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城,乃梁州與荊州交界上的一座大型城池,牆高三十余丈,用堅硬的白色玄晶岩砌成。
此城本為了鎮守兩州交界處,自南向北的一條狹長地帶的大荒野中的蠻族。
蠻族是一種身高丈許,身強力壯,長相類似人族的生物。
不過在智慧上與人族實在是天差地別,哪怕蠻族的祭巫智者也不過相當於人族八、九歲小孩一般。
秦國與齊國開戰兩月以來,雙方之間城池互有得失。然白玉城如鎮海神針一般,牢牢地插在交界處,叫秦國大軍不得開撥入梁州一裡地。
白色的城牆經大型火器的洗禮,上面留下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黑色彈坑,有些薄弱處缺損嚴重。
從三十丈的高牆上往下看,可以看到戰場上,有許多高壯的蠻族在清理戰場。
齊國軍隊的人就這樣看著,看著蠻族將那些死屍抬走或就地分食。
這些屍體都是秦國軍隊攻城後留下的,不得不說,現場這一幕極大的打擊了對面的士氣。
畢竟沒人想為國戰死後,卻連全屍都不能留下,還要慘遭下等種族的凌辱。
“將軍,對面秦國知曉我們用蠻族開采玄晶岩,修補城牆,數天以來都在荒野之中清剿蠻族。”
身著甲胄的下屬報道。
城頭,一個身材高大,單手持腰間配劍一手按在牆頭上的將軍,目光遠眺,仿佛鷹眼般穿過層層障礙直視那一片曠野中的營地。
“黑玄鐵騎,日行千裡,如今趁他們在荒野中追殺蠻族,將有功之士的信物送回家鄉,封賞家屬。”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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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是昏沉沉的,黑雲滾動間,仿佛要下起一潑大雨來。
然而是深秋,也始終下不起大雨來,只是細細微微的浸潤了人的衣襟,綿綿不絕。
十月下旬,一隊車馬數百余人,隊伍扛白旗,人馬皆穿白戴素,像是一支出殯的隊友。
馬鳴蕭蕭,軍隊寂謐的穿過雨霧,仿佛是突兀之間出現在狩縣地界。
平谷一戰,齊國一支千人軍隊,以少敵眾,背水一戰,奮戰秦國三萬余人眾。
依靠地形優勢堅守、以及半夜偷襲的奇計,竟守下了平城,並殺秦國二萬余人眾。
齊王大喜,稱平城軍隊勇冠三軍,小小秦人不足為據,吾一千勇士便可戰你三萬兵甲。
消息傳出大大振奮了齊國軍隊。
當即追賞平城軍隊戰死人士還鄉,妥善安置家屬。
狩縣縣長於昨夜子時接到雲郡長官快馬加鞭的密令,今日一大早,便令衙役們拆除縣衙掛的紅燈籠,換上白燈籠,人皆披縞素。
又滿大街的貼告示,告知狩縣百姓,狩縣好兒郎們前線立功,君王不忍英烈忠骨遠埋他鄉,召令馬革裹屍還鄉下葬。
長長的一大篇告示,上面用朱砂紅字,血淋淋的寫滿了數百名英烈的名字。
平成軍隊的勇士多是出自狩縣。
“狩縣乾元鄉業亭人士,馬大河。
下裡鄉鎮中亭人士,薛永為。
……”
隨著衙役宣告一個個英烈的名字,在場不少人在聽到熟悉的名字後當場淚崩。
大街上一片哭聲,況且狩縣今早滿城中舉黑色靈旗,大小商鋪被要求掛上白絹,轉眼整個狩縣便是蕭條肅穆的景象。
天空又陰沉了幾分,沒有雨落,有秋風和黃葉,灑入人家院落。
天大亮,李氏才剛入睡。
一旁靠椅上的蘇荷也有些睡意,倚著扶手小憩。
二人昨夜點著燈籠,大街小巷的呼喊許久,也未曾找到李明玦二人。
直到宵禁後被迫回來,李氏回來後無法入眠,與蘇荷守著油燈枯坐一夜,這會兒才稍稍休息。
正這時,忽然有一婦女闖進家來,遠在門外便是高聲大喊:
“李氏,出大事了!”
蘇荷陡然驚醒,雙手下意識的抓緊了扶手,回頭看去,李夫人已經下床來,臉上掛著幾分激動。
“是不是有李明玦的消息了?”
