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人既到了山頂,便欲要叩門禮拜,卻不料那門無風自動,哐當一聲便打開了來,陳且隱與趙母對望一眼,一前一後往院子裡行去,趙盈盈本欲跟上,但輪到她時,門卻緊閉了起來。
趙盈盈暗歎一口氣,隻得坐在一旁的大石上看守行李,她從包裹裡翻出那本抄寫不到一半的兵書,攤開放在雙膝之上。她的目光雖然放在兵書上面,但心思卻不知飛到了哪兒去。
且說陳且隱夫婦進了院子,一路暢通無阻,直到了閑雲山人的講堂之內。那閑雲山人此刻便坐在正座之上,星輝月光從一旁的窗戶格子間灑落,像為他披上了一件薄薄的衣衫。
陳且隱見了閑雲山人,心頭一顫,先是一怔,隨後大哭起來。閑雲山人道:“師弟,他年一別,可曾料到今日一會?”陳且隱道:“雖在深山,但也聽聞那場大火,我還以為師兄早已隨著大火而去,未料竟在此處相逢,若是老師在天有靈,想必也會十分欣喜。”
閑雲山人神色黯然,自嘲道:“枯坐小樓數十載,枉為人徒,竟未能為師父養老送終,此恨何及?而今徒留半具殘身,於深山老林苟全性命,師父若知此情形,喜從何來?”他隨即打起精神來,問道:“這位夫人,想來便是盈盈母親吧?”
陳且隱一拍額頭,道:“你看看我,一見到師兄,驚喜交加,便忘了禮數。”隨後向趙母道:“娘子,還不快來與你師兄見禮。”趙母聞言,便上前來屈身施禮,口稱:“師妹趙環兮,拜見師兄。”
閑雲山人微微頷首,算是回禮,繼而笑道:“師弟師妹,請坐,不過師妹的名字,不該是趙佩夢麽?”陳且隱道:“我與娘子俱為避世隱居之人,雖未易姓,但為方便,卻是更了名,佩夢一名,已是近二十年未曾聽聞了。”閑雲山人道:“那清微子日前在我這盤桓了半日,我也因此知曉了你二人之事。如今趙舒遣人送信給你二人,想來已經是打定了主意,你們此番回京,注定不會太順利。”
陳且隱道:“師兄勿憂,老師雖已仙去,但門生滿天下,回京之事,雖有波折,但無性命之虞。”閑雲山人點頭,而後勸誡道:“自己的性命還是把握在自己手裡為好,雖然有些師弟會念著舊情幫襯一二,但更多的人卻會畏懼趙舒手中的權力,你可千萬不要大意了。”他稍作思考,又道:“我在閬州收有一記名弟子,名喚李遠,若到事不可為之時,你便去信於他。”陳且隱聞言,正色道:“師兄既然假死避世,還是不出來為好,要不然只能叫皇上難堪。”
閑雲山人笑道:“你倒是挺為我著想,不過當今之世,我也已經沒有幾個認識的人了,能活一個是一個。”這時,趙環兮上前道:“師兄,師妹有個不情之請。”閑雲山人道:“師妹但說無妨。”趙環兮鼓起勇氣,道:“此去京城,水深浪急,盈盈尚且年幼,不知能否請師兄暫為照顧一二?”
陳且隱斥道:“休得胡言亂語。”隨後又對閑雲山人道:“師兄莫怪。”閑雲山人道:“我也不是沒有過這個念頭,只不過這是盈盈命中注定的劫難,我若插手其中,只會適得其反。師妹你也不用著急,盈盈的破劫之法,我已有了些眉目,安心回京便是。”
趙環兮道:“敢問師兄,是何法子,也好教師妹心安。”閑雲山人笑道:“道衝,而用之或不盈。”陳且隱道:“師兄此言當真?”閑雲山人道:“真與不真,假與不假,並非一日便可看透。”
陳且隱道:“既然如此,
我也心安了,隻盼盈盈不似我夫婦二人,便也足矣。”閑雲山人打趣道:“誰能料到一個小小的書童,竟能攪動寧朝京城的風雲?”趙環兮滿臉通紅,連忙出了講堂,陳且隱滿臉苦笑,止不住的抱拳行禮,央求閑雲山人莫再調侃此事。 閑雲山人與陳且隱在講堂中又說了幾句話,不覺天已微亮,便取了一旁的包裹,送二人出門。
趙盈盈此時正倚著大石,昏昏欲睡之間,聽得門後動靜,當即便清醒了過來,等到睜眼看清眼前情形,趙盈盈不覺心頭微顫,手腳止不住的發抖,像是看見了什麽恐怖的事物一樣,跑到閑雲山人身前,顫聲道:“老師……老師……你的頭髮……”
原來閑雲山人此刻髮根盡白,發梢卻還烏黑,臉上也稍有憔悴,不複昨日模樣。閑雲山人揉了揉趙盈盈的頭頂,笑道:“無妨,老師只是思慮深重,費了點心思,不礙事的,不礙事的。”他一連說了幾聲,才稍稍安撫住了趙盈盈。
趙盈盈將包裹交給一邊的趙環兮,對趙盈盈道:“這裡面是老師為你挑選的兵書,你此去京城,山高路遠的,老師再也無法時時為你講授。隻盼你得了書,能好好研讀,不要辜負了自己的心願。”聞言,趙盈盈滿臉鄭重,跪拜在地上,道:“老師,學生不肖……”說至此處,淚如泉湧,喉間哽咽,久久不能出聲。
