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爺直聽著貴寶繪聲繪色的說著事情的來龍去脈,面色凝重,眉頭緊鎖,不知何時起,額頭上已滲出了黃豆大小的冷汗。這時,東方天地交接處,朝霞燦爛,這少爺面向朝陽,若有所思。他動也不動,就如僵住了一般,顯然,他正陷沉思中:
太祖為何要自殺,他究竟有什麽難處,非死不可?
那……那晚雞鳴聲起,便割了脖子,難道會有無常鬼索命,閻王叫你三更死,不敢留你到五更?
皇上既知太祖因何而死,為何不公告天下?畢竟太祖駕崩,皇上孤身在旁,瓜田李下的嫌疑可不小,難……難道其中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張揚將軍素來忠誠不二,他的死顯然是被滅口,皇上若要張揚將軍保守秘密,只需囑咐一番即可,為何采取這萬全之策?難……難道這事兒當真非同小可?哼哼,要說保險,還是死人的嘴巴最保險。
那……那些個太監吸了“鬼”的藍氣兒,又是抽搐,又是發熱,顯然是中毒所致,太……太祖為何要隱瞞毒藥來源?還有那“鬼”難道真的是鬼?
他不是鬼又會是誰?弑君的罪名可不輕,他就不怕後患無窮麽?
太祖決意要死,臨死之前還不忘與那“鬼”討要個線索,這裡面究竟有什麽名堂?
還有那個線索,什麽“草木之理至青山,風笛更在青山上”,這……這又說的是什麽?
還有兩個月前,皇上邀了一個道士入宮,入宮就入宮罷,為何搞得那麽神秘?他二人究竟又談了些什麽?
……
無數疑問在這少爺心頭湧現,但任憑他絞盡腦汁,想破了腦袋也毫無頭緒。怎奈乾系重大,卻又不能不去想,此事竟然還牽扯到兩年前的太祖駕崩。
皇上近來突然熱衷於求仙問道,想必與此也有些乾系。只見這少爺輕聲道:“貴寶,此事太過匪夷所思,既然皇上有意隱瞞,從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不能再對第三人說起,否……否則,怕是少爺我也保不住你性命。”
貴寶聞此,身子一顫,說道:“這……這個自然,其中的利害關系,我也理會的,咱們做下人的,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心裡倒是有點分寸,否則一不小心掉了腦袋,那豈不冤枉?”
這少爺點頭道:“既然皇上曾秘密召見了一個道士,想來宮中謠言並非空穴來風了。東海之濱,高山之巔,有一些修道成仙的人我也略有耳聞。不……不過是否如傳說所言,真有那仙人仙藥,那可不好說了。”
貴寶嘿的一聲,道:“少爺,你不也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麽?咱們走一遭兒,頂多是多費了些腿腳是不是?再……再說,常悶在宮裡,少爺你早就悶壞了罷?”
這少爺斜了一眼貴寶,冷冷的道:“是你這兔崽子悶壞了罷?”
貴寶嘿嘿一笑,道:“我……我是早悶壞了,不過咱們做下人的,什麽委屈不能受?可……可少爺你不一樣,天生的富貴命,富貴命的人又怎麽能活得不痛快是不是?”
這少爺哼了一聲,不置一詞。貴寶更是勸道:“咱們去探個究竟,保不齊會立下大功,難道少爺你就不想為皇上分憂?哼哼,這天底下要真有那仙丹妙藥,吃了長生不死,這……這不是皇上得福氣麽?嘿,皇上有福,咱大宋又怎麽會沒福?”
這少爺暗暗稱是,道:“言是言之有理,就……就是不知此行禍福如何了,若是惹出亂子來,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貴寶道:“常……常言道:‘不進虎窩,怎麽抓虎崽子?’少爺,要乾成大事兒,不冒險可不行。如今皇上能有這大宋江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想當年可沒少過腦袋別在褲腰裡日子是不是?”
