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陽光明媚。
永安城一如往日的喧鬧,販夫走卒慢慢悠悠地在街頭巷尾晃蕩,大聲吆喝著自己的生意。但這兩日生意可不太好做,因為城中不少人都趕在前兩日舉家出遊,說是走親訪友,實則是避難去了。
近些天有許多江湖人如過江之鯽般湧入永安城,這些人全都是衝著洗劍宗少宗主而來,品性如何,可見一斑。
如此場面苦了城中百姓,卻給某些人帶來了巨大的利益。例如方中酒樓的掌櫃,這幾日一直站在他那酒樓門前,使勁吆喝著自家新釀出了好酒;而夢華樓的老鴇衝著街上還未長成的少年郎都要說些下流話,羞的少年郎掩面而逃,她倒不以為恥,扭著個水桶般的腰繼續找向下一個對象;半盞茶樓的跑堂中最忙的竟是個小姑娘,說她小也不小,眼睛大大的,胸脯也是大大的,只有那雙手是小小的。
可別看她手小,做起事來利索極了。
昨夜茶樓外的屍體,門口的血跡,門內的桌椅,該處理的處理,該衝洗的衝洗,該更換的也都更換成新。這些全是她一人做的。
剛剛及笄之年,已見慣刀光劍影,見慣血雨腥風。她的身世坎坷,是半盞茶樓掌櫃的養女,而半盞茶樓的掌櫃在七年前就死了,死在了某個女人的肚皮上。這七年來,便只有她與養母相依為命,經營這個小小的茶樓。
她本來姓什麽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晉國人,生父生母是壽州的商人。如今也不跟著養父姓楊,而是跟著養母姓了吳,小名一個玉。
茶樓名字是半盞茶樓,已經說明了茶樓並不大,只有兩層樓,下面一層勉強放下四張桌子,樓上三個房間,吳玉與母親一人一間,剩下一間是用來招待貴客的。
“小玉,年紀不小了,有沒有遇見如意郎君啊?要不你看看我怎麽樣?不如嫁給我當妾,日後就不用再做這些活計了。”坐在西南角的一桌客人猥瑣地笑道。
其余眾人皆露出笑容,甚至有兩三人笑出了聲。
吳玉聽見他們放肆的笑聲,將腰間別著的剪刀拔出來拍在櫃台上,冷冷地說道:“哪個不想活了,再笑一聲試試?胡老二,你夫人若是同意,我嫁給你也不是不可,只是怕我過門那天,你活不到晚上洞房時間。怎麽樣?敢不敢試試?”
她話音一落,從二樓走下來一位美豔的婦人,正是她的養母吳憐。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胡老二不妨試試。且不論你能否活到洞房花燭夜,先試試你今日能否活著走出老娘這裡。”吳憐一扭一晃地走下樓梯,她那雙纖細白嫩的胳膊托在豐滿的胸部下,在樓梯拐角處露出正臉,未施粉黛,不敢說豔壓整個永安城的女子,但以美人稱之絕對綽綽有余。她抬手理了理稍微凌亂的鬢角,故意擺出嫵媚的動作,說話時不停向樓下的茶客暗送秋波。
吳玉收起了剪刀,盡力不去看她的正在搔首弄姿的母親。忽聽見“哎呦”一聲,她又連忙望去,只見到吳憐細細的腳踝突然一扭,使她從樓梯上趔趄著摔了下來。一個中年男人反應迅速,踢開椅子便衝過去抱住了她幾乎要貼住樓梯的身體。
“老板娘可要當心了,你的纖纖玉足怎能踩在這朽木之上,若非在下眼疾手快,老板娘今日就難免有所損傷了。”那男人摟住了吳憐的腰便不肯松手,直到她露出不悅的神情才不舍地松開,松開前還故意掐了一下她的細腰,而後露出不堪的表情。
“王公子,
那你說該如何是好?王公子也不總是在樓裡,妾身可不想受傷。”吳憐隻帶著三分笑意,眼角與嘴角略微上揚。 “不如由在下出銀五十兩,替老板娘換了這朽木樓梯如何?”
