不是多奇怪。”
只聽程妙手接著說道:“不,不。這書生他既沒喪命,在殿試的秋考中更是一舉奪魁,考中了三甲進士。隻……只是朝中的當朝高官看中了其文采,更看中了他這個人,有意要招他為婿。這書生明明早已有了結發之妻,卻經不起高官厚祿的誘惑,謊稱沒有家室。從此改名換姓做了起朝中高官的女婿。”
黃休聽了這品行不端的書生行徑,不覺有些氣憤,追問道:“後……後來又怎地?”
程妙手像是沒回過神來,繼續說道:“後來……後來那員外老爺家一個生意上的朋友,無意間在這曲阜城裡見到了那書生,那書生已不是什麽書生,是曲阜當地的官老爺了。那員外老爺聽他這生意朋友有此一說,自是不信,日後卻也悄悄來這曲阜城裡查證一番。不料事情果然如那生意朋友所言,那書生不但已娶了朝中大員的女兒為妻,還做了這曲阜城知州。
那員外老爺自是氣憤不已,隻覺這些年提攜了一個忘恩負義的中山狼那也罷了,可……可他那小女兒卻還日思夜想著她那博學多才,品行卓佳的丈夫!
於是,那員外老爺便私底下會了那書生,沒想到那書生一見到員外老爺,便‘砰砰’的跪地磕頭,說他也是另有苦衷,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當初秋考時若不應下那朝中高官,考試中的自是無望,說不定……說不定還會牽連到員外一家,這才違心做了那朝中大元的上門女婿。
員外老爺聽那書生說的誠懇,倒也頗為感動,本想讓那書生和他小女兒見上一面,說明曲直,從此恩情兩清,此生就當誰也沒遇上誰,各過各的日子。
不料那書生卻說,那三年來他受盡了高官嶽丈一家的欺凌,在外人看來入得侯門,風光無兩,實則過的卻是豬狗不如的日子。心裡早就想掛印去職,只是就怕員外爺一家能否再接納於他。”
彭賦聽到這節,道:“那書生能懸崖勒馬,倒也難得。哼哼,我瞧著這市井味兒比那官家生活可有趣多啦,什麽知州判官的,我可統統都瞧不上。想……想必那書生也算是因禍得福了是不是?”
程妙手朝那彭賦,鼻子中“哼”了一聲,接著又道:“那員外老爺聽那書生有意回來,自是喜出望外,日後即便不能再做官,那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在一塊兒,共享天倫那也是美事一樁是不是?於是,他二人便商量好了,那書生待兩個月後回京述職的時候,便辭印回鄉,更和那朝中高官一家一刀兩斷。
只是,這期間先別聲張,否則一旦走漏了風聲,引得那朝中高官面上無光,事情處理起來怕是要棘手的多。
那員外老爺歡歡喜喜的回得家去,把這天大的好消息秘密的告知了一家人,全家人聽到那書生非但還活著,還考試高中,做了大官,不久之後更會為了家中發妻辭官團圓,一家人無不歡喜。
不料那員外老爺一家守著這好消息秘而不宣,為那書生又是雞鴨,又是魚肉,還有那夫妻合歡的被褥都備齊了。誰……誰知等來的卻是……”
黃休聽得出神,竟忘了此刻命在旦夕,禁不住的問道:“難道那書生爽約了,竟……竟沒回來?”
但見程妙手面部肌肉抽動了一下,咬緊牙關的道:“他回……回是回來了,不過卻不止他一個人回來,他竟帶了一夥兒強人,持著大刀長矛,三更半夜的殺來。那天夜裡,一夥兒蒙面強人翻身入莊,見人就殺,莊上主仆老少一十七口俱是命喪,可……可也有個漏網之魚,員外家的小兒頗為機警。”
話音剛落,彭氏兄弟還有黃休“啊”的一聲驚呼,齊聲道:“那……那個書生竟要殺人滅口?”