蘇荷不知,兩人將那婦人迎進家來。
“李氏,節哀順變。”
那婦人看李氏一臉憔悴的樣子,以為她是知道消息了。
“難道……”李氏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以為是李明玦出了什麽事。
“我兒子他在哪?”
“蘇誠呢,有他消息嗎?”
那婦人不解,隻得細心解釋道:“參軍的人有消息了,死了好多人,名單都傳回來了,其中有李將寧的名字。”
李氏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臉上僅有的一絲血氣消退,臉色慘白不已。
整個人僵直的立在那裡,牙關上下都打哆嗦著,“你……你說什麽?”
“節哀。”
婦人不知道怎麽勸慰,輕聲道了一句,悄悄的退了出去。
李氏心裡還在掛念著李明玦,從一開始的氣憤到驚慌,一天一夜了,還不見兒子身影。
陡然之間又聽聞了這樣不好的消息,胸口仿佛被一柄大錘擊中,整個人喘不出氣來。
在那裡大口大口的吸著氣,眼睛都翻白了,蘇荷見李氏只會吸氣、不會吐氣,嚇得忙拍了她肩膀,“夫人。”
順了一口氣後,豆大的淚珠才猛然決堤,如泄洪一般一發不可收拾。
蘇荷心裡尚在為李明玦和小弟擔憂,李夫人又是這種狀況,一時間沒有一點舉措,安慰的話語也無從說起。
喪夫和喪子的悲痛是何等沉重,蘇荷不知,她確實是正在經歷失去兩個重要的人的悲痛。
從這點上來說,她的悲痛也絕不比李氏的少,然而總有一個人要堅強的來維持局面。
申時,陰沉了一整天,在天的一角與山谷之上,漏出些許光亮來。
一抹明黃的夕陽,頑強的從陰雲中掙扎出來,照在高牆上。
狩縣萬人空巷。
沉悶的鼓聲比不過嗩呐,也竭力敲響著,二胡聲音尖銳,將這死寂撕開一道口來。
銅鑼聲響,鈸鑔清脆,都落在一片泣涕聲裡。
數萬余人在狩縣外接喪,有老人、小孩、青年、婦女。
人們神情陰翳,各種樂器的打擊聲都喚不起這片死沉沉的潭水。
風也靜默著,不敢觸動靈旗上的忌諱,那黑旗就依附在旗杆上。
調皮的孩子們眼中有著欣喜,若不是大人死死的拉住他們,這會兒肯定互相奔走相告。
據往日的經驗來看,嗩呐這種樂器一旦吹響,意味著有好吃的了。
他們暗自吞了口水,想起了金黃的流油的雞腿,噴香的粉蒸肉,大肘子……
小孩子們掩藏不住的喜意,與現場氣氛格格不入。
可是,小孩子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身著白衣的麒麟衛眾人,遠遠的立在不高的牆頭上,正好在那片余暉中。
王統領不解,不過是些鄉下的莽夫捐軀還鄉,總督大人有必要親來接喪嗎?
那總督就站在那裡,目光落在死寂的人群中,自語道:“這些人都是為父親犧牲的。”
“雄圖霸業,真的有那麽值得貪戀?”
他不想去想那個連命都丟了的人,在這環境下又要忍不住感歎。
人們在縣城守了許久,飛奔而來的高頭大馬漸漸放下速度,以沉重而緩慢的步伐向人們走來。
“狩縣的勇士們,還鄉了!”