這少爺嘿得一聲道:“你這小子話糙理兒不糙,不……不過我活了十七歲,還從未離開過汴京,不……不知路途遙遠,又……又會碰見些什麽事兒。”這少爺的話聲越說越輕,顯然心中有所膽怯,卻又不便直說出口。
貴寶聽出了這少爺心虛,便道:“少爺,這你大可放心,大宋立國已快三十年了,天下太平著哩。我在家那會兒,都說什麽‘晚上不關窗,路上不撿錢’……”
話音未落,只聽這少爺,道:“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罷”。
貴寶嘿嘿一笑,道:“對對,就是這夜啊路啊什麽,少爺,這些古怪的話你怎麽就能記住?”
這少爺道:“賭錢你怎麽就記得住?”
貴寶一聽,忽然來了精神,道:“這……這當然是天生的了,貴寶我天生的會賭錢,少爺你就天生的會讀書,敢情這都是老天爺注定好的啦。”
這少爺哼了一聲,像是教貴寶氣的無話可說。貴寶一拍胸脯,跟著又道:“有貴寶我伴少爺左右,少爺你又有什麽可擔心的?”
這少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道:“你?哈哈,別人不知,難道少爺我也不知?你十三歲入宮,又到哪裡去闖蕩江湖啦?”
貴寶見少爺臉上有輕蔑之色,悻然道:“怎麽,少爺你不信?哼,貴寶我在外闖蕩的日子雖不多,可……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人家不都說嘛,行走在外,牢記那幾句箴言,便萬事兒大吉了。”
這少爺疑道:“幾句箴言?”
貴寶一下子得意的道:“少爺你不知道罷?嘿嘿,貴寶我可知道,這箴言嘛,便是:‘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過橋須下馬,有路莫登舟。’”
貴寶頓了頓又道:“怎麽樣?咱們天黑前就打尖住店,不信光天化日的,還有強人來為非作歹。一早起來,先看看天色,要是有下雨征兆,咱就躲在被窩裡,呼呼睡大覺。還……還有過橋最是凶險不過,馬一旦受驚,可會把人一股腦的摔了橋下!能走路就不坐船,什麽‘天有不測風雲’,老天爺什麽脾氣咱可琢磨不透是不是?他要是哪天不高興了,弄的又是大風又是大浪,那……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貴寶侃侃而談,儼然是個老江湖。
這少爺聽了,面容變得舒展,像是心中的石頭落了地,笑道:“瞧我,還真沒用,前怕狼,後怕虎,瞻前顧後,這又豈是大丈夫行徑?”
貴寶見少爺下定了決心,更是拍手道:“這第一步啊,最是難邁,如今咱何止走了一步?”
這少爺跟著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備足了盤纏,胯下有馬,天底下哪裡去不了?”
貴寶道:“聽說東海之濱,是萊州府地界。少爺咱是走官道,還是小路?”
這少爺沉吟道:“官道雖是好走,不過人多眼雜,不免暴露行蹤。小路麽,難走是難走了點兒,好在這回沒什麽要緊事兒,那也不急著趕路。”
貴寶咧開了嘴,笑道:“這……這難道不是遊山玩水?”說完他二人翻身上馬,一提馬韁,調轉了一下馬頭,雙腿一夾馬腹,向東方疾馳而去。平明時分,東方的紅日剛露出半邊,近處的雲朵緋紅燦爛。這時,二人二騎在平野上奔馳,只在地上留下長長的影子。
如此數日,二人曉行夜宿,遇到茶舍飯館便停下歇息,不時打聽當地的風俗民風,頗有入鄉隨俗之意。
這日,他二人來到一處市鎮,行於街市,但見綸巾儒服,手持書卷的讀書人絡繹不絕,這少爺頗感疑惑,心道:“今秋科舉還需大半年之久,這裡怎麽會有這麽多的讀書人?”