程妙手淡淡的又接著道:“那天夜裡,那小兒想著能見到他那翹首以盼的姐夫,更是苦讀功課,想是待見了他姐夫,考究起他學問來,不免要讓他刮目而看。秉燭夜讀時,這小兒隻覺屋外有些不對頭,院子中的大黑狗‘汪汪’的叫個不停,突然之間,那狗‘嗚——’的一聲,便再也沒了動靜。
這小兒便覺可能莊裡來了強人,他吹滅了蠟燭,趁黑來到夥房,乘著月光看到灶下鍋底勉勉強強可裝得下他的幼小身子,這小兒不由分說,便從腳到頭的慢慢退進灶底,腦袋離著灶口倒也不遠,他用手抹了抹鍋灰,一股腦的在臉上、脖子上抹去。
恰巧這時,那夥兒強人,推門進得夥房,只聽其中一人道:‘沒留活口罷?走漏了一個你這銀子可別想拿到。’說著摘下其臉上面罩。
那員外家小兒聽到那聲音,已覺甚是熟悉,待看清那人面目時,更是驚得目瞪口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日夜而盼的書生姐夫。
只聽其余強人哈哈大笑的道:‘請官爺放心,做的保準萬無一失,這種殺人滅口的活兒,可不是一回兩回了,做的不利落,又怎麽會有回頭客是不是?’這時,那小兒已是發指眥裂,兩手抓著灶底的鍋灰,幾欲要握成塊兒。”
彭氏二人聽聞此喪盡天良的慘事,暴跳如雷的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哼,要是教咱兄弟二人知道這狗官是誰,非……非騙光其家產,最後再……再讓他身敗名裂不可。”
黃休瞧著程妙手面容平靜的說著,此時心裡也已猜了個大概,試探著問道:“那……那小兒便是……”
程妙手淡淡的道:“不錯,我就是那員外老爺的小兒子,那天老天爺有眼,教我躲過一劫,也得知了害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那天夜裡,待那夥兒強人走了,我從灶下爬出,趕緊去往我那已成家的大姐那,要去給她通風報信,不料……不料我那大姐家也早已給滅了滿門。”
程妙手平靜的說著這慘無人道的故事,像是述說著一件與他毫不相關的事兒一樣。可在場的三人,俱能感受到,程妙手心裡可絕不如他表面上那般平靜。
彭辭說道:“那……那以後呢,你……你是怎麽過的?”
程妙手道:“怎麽過的?一個十歲的孩子,手無縛雞之力,成天想著殺人報仇,而且我這仇人還是個位高權重的官宦。若是報官,官府又怎麽會信了一個十歲的孩子的話?更何況,官官相護,到頭來仇人沒告倒,我的小命怕是也早就不保了。”
彭賦接口道:“那你究是會用什麽法子?”
程妙手道:“買凶殺人,他既然能用,我便不能用?錢能通神,若是有了錢,‘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哼,黑道兒上的人自有本事幫我報仇。”
黃休道:“原……原來你這‘妙手空空’的本事自你十歲起便蓄謀已久的要學出個名堂來。哼,一個人自小便立志偷錢,學有所成該是不難。咱……咱們栽在你的手裡,看來也不冤枉。”
程妙手道:“不錯,要想更快的賺到錢,靠光明正大的討生活、做生意那可不容易,要麽明搶,要麽暗盜。我年紀小,力氣不夠,明搶是不成的。所以,從十歲起我便跟著戲班子學那眼疾手快的伎倆,後來又琢磨如何將這伎倆融會貫通於偷盜,幾年下來,嘿嘿,終於教我摸出些門道兒。”
黃休沉吟道:“你……你偷盜至今,那你的大仇可是報了?”
