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登見此,一時語塞,萬料不到莊上這麽多銀子,竟被閑家壓在第四道上的銀子,一把挑了。只見他恨恨的道:‘邪門兒,真是邪門兒。’面上一臉的錯愕卻也無計可施,只能認賭服輸,隨即把莊上的銀子悉數推到我跟前,想是前後雙牌都小過我了。豐登一頓忙活,最後為我做的嫁衣裳,我粗略的數了數,這一把除去先前輸掉的,淨贏了七百多兩。從中抽出二十兩遞給更仲,說道:‘茶水紅錢,笑納。’
更仲卻也樂呵呵的笑道:‘貴寶兄玩牌真是敞亮,閑家贏了錢也給茶水紅錢,好人品,好兄弟。’說著伸手接過了銀子,一臉歡喜。
隨後,我也不出千使詐,輸輸贏贏倒也沒掉幾個錢。豐登的手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好,雖在第一個牌九上被我施計暗算,折了不少銀子,待到最後還是贏了些錢,當然大都贏得是梁、常二人的了。
梁、常二人手氣見背,無論是推牌九還是押牌九都在不斷輸錢。倒是更伯更仲兩兄弟,莊家賞了牌九少不了幫腔的和茶水紅錢,雖沒贏到什麽大錢,卻也是旱澇保收了。
一圈一圈的推著牌九,各人均是精神不減。不覺間南邊的窗戶上已泛微亮,桌上的火燭也快燃盡,剪下的燭芯更是稀稀落落的散落地上,顯然時候已不早了。
我想也是時候收網了,正巧輪到我坐莊,便豁然起身道:‘各位兄弟,今兒玩的盡興,俗話說的好,‘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宴席都有散的時候,更別說賭局了。兄弟我好交朋友,賭品自也差不哪去,可不能贏了銀子就越賭越小是不是?最後一個牌九,銀子全上,就看各位兄弟的手氣了。’說話間,便將身前的銀子票子悉數推到青瓷碗邊,粗略數來,也有個一千大幾百兩。
梁一發叫道:‘貴寶兄弟,果然英雄了得,今兒的輸贏不談,就瞧你這賭品,我梁一發交定你這朋友了,今後有用的著兄弟我的,絕無二話。’說著向我豎了個大拇指。
常混跡賭場的,贏了銀子不猥瑣,重義輕財,賭品才佳,眾人也喜與這類人結交。往往因賭品,便能一窺其人品。其余各人,臉上也均有讚賞之意,不經意間也流露出遇到了翻本贏錢的大好時機,各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莊上的錢多,諸人的押注隨即便都大了許多。前兩把骰子,我未使手段,但憑運氣,正如各人所願,莊上的銀子散出去了五六百兩。各人一時贏了銀子,更是歡喜,連在旁倒茶觀摩的更仲,也攥著銀票,看哪個閑家手氣紅,便往哪個桌前押去。
這次在洗牌時,我刻意把四張能配成大牌的牌摞到一塊,心裡暗暗記住位置,幫腔的更伯喊道:‘有膽兒的就狠押了,押的大贏的大,擲出去骰子不等人了。押好了沒有?開骰子!’我見各人都齊刷刷的在桌上押了好些一堆,心裡更是暗自高興。我用手指上的巧勁,力道拿捏的剛剛好,骰子在碗裡滴溜溜的轉個不停,停下時正如自己所願,是個一點和六點,共計七點,先分天門牌。
我一摸手裡的牌,剛好配成了前牌地高九,後牌天杠,贏的話可殺三道。隨即喊道:‘配沒配完牌?莊家可配好了。’說著各人均攤出了自己手中配好的牌,只見除梁一發的前牌八點,後牌對人,算是和牌。我的牌可殺剩余兩家。便高聲和幫腔的更伯道:‘幫腔的要伸手,除了出門的和牌放過,其余通殺。’隨之摔出了我手中配好的牌。
只見更伯面露大喜,高聲回道:‘得嘞,
殺你三道錢,殺你也三道錢……’手上不停的劃拉著閑家輸的銀子。一時間,莊上的銀子見厚,隨後的十幾骰子,我便隔三差五的使些手段,不多時,莊上的銀子已堆積如山了。我看各人面色凝重,桌前的銀子也已不多,顯然是因輸了銀子而心情沮喪。少爺,你猜,隨後我是如何謀劃的?” 這少爺臉有不悅,冷若冰霜,淡淡的道:“哼,憑些雞鳴狗盜鬼蜮伎倆,謀財害命,還如此得意。哼,你……你還是給他人留條後路,也給自己留條後路的好,可別趕盡殺絕了。”
貴寶一看這少爺臉有不善,隨即收住臉上笑容,言道:“少爺,我……我可冤枉,那晚有此一賭,貴寶豈是為了銀子,你道貴寶當真嗜賭如命麽?我在你身邊,哪還有過缺錢短物的時候,當真要那些銀子,又有何用?”