吳玉將一切看在眼裡,她對此習以為常,接下來發生的事她也一清二楚。那個男人名叫王同,仗著家中有些銀子,也讀過幾年書,可惜那墨水不往肚子裡進,倒是進到了腦子裡。後來也就不學了,整日尋花問柳,隔三差五便來一趟,只可惜他只是略有薄財,她娘還遠瞧不上。
“王鐵桶,你是腦子被驢踢了嗎?”聲音來自於牆角,她如果沒記錯的話,坐在那裡的是城中有名的好錦布行的大掌櫃,只聽見他吸溜一口熱茶,繼續說道:“吳掌櫃的樓梯豈是你五十兩想換就能換的?且不說換這節樓梯時耽擱幾日無法開門做生意帶來的虧損,即使是這新樓梯用料的價格,沒有二百兩絕對是不行的。”
這便是在競價了。
什麽價?反正不會是換樓梯的價格,二百兩銀子足夠尋常百姓無憂無慮地活上十幾年了,在這裡不過是活上一夜。此活,乃是快活的活。
不過也並非是價高者得,有時也會有只出十兩銀子的貴客入住二樓第三間房,這似乎全看她娘的心情。
“小二,來碗清茶。”
吳玉抬頭看向門口,一位身著藕色短衫,披著月白披風的少年正往茶樓裡走。他面色如玉,長發被仔細打理過,比她的頭髮顯得還要柔順,額前分出的一縷劉海也使他的少年英氣更添三分。
向下打量過去,吳玉才發現他不僅長得好看,身材也纖長舒展,尤其是雙腿的長度,難免令她生出嫉妒之情。看了兩眼後,吳玉敏銳地發現了他的步調始終保持一致。
此人是個高手,吳玉如是判斷。
待少年走過,吳玉嗅到了空氣中他衣服留下的溫暖氣味,略微香甜,讓她忍不住再輕嗅兩下。
“小二?來碗清茶。”年輕人提醒一句。吳玉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去打茶水。
吳憐此時擺脫了糾纏她的王同,來到了喝茶的少年身邊。她彎腰趴在桌上,問少年道:“公子,來喝茶?”
“怎麽?你們這還提供其他服務?”少年端起茶碗,輕輕吹了起來。
“那要看……公子你想要怎樣的服務了。”吳憐笑著,試圖伸手去摸少年的衣衫。
少年皺了皺眉,卻未反抗,任由吳憐摸著他那月白色絲綢披風,淡淡道:“那就來碗面,餓了。”
“公子說笑了,我這半盞茶樓從來隻買茶,不下面。”吳憐收回手指。
“既如此,就算了。”少年將熱茶一飲而盡,將茶碗放回桌上。他站起身往外走,同時解開胸前披風的紐帶,待披風脫下,被他隨手丟到吳玉懷中。
“髒了,不要了。”
吳玉大大的眼睛出神地望著他,不能理解他的行為,卻死死抓住懷中的披風,不肯讓她那已經惱羞成怒的娘親搶走。
吳憐抬手,作勢便要打她。她怡然不懼,昂起頭來,雙眸凝視著吳憐。
“我出去一趟。”她撂下一句話,狠狠拽過披風,快步向茶樓外跑去。
門外這一會兒突然熱鬧了起來,前些天如過江之鯽一般湧入永安城的那群人此時似乎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了城門口,也不知要做些什麽。
吳玉四處張望,試圖在人頭攢動的街上找到剛剛離開的少年。環顧兩三圈也沒找到,她有些失望,心情沮喪。就在她要放棄之時,余光中突然看見了那柔順厚密的長發,以及那一身藕色短衫。她貓著腰從人群中奮力擠到前面,直到站在少年身側,兩人之間隻隔了一個婦人。吳玉生怕少年對她的目光有所察覺,便隻敢用余光不停地瞟著他。
就這樣,吳玉遠遠地看著幾個提著刀的壯漢和守門的士卒在城門口互相推搡著,雙方爭吵激烈,但始終沒有動手。
“打他呀,打他呀!”吳玉身邊的婦人小聲嘟囔著。湊熱鬧的人也都很不滿意,於是大聲嚷嚷起來。
哢嚓!
一顆人頭滾落到吳玉的腳下,一張模樣醜陋的臉映入她的眼簾。她嚇得跌坐在地上,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別著的剪刀柄。
“啊!!!”