不覺間,二人來到一處酒家,未等走近,一個打雜的小廝笑著迎來,道:“二位爺,看裝束不像本地人,是住店還是吃飯?咱家這店,不是吹,整個三裡鋪要說第二就沒人敢說第一。客房寬敞,酒菜更是一絕。”不等二人答話,接過二人馬韁,跟著又道:“二位爺放心,牲口保準喂上上等草料,明兒一早,可要比現在精神。”
這少爺見這小廝嘴甜不說,手腳也麻利,辦起事兒來更是乾淨利索,作了一揖道:“那就有勞小兄弟了,我二人今晚在此歇宿,就請準備兩間上等客房,幾個精致小菜就備到客房罷。”頓了頓又道:“這……這兩匹馬可得好生照料,銀子另算。”說著朝貴寶望了一眼。
貴寶會意,從懷中摸出一錠五兩銀子,向那小廝道:“給,這是房錢,多的就算作賞錢。小兄弟,不知如何稱呼?這……這牲口可別忘了好生照料。”說完,便把手中的那錠銀子遞了過去。
這小廝歡喜的接過銀子,眼睛更是笑的眯成了一條縫兒,笑道:“好嘞,二位爺,我本來倒也有名字,不過鎮上的人都管我教‘喜人兒’,久而久之,我本來的名字倒無人再叫了,你們說這是不是很有趣?”
貴寶笑道:“喜人兒?這……這可真是個好名字,喜人兒兄,想必你一定很招人喜歡罷?”
喜人兒笑了笑,道:“二位爺不嫌我笨手笨腳的就行,這牲口嘛,放一百個心,今晚上呀,它們睡哪兒,我睡哪兒;它們吃什麽,我也吃什麽。”但見這喜人兒沉吟了一下,忽一拍腦袋又結結巴巴的道:“呀!我……我的意思是……是定會教它們吃好,睡好。嘿嘿,我說一早起來,左眼皮總是跳個不停,敢情是今兒我能遇上財神爺。”說著把馬匹系到後院的草料棚裡,進而引著二人入得店來。
他二人在客房裡稍作歇息,等著酒菜,趕了一天路,究竟是疲憊不堪。
一盞茶時分,只聽喜人兒在門外敲門道:“二位爺,酒菜來啦。”
貴寶急不可耐的道:“快進,快進,我這肚子早餓的咕咕叫啦。”喜人兒推開房門,進來又順手帶上,手裡托著個菜盤,走近桌邊,布置起酒菜,說道:“這酒是上等的狀元紅,外來人是必要喝的。菜肴麽,有鼇頭燒金鯉,金榜獅子頭,解元醬豬蹄,會元三鮮燴,還……還有這個‘坐等及第湯’了。”喜人兒不假思索的報出菜名,脫口而出,顯然是習以為常了。
這少爺二人卻面帶詫異,直到喜人兒報完菜名,布置妥當,仍舊是瞠目結舌,一臉的茫然。
但見貴寶瞪圓了眼珠,疑惑的問道:“每……每道菜,貴寶我可都見過。嘿,別說見過了,一個月吃他個七回八回也是常事兒,隻……只是這菜名古怪之極,不知裡面有什麽鬼名堂。”
喜人兒見貴寶有此一問,更是來了精神,說道:“二位爺不知道罷?本鎮名喚‘三裡鋪’,從此東北方三十裡,便是孔聖人的故居——曲阜。自唐貞觀年間,每年的二月都舉行‘祭孔大典’,本朝太祖皇帝還重新修繕了一番孔廟哩。”
這少爺像是略有所知,喃喃的道:“原來如此。”喜人兒又道:“瞧這位爺也是讀書人,孔聖人自是知道的。讀書人拜拜孔聖人,有了孔聖人保佑,來年的考試又怎麽會不中是不是?”
話未說完,只聽貴寶道:“我不讀書,也不拜什麽聖人不聖人的,我就問這菜名究竟有什麽名堂。”
喜人兒道:“二月裡來咱這兒的讀書人多,他們來了就得住店,住店就得吃飯是不是?吃的菜要是有個好彩頭,他們是不是就會樂開了花?”