這少爺怔了一下,尋思:“難道錯怪他了?卻不知他葫蘆裡到底賣著什麽藥,喝酒賭錢,還一臉委屈。”心念及此,便淡淡的道:“你倒是說說,後來又是如何籌劃的。”
貴寶悻悻的道:“兵法上說想要人家的東西,就先要給人家一些東西是不是?”
這少爺哼了一聲,道:“你要說‘欲將取之,必先予之’罷?”
貴寶笑道:“對對對,正是那取呀予呀什麽,還有那什麽恩什麽惠……”
這少爺道:“施恩市惠。”
貴寶道:“對對,就是這‘施恩市惠’,直娘賊,四個字的話我怎麽一個也記不住?我要探得消息,便隻好‘施恩市惠’了,先和他們攀上交情,再有所問,事情不就容易了?”
這少爺心中盤算道:“施恩市惠,這可不謂不是一個好辦法。”隨即略帶疑惑的問道:“那你是如何‘施恩’,又是如何‘市惠’了?”
貴寶道:“我見各人面帶愁容,嘿嘿,任誰輸了銀子臉色都不會太好看。我心裡便盤算著那‘施恩’之法,隨即和他們說道:‘各位兄弟,今兒兄弟我手氣不壞,卻也未想過要贏好朋友這麽多銀子。要……要說就此散還給兄弟幾個罷,那也是瞧不起各位兄弟是不是?這樣吧,最後一把骰子,我莊上每人借予八百兩給各位,各位但憑手氣,贏了隻管拿去;輸了的話,來日方長,保不齊下一場,兄弟我也有大難臨頭的一天是不是?’
只見梁一發、豐登面露驚詫,似乎不相信耳朵所聞,待各人互望一眼,隨即轉疑為喜,梁一發笑著道:‘此話當真?’
我道:‘騙你是烏龜。’梁一發更是眉花眼笑的道:‘夠義氣,夠朋友,我梁一發可交定你這朋友啦。’
豐登也是神情嚴重的道:‘平時和貴寶兄弟走動不多,原來是我瞎眼了。嘿,我怎麽沒早一天和你賭賭錢?看賭品,知人品,兄弟要是再客氣,那可就不知好歹了是不是?’
另外,更伯更仲還有那常季,也是不住的點頭,顯然也對我刮目而看。
毫無疑問,最後一骰子,眾人均是盡可能的下大注,齊刷刷的都是大幾百兩銀子,顯然是孤注一擲,放手一搏了。我同樣是暗施手法,只不過這次卻是求輸不求贏。擲骰子、拿牌、配牌完畢,看著各人面帶喜色的亮出自己的牌,我摸著手中的牌,面上假裝垂頭喪氣,憤恨的道:‘邪門兒,一晚上沒揭過這麽小的牌,難道是借錢借的,把手中的紅氣兒也借沒了?’說著攤開了手中牌,但見前牌一點,後牌三點,顯然是全場通賠了。
眾人瞧來,臉上先是一喜,只是目光中的狡黠一閃即沒,跟著豐登口氣中略帶安慰的道:‘風水輪流轉,通殺通賠的,那才叫賭錢,隻贏不輸又有什麽趣?來來來,要不這把不算,貴寶兄再擲一骰子怎麽樣?’
我一咬牙槽道:‘賭輸了就是賭輸了,賭輸了不認帳那是烏龜。唉,不說了,通賠,通賠。’說話間將莊上的銀子統統賠了出去。
豐登更是深情款款的道:‘手頭緊了就吱一聲,千萬別客氣。’
梁一發邊數著銀子邊道:‘就是,大家好兄弟,銀子算個屁。’
我聽了他二人的話,一掃臉上陰雲,哈哈一笑,道:‘那當然,長這麽大,‘客氣’這兩字它認識我,我可不認識它。’眾人一聽,更是哈哈長笑。
更伯歡喜的給閑家分銀子,畢竟更仲還押在了閑家八百多兩銀子哩,他可不是要歡喜?分完銀子,莊上的銀子所剩無幾,敢情賭了一夜,除我之外,各人都是有斬獲。
我裝作大為惱怒的樣子,故意恨恨的說道:‘今晚是誰說先贏的是紙,後贏的是錢來著,呸呸呸,還真應驗了。’我頓了頓又道:‘給我留下點兒散碎銀子也好,輸個精光那可大大的晦氣。’
貴寶和這少爺眨了眨眼,道:“少爺,你瞧我這‘施恩’之法兒,使的怎樣?”