閑雲山人蹲下來,將手放在趙盈盈的頭頂,柔聲道:“你是女孩子,我本不該對你說這些的——”而後話鋒一轉,嚴厲道:“起來,不準哭,哭哭啼啼的像什麽話?”趙盈盈破涕而笑,道:“我這般離經叛道的女兒,也只有老師你一人能教了呢。”閑雲山人道:“起來吧,該出發了。”
趙盈盈點點頭,抹幹了淚水,從地上起身,將一封寫有“王衝親啟”的書信交給閑雲山人後,她背起自己的行囊,又從趙環兮那裡接過一包裹的書籍,與父母二人一同往西北方向取道下山。閑雲山人跟在他們身後,相送了十余裡地,等到他們都上了官道,這才與三人揮手而別。
閑雲山人一路回轉,等到了山頂時,隱隱聽見講堂方向有誦讀之聲傳來。他取出趙盈盈的親筆書信,思忖半晌,將它放在了自己臥房的抽屜之中,卻是不打算立即交給王衝。回到講堂,王衝已是晨讀完畢,正在歇息。王衝見到閑雲山人,先是按照慣例請早問安後,憂心忡忡道:“老師,昨天夜裡的時候,盈盈突然跑過來將這東西交給了我,還哭哭啼啼的,今早又沒來晨讀,也不知道是不是家裡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隨即拿出一物,放在案上。閑雲山人定睛一看,卻是一枚梨花木製成的發簪,他微歎一口氣,道:“盈盈既然給你了,你就把她收好,日後再交還給她便是了。”王衝便問:“既然還要交還給她,她又何必給我,自己收著不是更好嗎?”
閑雲山人道:“她因故要出一趟遠門,這等珍貴的東西自然不好隨身攜帶,交給你,正是因為她信任你,相信你遲早會將這枚發簪還給她。”王衝點了點頭,便把發簪收了起來,又問:“老師,盈盈什麽時候能回來?”閑雲山人歎道:“此去京城,盈盈恐怕是回不來了,這發簪,少不得要你親自送去。”
王衝一怔,不知如何言語,過了一陣子,才道:“回不來了?”閑雲山人點了點頭。王衝見狀,深吸了口氣,問:“我要怎樣才能去京城?”閑雲山人指著外面,淡然道:“當你能獨自翻過這道山脈時,你便有資格去京城。”王衝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了下來,正準備回到自己的座位時,他吃了一驚,道:“老師,你的頭髮……”先前記掛著趙盈盈的事情,他竟是沒有注意到閑雲山人身上的變化。
閑雲山人擺手道:“無妨,不用大驚小怪。”隨後吩咐道:“如今陳家舉家搬往京城,你也不必再在山下住了,從今天起,你便住在山上吧。那村中學堂一事,隨著陳家搬離,恐怕也會漸漸荒廢下來,所以從今往後,前半日我在山上授課,後半日你須得下山入學堂,為村中諸生講學,你可能做到?”
王衝聽了此言,自然明白閑雲山人用意何在,當下便應了下來。閑雲山人隨後道:“近幾日我要往城裡去一趟,你一個人在山上時,除卻小書房之外,其他地方你盡可隨意出入。但切記不要荒廢了課業,我回來時,還要考校你這幾天所學如何,可曾明白?”見王衝點頭,閑雲山人便一人下山而去。
王衝望了望空蕩蕩的講堂,取出昨日那本兵書,正要抄錄,卻又想起自己抄錄的那半本兵書現如今正在趙盈盈手中,而自己又將要長居山中,這兵書的抄錄,已是無用之事了。他提筆呆立了半晌,筆尖已經觸到了紙面尚不自知,等他回過神來時,紙上已被暈染開了好大的一團墨跡。
王衝甩甩頭,整理了一下思緒,凝神靜氣,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抄寫,漸漸的忘記了外界的存在,眼中只有那一個個線條分明的字眼。
王衝一氣呵成的抄寫完了兵書的第一篇,滿意的看了看紙上的字,道:“盈盈,你來看看這字寫的如何?雖尚不及你,但也有你的三分風采了,嗯……”他放下筆,起身走到門外,手中緊緊攥著腰間的竹簫,指節泛白。
方才閑雲山人在時還不覺如何,如今王衝一人獨處,隻覺天地空曠,四野寂寥,一時間滿目淒然,不可用言語分說,那院中水池,池邊小亭,亭下桌椅,如今看來,處處礙眼,幾欲讓人想要將它們砸碎打破。
王衝想起昨日下山時的交談,此刻竹簫在手,起舞之人卻沒了蹤影。他將竹簫湊在唇邊,嗚嗚奏響,卻並非自己譜寫的那首賀曲,更像是隨意吹奏,零落的不成曲調。等到漸成曲調時,王衝卻已經是沒了吹奏的心思。
王衝抬手擦去兩頰淚痕,心想:“自父母去後,我已是好久未曾如此悲傷。盈盈她,是何時……”正想到此處,余光突見前方的大門口閃過一道人影,依稀看見一襲素色的衣衫,王衝心中一喜,忙高聲喊道:“是陳老師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