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暮春時節,今年的春風大抵是不會來了。二月份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大概是中旬那幾天還夾著雪,衛山頂上沒有一天是溫暖的。好不容易熬進了三月,原以為能有個好天氣,結果卻是一連十二天的陰天。
前殿突然響起的喧嘩聲驚醒了神遊天外的李元,看著林清許一點一點的喂著爺爺稀粥,他有些茫然無措。他發現自己留在這裡似乎也無事可做,倒不如去前殿看看發生了什麽。
他剛準備起身,門外便傳來陶師兄的大喊聲,“師祖,殿外有人闖山,師父命我來告訴您。”房門被猛地推開,陶師兄踉蹌著進屋。
“楚國人?”爺爺推開粥碗問道,“這個時候,也只能是他們了。清許,推我出去看看,趙德裕派來的人,怎麽也該我親自見一見。”
李元看著輪椅上清瘦的老人,忍不住勸道:“爺爺不必為之操心,交給我去處理就好,您還是先躺床上歇息吧。”
爺爺沒有多說什麽,意思很明顯。李元搖搖頭,頗為無奈。林清許隻好取出一件白虎皮毯子給他蓋上,然後才推著他向外走去。
這件白虎皮是前年他和大師兄一起獵來的,不僅漂亮,最重要的是十分保暖。衛山沒有野物,這隻白老虎是在鎮州的天伏山上見到的,能獵到一隻尋常老虎可以說是十分難得,但能獵到一隻白虎可是萬分難得。也不知道天伏山上還有沒有第二隻白老虎,當初為了獲得這張完整的虎皮,他和大師兄可費了不少的功夫,一直追殺了它三天兩夜才找到機會從眼睛將它射殺。
一路上心不在焉,李元險些跟丟了三人,若不是陶師兄拉了他一把,他大概已經到問劍堂了。
等來到了前殿,眾人見爺爺到了,連忙讓出一條通往前方的路,爺爺便被林清許送到眾人前面。他朝著殿外眾人說道:“閣下既然闖山,何不進殿瞧瞧?”
殿外那位身著錦衣狐裘的少年便在數十位護衛的保護下大搖大擺走進大殿,一直走到了爺爺跟前才停下來。
李元見那少年衣著華美,頂金佩玉,貴氣逼人,便知他身份尊貴。又見他身後跟著最近的九個護衛個個身材魁梧,托舉大鍾,正驚歎於他們兵器獨特之際,那少年稍稍收斂了笑容,低頭看著輪椅上的爺爺說了起來,“前些日子得知李老神仙病重,恐怕活不過這幾天,本王便連夜找來工匠為老神仙鑄造了這九座大鍾,又緊趕慢趕,就為了能親手將它們送給老神仙,還希望老神仙能收下。”
他邊說邊揮手命九名壯漢將手中的鍾放下。九座大鍾一齊落地,動靜極大,砸得地磚碎裂,煙塵四起,洪亮深遠的鍾聲在大殿之間回蕩,震得眾人皆是氣血翻湧,紛紛後退了一步避讓。那少年的紅潤的面容頓時失了血色,往後跌倒,已沒了方才的囂張模樣。他爬起來,先是用力地踢了一腳身前的舉鍾的護衛,又指著爺爺大喊大叫道:“怎麽樣,李清川,這九座大鍾送你是否合適?”