吳玉身邊的一個婦人尖叫出聲,聲音尖銳淒厲,吳玉還沒反應過來,尖叫聲便停止了。吳玉抬頭望向她,看見她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地上,就和那個身首異處的屍體躺在一起。
吳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試圖探她的鼻息,還未放在她的鼻前,另一隻漂亮的手同時伸了過來。兩隻手短暫的接觸又分離,吳玉嚇得渾身顫抖了一下,抬眼去看,原來是一旁的少年。
她頓時不再害怕,反而回想起剛剛那一瞬的溫暖柔軟的觸感。
少年試探過婦女的鼻息,對著吳玉無奈地搖搖頭,歎了口氣,起身向街道中間的守城衛士處走去。
吳玉倒不覺得婦人可惜。一個人尋常婦人,瞎湊什麽熱鬧?她也許怎麽也料想不到自己會是被活活嚇死這麽個死法。
鮮血噴的到處都是,一隻枯瘦的腳踩在那具屍體脖子前最大的一灘血跡裡,然後踢了踢那婦人的腦袋。吳玉又抬起頭來看那隻腳的主人。
他的雙腿便似兩根竹竿,膝蓋便是竹節。吳玉從沒見過大小腿一般粗細的人,她實在想象不到這樣一雙腿究竟是如何支撐住這人的身體。再往上便看見一隻由人的手掌骨做的配飾,用殷紅的絲線將一節節指骨頭串起來,掛在他的腰間。一件滿是灰土的大褂,胸前掛著兩條腿,一條長得驚人的脖子,上面是一大一小兩個腦袋。
兩個腦袋,四隻眼睛,直勾勾盯著她。
吳玉也直勾勾地盯著他。
兩個怪人嘿嘿怪笑,下面之人蹲下身子,手中鋒利的小刀在那個醜陋無比的人頭上又狠狠劃了一刀,口中喃喃道:“如此才好看。”上面之人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說道:“有些人該殺,殺便殺了。小姑娘你看,是不是沒有那麽醜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說完,他們二人迅速離開了。
“擦一擦,他們手上有血,抹到了你的臉上。”少年回來,從懷中拿出一張手帕。
吳玉沒有反應過來,她仍舊沉浸在那兩個怪人所說的話中。待她回過神,只看見一張染血的手帕被丟在了她的腳邊。
“他……”吳玉撿起手帕,塞入自己的口袋當中。
守城的衛士得知消息後便著急趕來,但奈何那幾位壯漢不肯放他們離去,依舊不依不饒地拉扯著他們,好不容易才分出兩個年輕一些的衛士按著劍提著槍匆匆往這邊擠來。
兩具屍體趴在血泊之中,其中一位還身首異處,無論是誰都會被嚇到,兩個年輕衛士雖然腰別寶劍手持長槍,恐怕連隻雞都沒殺過,見到如此血腥的場景已經嚇得魂飛天外,小腿打顫,沒坐倒在地是他們作為士卒最後的尊嚴。
事情如此嚴重根本不是他們兩個可以解決的,圍觀的人大多是江湖人,面對如此情形居然還有心情討論那一刀斷頭的本領有多高強。片刻後又趕來幾位年紀稍大的士卒,將她拉起的是一位皮膚黝黑的守門衛士,吳玉沒怎麽見過他,想必是新來的,他生怕被人聽見一般,偷偷地問道:“小姑娘,你是否看清了那名凶手的模樣?”
未等吳玉回答,他身後的另一位守衛氣衝衝地踹了他一腳,道:“我告訴你小子,別多管閑事,查案是捕快的事,跟你有什麽關系,找塊布把他蓋了,然後老老實實回去守門。你們這幫子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淨給老子惹事。”
他又叫來兩三個同伴,幾個人一起找了個破布將屍體蓋住,然後失望地轉身離去。
守門的衛士離去,身邊原本擁擠的人群迅速退去, 隻留下了一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在,吳玉的灰布鞋上落了幾滴血,就像是繡了幾朵梅,開的是那麽的驚心動魄。
一輛運貨的馬車從大道另一端緩緩走向大門口,駕車的車夫打著哈欠,也不著急催著馬兒。馬車一步步靠近城門,途徑那具被布蓋住的屍體時,車夫好奇地望了兩眼。
“唉,小姑娘,讓一讓嘞。”他長得算是粗獷,但說話聲音很脆。要不是吳玉抬頭看見了他,還以為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美少年呢。
吳玉退到一旁,讓馬車過去。
“可惜了這副好嗓子。”她惋惜道。
那馬車被門口站著的幾個壯漢攔住,蠻橫地將駕車的男人扯下來,幾個人翻著車廂。
一陣風吹過,天色突然間暗了幾分,一滴兩滴,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三個人踏雨而來,兩男一女,中間男人的背上還背著一人,快如閃電。
轟隆一聲雷似在耳邊炸響。
兩匹馬仰天長嘶,四個人斬斷車轅,一拖韁繩,衝出城門遠去了。
吳玉反應過來時,那幾人已經疾馳而去,只能望見背影了。
“是洗劍宗那幾人!中間那位便是少宗主李元,我昨晚見過他!”
一石激起千層浪,噅噅馬聲衝天起,眾人提刀挎劍齊齊追去。
吳玉目送他們追出城門,在細雨斜風之中佇立。待身邊無人時,她從口袋中取出了染血的手帕,翻過後面,在手帕右下角看見了一個小巧的“花”字。
“花?難不成是城裡百花絲綢商鋪的人?”她如是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