為首的將軍高喊著,民眾們不語,嗩呐鑼鼓也一齊啞聲,仿佛是奏響了一整天,這會兒已經沒勁了。
整個交接儀式現場一片沉默。
只有肅穆的唱報聲,清晰而又沉重的報出死者的名字。
家屬們神情不一的上前接過信物。
一壇骨灰以及一把死者生前使用的兵刃。
這些兵刃多是半截槍尖、斷劍、殘刀、破甲。
很少能見到一件完整的兵器。
由此可見,死者生前經歷了何等殘酷的戰鬥。
正當時,那天空的陰雲籠罩下來,垂在鱗次櫛比的房屋屋簷上,青黛色的瓦片與暗沉的陰雲分不大清了,它沒有仿佛融為了一體,在那裡靜默著、寂靜無聲的窺視人群的動靜。
有老婦淚不成聲、妾女淒淒慘慘、更有悲從中來的少年郎緊緊的抱住懷中那不足三歲的孩童,後者這會兒正笑得開心哩,掙扎著想要下地嬉戲玩鬧。
狩縣數萬人一齊揮淚。
李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來的。
若不是祭台上的那壇骨灰,恍然之間,好像她在這裡坐了一整天似的。
蘇荷不知是第幾次將一碗青菜面重新熱熱,這會兒已經成了面糊了。
有位將軍前來拜訪,李氏認不出他是將自己丈夫征走的那位將軍。
眼神空洞,仿佛周圍的一切宛若無物。
將軍長歎一聲,隻道自己有件東西要交給李將寧的兒子,這才知李明玦不見了蹤影。
“夫人且放心,既是英烈之子,本將軍定將他尋回來!”
聽了此話,李氏的眼中,透露出一絲希翼的光芒來。
“有勞將軍了。”蘇荷喜極而泣,連連道謝。
縣衙,滾胖的縣長,小心翼翼地接待了這位將軍。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心想,“麒麟衛的那位總督還沒送走,這又來了一位將軍。
縣衙小廟,可供不起兩尊大神!”
“是,既是英烈的遺子,本縣官無論如何也要將其尋回,不讓英雄血白流!”
當即,幾隊衙役大街小巷的貼告示尋找,直到第二天正午也毫無所獲。
清晨,縣衙。
一長桌、一靠椅、身後有一屏風。一隻藍白花紋的茶壺,從細小的壺口中流出一抹清茶來,咕咕咚咚的落入白瓷茶杯中,裝得滿滿當當的。
縣官猜想這將軍已然坐不住,對方雖然不動聲色,縣長自己卻是急得團團轉。
“怎麽回事?小小狩縣找個人,又不是破奇案!”
私底下,他將一眾衙役大罵一通,責令午時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將軍若是賞臉,小官在縣上最好的酒樓訂了一桌酒菜接風。”
縣長小心翼翼的道。快正午了,這將軍喝了一上午茶也該饞了。
“不必。”
將軍擺手,大馬金刀的坐在那裡,又自顧自的酌了一杯茶。
那廚房的夥夫戴著帽子,腰間別一塊白毛巾,戰戰兢兢的走過來添了熱水。
“添了有七回水了!”添了幾回熱水,這縣長記得比夥夫還清楚。
“大事不妙啊。”懷著沉重的心情,縣長隻得加強人手尋找,自己尋了個借口失陪稍許,走出將軍的氣場後,才重重的喘了氣。
書房裡,師爺急匆匆的跑了進來,“老爺,大事不好了!”
“怎麽回事。”縣長頗有幾分怨氣。
“那李明玦找到了。”
“找到了?這不是喜事嗎?”
縣官不解,板起臉色來。
“老爺喲,這李明玦是總督大人抓的犯人,現在正關在牢房裡,要處決了。”
“這……”縣長驚得一下站了起來。
“這可如何是好?”
他滾圓的身體滴溜滴溜的轉著,“總督大人和上將軍,這……”這兩邊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
心道:“不如讓雙方去自行協商,我兩邊都不得罪!”
當下,急匆匆的跑去稟告了那將軍。
“王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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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二人吃了斷頭飯,便上路吧……”
一座低矮的小山頭,秋黃葉落、百草枯竭,一副蕭條的景象。
一行人壓著兩個犯人,正往墳山處決。
這兩個犯人正是李明玦二人,他二人本是昨天就該處決的,只是麒麟衛接喪才耽誤了時間。
忽然之間聽見要處決自己,蘇誠雙腿都軟了,全靠兩個衙役架著走。
他慘白的面色上,雙眼無神,面部僵硬,口中不停的哆嗦,“怎麽會呢……”
知曉了前因後果後,李明玦也是一臉茫然,就因為學了那本書就要被殺頭。
天下怎會有這樣的道理?
無論他怎麽想,這樣的事實確實有,所以他二人要被殺頭了。
李明玦看著那片墳山,以前也好奇,偷偷跑來看縣衙的人處決犯人。
那時年幼的他,看著屠夫手起刀落,人頭落地,一從鮮血噴出好遠。
這樣的慘景將他嚇得不輕。
可他斷然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落到這般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