貴寶嘿的一聲,道:“所以這酒就叫‘狀元紅’,這湯就叫什麽及第湯?嘿,這……這掌櫃的有些門道兒,這麽古怪的法子也能想到。”
這少爺一拍大腿笑道:“原來如此,咱這瞎子騎馬,竟還來對地方啦。我讀了這麽些年書,還從沒拜過孔聖人。這番能瞻仰一下聖人遺像,倒也不虛此行。”
喜人兒聽他二人雖不是奔著祭孔大典而來,卻也是讀書人,天底下哪個讀書人不對孔聖人敬若神明?只見他心裡開心的笑道:“二位爺,那可真是巧了,看來冥冥之中都是天意,這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祭孔大典的當口撞到了咱這。嘿,這位爺若是去拜上一拜,今秋的考試,喜人兒瞧肯定能中狀元。”
貴寶見有熱鬧可瞧,更是開心的手舞足蹈,連聲叫道:“妙極,妙極。少爺,讀書我是不在行的,不過總歸是有熱鬧好瞧。”頓了頓又搖著頭道:“哎,天底下那麽多讀書人,難……難道拜拜孔聖人,就都能高中?要是真這麽容易,又怎麽會有人說那……那白什麽頭,什麽經的。”
喜人兒道:“大爺,你說的是‘皓首窮經’罷?”
貴寶哼了一聲,道:“你這小廝竟也懂?”喜人兒道:“喜人兒沒念過私塾,可每年人來人往那麽多讀書人,聽他們念得多了,自也知道些什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什麽‘三人行,必有我師’,這……這些喜人兒都是受教的。”
貴寶一想自個兒教一個不起眼兒得小廝給比了下去,心裡忿忿的道:“你這書可別胡亂念,要知道一旦念錯了,那可丟人現眼。”
喜人兒卻道:“念不錯,念書又怎麽會念錯?咱們這兒呀,無論是誰,都是要念《論語》的。升官發財暫且不說,與人為善總不會錯罷?”
貴寶聽了這一番話,心裡更為不爽,這小廝擺明了是要和自己唱反調兒,只是其言之鑿鑿,卻也無反駁之理,只能恨恨的道:“哼,當真鬧市上有人掉銀子,旁人也都不去撿麽?要我書呀,沽什麽名,釣什麽魚才是真的。”
但見喜人兒笑道:“沽名釣譽。”
貴寶哼了一聲,道:“這我知道,不過是要考考你。”
這少爺橫了一眼貴寶,又溫言道:“喜人兒年紀不大,又沒讀過書,能有此見地,難得,難得。”
貴寶嗆口道:“少爺,這小廝不過從書本上尋些什麽文,摘些什麽句子,又有什麽了不起的?”說著一臉的不服氣。這少爺忽然怒道:“哼,好你個貴寶,不知天高地厚!莊子言道:‘夏蟲不可語於冰,井蛙不可語於海。’你鬥大的字還識不了一籮筐,卻也在此大放厥詞,說我大宋朝偏文輕武了是不是?”
但見這少爺自斟自飲的喝了一口酒, 怒氣未消,又接著道:“俗話說,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秦嬴政用幾輩人打下來的江山,朝夕之間便蕩然無存了是不是?!哼,要想守住江山,得靠文治,教百姓安分守己,知道君臣之禮。”
貴寶見少爺一時動氣,倒也不敢再出言頂撞,隻得唯唯諾諾的道:“是,是,等事情一了,貴寶也請個教書先生,好好的學他一學。”
這少爺怒氣漸消,只聽其說道:“就是尋常百姓讀些書也是有些好處的。貴寶,我是不是說過:‘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
喜人兒聽來,心神不由的為之一動,心想:“這……這公子也有些學問,如此瞧來,那些富家子弟也不全都紈絝。嘿,讀書竟還有這等好處?書中真的有米粟、華屋?又……又不知如何從書中討個媳婦兒?”
心念及此,更是心下佩服的道:“這位公子大爺,喜人兒可領教了,等日後有了機會,這書可得從頭到尾的好好念念。”
這少爺朗聲道:“別公子不公子,又大爺長大爺短的。出門在外,相逢是個緣分,咱看喜人兒這麽討喜,也有心與喜人兒兄結交結交,不知喜人兒意下如何?”
喜人兒立馬笑道:“這哪裡不好?求之不得!”這少爺又道:“他是貴寶,在……在下叫黃休,黃金的黃,休息的休,往後兄弟相稱,可別又是大爺又是公子的。”說著朝喜人兒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