這少爺只是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字:“哼!”想是對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不以為然,不過若不施此良策,行這苦肉之計,要和旁人攀上交情可不容易。心中雖有不悅,卻也不便發作,接著道:“那……那你接下來又如何‘市惠’了?”
貴寶見少爺面上略有緩和,臉上也輕松了許多,說道:“當時我見離天亮還有些時候,便道:‘天還未亮,紫宸殿上皇上、文武大臣怕是酒還沒醒,咱們冒冒失失的撞過取,看到一些不該看的,聽到一些不該聽的,那……那可大大的不妙是不是?不如兄弟幾個暫且喝杯酒,等到雞鳴報曉再過去,一晚上了,嘴裡都淡出鳥來了。’
更伯更仲兄弟一晚上入帳不少,自是欣然應允,連聲說道:‘妙極,妙極,冬日裡寒氣逼人,喝杯酒,暖暖身子,正是好時候。’說著入了內堂,隨之端出了酒壺、酒杯,給各人各斟滿了酒。
豐登端起酒杯,唉聲道:‘在宮裡難得有這機會,和各位好兄弟喝喝酒,再痛痛快快的賭錢,嘿,好不快活!想來咱兄弟幾個有家也不能回,即便回得取也盡遭白眼兒,只能寄居在宮牆之下,得過且過了。’說著一手舉起酒杯,神情漠然,像是有些難言之隱。
梁一發見桌上的氣氛凝重,霍然而起,也舉起酒杯就向豐登碰杯道:‘悶心的事莫提,今朝有酒今朝醉,這事兒咱兄弟幾個都懂——’梁一發,故意將‘懂’字拉的聲音很長,顯然這種不為外人所知的心酸,大夥兒都深有體會。
我也舉起酒杯,站了起來,說道:‘活一天是一天,人生盡量放輕松是不是?’頓了頓又接著道:‘別人怎麽瞧咱們,老子管他個鳥?不……不過命是自個兒的,別人就是把咱們瞧成一坨屎,老子也當它是金疙瘩。再說還有哥兒幾個是不是?往後咱哥兒幾個,你心裡念著我,我心裡念著你,那日子可就另當別論啦。’說著手在錢囊上拍了幾拍,隨之哈哈一笑,舉起酒杯就口,一仰脖子,‘咕嘟’一聲,一杯酒已吞下肚。
其余各人似是有所會意,下意識的都摸了摸鼓起的錢囊,各自舉起酒杯,也是一口下肚,齊聲又道:‘痛快,好兄弟,講義氣,那是沒的說了。’
我又道:‘皇宮大院,稍不留神,做錯了一星半點的差事,可也不是鬧著玩兒的。咱們兄弟幾個,可得互照應才是。’說著給各人斟上了酒,舉起酒杯,示意大夥兒再乾一杯。
‘乾!’眾人又是一口而盡。
我擦了擦嘴道:‘更伯更仲兄弟,還有豐登兄弟,你們三位常伴皇上左右,有所風聲,可得和兄弟幾個提早透些氣兒才好,免得不知主子性情喜惡,心情好壞,碰了個釘子不打緊,一不留神掉了腦袋可冤枉的緊。’
梁一發一拍桌子道:‘是理兒,是這個理兒。他媽的,上回不知皇上在皇后那兒因什麽鬧得不愉快,此節我事先不知。待皇后問我皇上那日是否有提及她,不料我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去了,淨說些皇上如何念著皇后,吃到美味便問,是否也給皇后品嘗過?看到上等綢緞便說,是否也給皇后送過去些?’說話間一臉沮喪,顯然事後吃了苦頭。
我又道:‘聽宮裡一些長嘴長舌的人說,皇上近來迷上了仙人妙藥,想要長生不老,不知是什麽名堂?更伯兄,你在紫宸殿侍候,消息最是靈光不過。’我說著向更伯瞧去。”
這少爺聽來,笑道:“貴寶,你這是‘圖窮匕見’了罷?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這般拐彎抹角,繞來繞去,若不是我事先知道你的用意,怕是也要掉進你那陷阱裡。”
貴寶哈哈笑了兩聲,繼續說道:“更伯聽我之言,接口道:‘仙人妙藥,長生不老一說,無稽之談,無稽之談,不……不過話說回來……’說話間又吞吞吐吐。
眾人齊聲道:‘不過,怎樣?’更伯若有所思,想必是想到了什麽。更伯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道:‘有一次,趙丞相在紫宸殿,與皇上說著什麽,像是說東海有什麽道長仙藥,若是求來,事關江山社稷,老百姓也不至於人心惶惶,死於非命了。那……那仙人道長為什麽和江山社稷相乾,我心裡可納悶兒啦。難……難道那仙人道長真有長生不死藥,皇上一旦吃了神藥,就長生不死啦?’