李元聽他如此叫囂,對爺爺甚是不敬,就要按捺不住出手的衝動,卻聽見爺爺長呼了口氣,慢悠悠地說道:“老夫隻知有子孫給長輩送終的道理,你既然替你父親送鍾與我,便是要認我做長輩,能佔到趙德裕的便宜,我自然是欣然接受的。既如此,如今便是長輩教訓小輩,即便動手也再無不妥。”
爺爺說完便沒有再瞧那少年,而是扭頭對著李元說道:“楚國送來的鍾,咱們洗劍宗內可容不下,打碎扔了。這些人倒不必都殺了,
至少這個皇子得留著,省得楚國以此做開戰的借口。嗯……其余人也留下一兩個,最起碼要能護衛這位皇子活著回到楚國,否則你們幾個還要麻煩一趟。但凡他出了事,趙德裕絕對會以此為借口開戰,於我們晉國不利。” 那少年聞言不怒反笑,笑了一陣才破口罵道:“你個老不死的東西,還想殺了本王?你們幾個狗奴才還不快動手,砍了他的腦袋,本王保你們世代榮華富貴。”
爺爺輕哼一聲,整個山巔頓時元氣震蕩翻湧起來。眨眼之間,對面那被重重圍住的少年已摔出殿門外數米,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起來。
“咳咳,我明明交代的是不要殺你,咳咳,年紀輕輕就耳聾眼瞎……趙德裕那麽陰險狡詐,不應該生出你這個蠢物的。”爺爺又咳了兩聲,竟吐出口血來,李元連忙彎腰輕撫他的後背幫他順氣。爺爺擺擺手,有氣無力地說:“剩下這些人就交給你們處理了,這九人都是楚國殿前護衛,實力不俗,都當心點。清許送我回屋吧。”
林清許看了一眼他,交代道:“你小心點。”說完,她立即推著爺爺回去了。
李元出劍,隨後對大師兄說道:“大師兄,前面這九人都交由我來對付吧。”
大師兄點點頭,提醒道:“他們九人雖都是六品,但楚人最擅長的可是陣法,你可不能大意輕敵。以你七品的實力,與他們周旋片刻不是問題,待我們解決其余那些人就來助你。”
李元笑道:“正要試試他們的陣法,我已經感覺到自己的功法就要進入下一個反覆了,正好借此機會當做磨刀石,一舉入八品。”
說罷,他向那九人迎面走去。九個人放他進到他們中間,然後形成了合圍之勢。九座大鍾,將他們每個人的身形遮擋住了大半。“鐺”的一聲鍾響,不,應該是九聲。他們一齊猛擊自己身前的大鍾,動作整齊劃一,九座大鍾就像只有一座,發出的鍾聲聽起來便只有一聲。
鍾音渾厚,震耳欲聾。李元置身其中,聲音入耳頓覺天旋地轉,剛提起的氣便消散殆盡,連忙搖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見那九人又要敲鍾,他連忙捂住耳朵,卻見其中四人揚起的手並未放下去,而是從鍾後躍出,四隻手掌從四方攻向他,他只能提劍抵擋。
鍾聲又響,他依舊將劍刺出,而且連續快速地刺出了四劍。
空中四人來不及閃躲,但他們身後的兄弟卻有功夫。剩下五人剛敲了鍾便追上前來,拉住四人小腿將他們拽了回去。李元一劍既出,便無收手之理,隨意選了一人,劍尖直指向他追了過去。
那人身材魁梧,比李元足足高了一頭,兩人的身高差恰好導致了這一劍從極其詭異的角度刺向他。李元對自己出劍的速度很有自信,對方雖已側身避讓,但劍尖也已刺入他的肩膀。不過他隻後退了一步,抖了一下肩膀,反而將李元震退。隨後他又連退了兩步,重新回到鍾後。
李元活動了一下手腕,讚歎道:“好力道!”這一劍他雖然發力急促,隻使出了五分力道,但也絕不是一個六品可以輕易抗衡的,更何況那人竟毫發無損,定然是修煉了煉體之法。
李元只是一愣神,再抬頭時正有人揮拳打向他的面門,他連忙向左側避讓,卻見左側也早已有人站好同樣揮拳向他腰間打去。他斜著身子用劍在地上一點,整個人在空中轉了兩圈避了過去。
那兩人佔了便宜更不饒人,此時雖都在李元右邊,依舊一齊揮拳再上。他們有九人,無論李元怎麽躲避,總是能形成合圍之勢,雖然他們表面上實力不濟,但悍不畏死的死士總是要強大許多。
李元不停變換腳步,時進時退,大多時候都是在躲避攻擊,偶爾刺出一劍,落到他們身上時力道已不足五成,難以造成實質的殺傷。而對方也總是兩三個一起進攻,其余人就在後方敲鍾。大殿中不斷回響著鍾聲,李元幾乎每次運功都會被打斷,完全是憑借著短歌行身法的高明才能與他們周旋,此時才交手不久,他便已汗流浹背。
終於,李元抓到了機會,他左顧而右走,原先肩膀中了一劍的那人被他的步伐所迷惑,便被他輕易刺中了那肩膀的同一處位置。他頂著鍾音強行提氣,這一劍終於刺進了那人的肩頭。他猛地抽出劍,帶出一片鮮血,又極快地連續刺出七劍,分別刺向那人的手、胸、肩、腿、頭,然後便迅速抽身躲開身後追擊的幾人。不過即便他動作很快,還是免不了吃到一拳。好在他提前注意到了對方的位置,身形扭轉,這一拳是擦著肩膀過去,隻痛了一下而已。
相比之下,對方可就不是很好過了,他的肩膀和大腿處湧出鮮血,眨眼間便染紅了他的衣衫。李元退開數米,一面感歎著對方的反應很快,受傷的一瞬間便做出了正確選擇,躲避掉了威脅最大的朝頭和胸口的那兩劍,另一面他又懊悔於自己方才的猶豫,若非如此,那兩劍刺出去的速度只會更快。
李元聽見他的怒吼聲,抬眼望見他撕破了自己的上衣。其余幾人再次次衝殺過來,而他則在後方用碎衣衫包扎傷口,將傷口緊緊勒住。
眾人氣勢洶洶而來,李元不退反進。他的腳下生風,踏左行右,苦心修煉十年的短歌行身法在此時盡顯威力,電光石火間,他已從數人之間穿過,一劍將此人左臂從肩處斬斷。
他立時痛苦地倒在了地上,鮮血噴湧而出,很快便在他的左臂下匯聚成一片小池子,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
李元喘了口氣,身後傳來了兩三人的怒吼聲,他只能往鍾後躲去。三隻拳頭擊在鍾上,巨大的力道透過大鍾傳到李元雙臂,震得他手臂酥麻。
“咚!咚!咚!咚!咚!”