程妙手道:“十五歲,十五歲那年。那……那時我天天都能盜得幾兩、幾十兩銀子,每日裡只求一口粗餅,卻也舍不得多花一錢銀子。”
彭辭不解的問道:“這……這又為何?吃頓酒菜也多花不了幾錢銀子,為何要如此糟蹋自己?”
程妙手道:“哼,每天醒來,想我那仇人多活一天,就在那多享一天的福,我又如何能喝得下美酒,吃得下菜肴?待我攢夠了買凶殺人的錢財,就來到這曲阜城裡扮作一個路邊小乞丐,天天盯著我那仇人,終於讓我摸清了他的行蹤。”
彭賦問道:“難……難道他的行蹤有破綻,你有可乘?”
程妙手道:“不錯,他娶了官家女兒為妻,想來不是特別鍾意,平日裡又仰其官家丈人鼻息,面上不敢造次。於是便在這曲阜城東的喬家巷子裡買了一處別苑,將從江南買來的一個名妓藏於其中。每月十五那天,他便三更半夜的摸到那處別苑,與那名妓幽會。”
彭賦道:“那……那在某個月的十五,你花錢買了凶手,潛入那別苑,殺了那狗官?”程妙手道:“不,我多花了一倍的價錢,總共兩萬兩銀子,買了甘涼道上敢搶劫官銀的錢獨行。”
彭辭喃喃得道:“錢獨行?就……就是那個自稱為了銀子,不惜舍得一身剮,也敢把皇帝拉下馬的錢獨行?”
程妙手也道:“不錯,我也多方打聽,錢獨行雖是愛財,卻也把‘信用’二字瞧得極重,否則,那麽大的名頭又豈是輕易得來的?究竟他敢不敢行刺皇帝,這也難說。按那錢獨行的規矩,殺官宦的價錢是一萬兩銀子,我給了他兩萬兩銀子,讓他把這賊人擄來,我親自下手。”
彭賦道:“該當如此!親自手刃了仇人,大快人心,那才解恨,我瞧多花的那一萬兩銀子可不不冤枉。要是換作我,哼,別說多花銀子了,就是和他一命抵一命,那也值了!”
程妙手頷首瞧向彭賦, 眸子中流露出讚賞的光芒,接著又道:“那天我在虎牢山思鄉谷裡,直等到天色漸明,那錢獨行才一騎一人來到谷中,馬背上馱著一黃布麻袋,卻是動也不動。
只聽他道:‘銀貨兩訖,互不相欠,就此別過。’說著便把那黃布麻袋丟下馬來,然後調轉馬頭,想是要走了。
我那幾年雖混跡市井,以偷盜為生,但當真要去提刀子殺人,心裡卻不免有些打怵,囁嚅的道:‘錢大俠留步,我……我有些害……害怕。’
錢獨行見我敢出錢買凶,卻又甚是膽小,面露凶狀,啐了一口吐沫,說道:‘呸,不中用的小子,不過你大可放心,這廝被我點了大穴,手腳不能動彈,要宰他,簡直比宰條羔羊還容易。’說完,丟到地上一柄匕首,大笑著拍馬而去。
我望著錢獨行一騎一馬,出了山谷,他出言譏諷,言猶在耳,心裡不住的懊惱罵道:‘哼,沒用,沒用的小子!這賊人就在跟前,怎麽我自個兒先害怕了?’
於是我拾起地上匕首,走到那動也不動的黃布麻袋跟前,長籲了一口氣,抽出匕刃,劃開麻袋,終於讓我見到那天殺的書生。
但見他雙目緊閉,面頰紅潤,鼻中呼出重重的酒氣,看來昨夜又是好一頓的快活,嘴角不時的上翹,想是正做著美夢,怕是睡夢之中,不是赴哪個高官的宴席,就是睡在哪個佳人的溫柔鄉裡了。
想到此,我不禁大怒,膽子也大了起來,正躊躇那荒山野谷裡,不易找到一盆清水把那仇人給澆醒。恰巧,我那時已等了一夜,內急難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