這時候,豐登一臉吃驚的道:‘你……你說的是……是仙人道長?’更伯道:‘那天趙丞相與皇上二人在低聲談話,我侍候的遠了些,未能聽清,隱隱約約似乎是說神藥出自東海的仙人道長,但……但卻也不能說一定就是,誰教我耳朵見背哩。怎麽,豐登兄,此事你也略有耳聞?’
豐登朝各人逐一掃過,跟著又神色鄭重的道:‘兄弟我非但是聽說,而且是親眼所見了。去年臘月的一天,那……那該是下半夜了,一輛馬車從東門直駛入宮,在前領路的是宮禁首領湯將軍,一路拿著皇上令牌,所行無阻,馬車的帷帳緊閉,無人知道車裡究竟是誰。那天夜裡,我正在觀稼殿裡執勤,天寒地凍,卻聽著‘得得得’的馬蹄聲響,心裡卻在嘀咕,是誰不知趣的後半夜駕車入宮?膽子倒是不小,擾了皇上的清秋大夢,可夠他喝一壺的。
不料,馬車停到了觀稼殿前,從車裡走出一個中年道士,那道士一身黑白相間的道服,緊身束裝,面色清秀,下巴處一叢烏漆黑須約有三寸長,像是個讀書秀才,但劍眉大眼,眸中精光閃動,顯得人英氣逼人。那道士還背著一口長劍,待走到觀稼殿前,將劍解下身來,轉身交給了湯將軍,和湯將軍交談幾句,便徑直進了殿內。
沒過一會兒,皇上晏駕也來了。我見皇上和一個江湖道士半夜密談,大感詫異,卻也不敢過問,隻得恭恭敬敬的退到內堂溫酒。待酒溫好後,盛入酒壺,端到皇上禦前。哼哼,宮裡的規矩我懂,知道的多了可是會掉腦袋的。我知趣的退出去,這時卻聽見皇上神態迥異的說了一句什麽草木之理至青山,風笛更在青山上。’
忽然只聽‘啪’的一聲,整晚不怎麽說話,常季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故突然掉到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只見他臉上驚恐萬分,極目注視著豐登,嘶啞著嗓子道:‘皇……皇上他……他說了什麽?’聽他聲音顫抖,像是嚇得不輕。”
這少爺卻面帶疑惑的道:“什麽‘草木之理至青山,風笛更在青山上’這……這句話又有什麽了不起了,怎麽會被駭成這樣?貴寶,你……你不會誇大其詞,故弄玄虛罷?”
貴寶臉上突然凝重起來,緊皺眉頭道:“少爺,後……後面的事情絕不是輕松可笑,一會兒你聽了可別過於悲痛了。”
這少爺隻嘿的一聲,不置一詞,算作回答。
貴寶繼續說道:“常季這人向來說……說話如銀子……”
話未說完,只聽這少爺道:“惜字如金。”
貴寶嘿嘿的道:“對對,正式那惜……惜字如金,他媽的,要是能把話當銀子使就好了,那樣貴寶又怎麽會為銀子發愁是不是?”
貴寶頓了頓又道:“咱們瞧常季大禍臨頭的樣子,均知其中大有文章。眾人緊張起來,誰都不敢先開口,一時間屋裡靜的就跟有鬼似的。倒是常季率先開口了:‘兄……兄弟素來不勝酒力,幾杯酒下肚就……就頭腦昏昏,打……打碎了酒杯,倒……倒教眾位兄弟見笑了。’說著還像沒事兒人一樣,自顧自的喝酒,可他眸子中流露出的恐懼卻是藏不掉的,待他喝完酒後,‘嘿嘿’的乾笑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