那三人如同不知疼痛的傀儡一般,六隻拳頭不停地轟擊在鍾上,一直將鍾推至牆邊。李元的雙臂被震得發麻,使不上勁。眼看就要被頂到牆上,他一咬牙,用手中劍柄狠狠敲在鍾上。
“鐺!”
“哢嚓!”
大鍾發出了它最後一聲低沉的鍾聲,只見一絲絲裂紋從李元敲擊處四散延伸開,一眨眼就布滿了鍾身。
李元從鍾後刺出一劍,滿是裂紋的大鍾立刻碎裂開,然後李元由刺化劈,僅一招便在三人胸口皆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
這個距離實在太近,他必不會失手。
鮮血很快浸濕了三人的衣衫,李元又連續刺出幾劍,全刺在要命的穴位,雖刺得不深要不了性命,但武功算是全廢了。
如此九人已去其四,僅剩的五人卻不再上前,李元得空環顧大殿,才發現那些個護衛已全部被師兄們解決,橫七豎八地躺在大殿的地板上呻吟翻滾,有幾人甚至已經不再動彈,不用想他也知道,這幾人一定是龔師兄出的手,他是最不忌諱殺人的。
李元見對方也沒有繼續打下去的意思,便收劍入鞘。前殿還是交給師兄們打掃收拾,他有些擔心爺爺方才受了傷,就想先去看看爺爺。
回去的路上迎面見到了母親,她步伐匆匆,見到李元的第一句話便是,“你爺爺要見你們。”
李元從她的神情中讀出了一絲慌亂與悲傷,頓時驚慌失色,大喊一聲,“不可能!”隨即快步奔向後院。
後院,最深處的小屋內。
李元跪坐在地上,挺直腰杆,抬頭看著輪椅上的老人。他那一頭白發梳的整整齊齊, 被一根白玉簪子挽住,清瘦的臉上滿是皺紋,深邃的雙瞳並不渾濁,反而流露出奕奕神采。那些飽經風雨的過往歲月從未將他擊垮,反而給了他在逆境中無比強大的堅韌精神。
爺爺抬起枯瘦的手臂,粗糙的大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頂,動作溫柔,“小元子也長大了。”說完,爺爺又拉過了林清許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中,交代道:“小元子就交給你了。”
李元扭頭看著林清許,便看見一行淚水從她臉頰滑落。
“清許很好,我很滿意,我一直很滿意。”爺爺的聲音越來越低,片刻後才又繼續說道:“你們所有人,我都很滿意。”
又過了片刻,他才又笑了笑,眼睛卻緊緊閉著。他突然說道:“把頭都抬起來,把腰都挺直。我該走了,我走之後,就條路就該你們繼續走下去了。”
“你們退出去吧,明日再來。”他擺擺手道。
李元強忍著內心的痛楚,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卻被他倔強地憋住不肯流下。父親說了句“走吧。”便領著諸位師兄退出了房門,李元也只能跟上。
爺爺突然睜開了眼睛,言語間有些怒氣,說道:“挺直腰,抬起頭,向前看,往前走。”
“少年人就該有少年人的樣子,不要彎了膝蓋……”
爺爺的聲音越來越低,李元轉過身走出房門,一直站在門口,聽他將最後的話說完。
他說:“彎了一次……就再也起不來了……”
林清許再也抑製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李元抿著嘴,內心感受著從未有過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