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朝霞如紅色的飄帶越來越細,最後消散在地平線下。城中點了一夜的油火也熄滅了,濃濃的油煙味聚在一起緩緩地伸向天空。
副將叫醒了陶薑,陶薑的副將叫富大志,是個精壯男子,今年已經四十余歲,比陶薑年長五歲,他的臉上也是一把大胡子,左側臉頰還有一道老疤,他戍邊已有二十余年,在七個關隘戍守過。昨晚他們二人輪班值夜,富大志剛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鼾聲大的如同獅吼,以至於陶薑在小憩時竟夢到了獅子。
陶薑站起身,長長的打了一個哈欠,戴上頭盔把帶子系得緊緊的。陶薑聽到了遠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緊忙跑到垛口前,並命令富大志通知各營立即做好輪換準備,陶薑望著前面黑壓壓的軍陣,有一種黑雲壓城的氣勢,騎兵打頭,後面是扛著雲梯的步兵,胡人多以騎兵為主,攻城器械比較單一,但是奈何人多勢眾,陶薑心裡一沉,不過這一切和陶薑想的一樣。
此戰凶多無吉。
陶薑的軍士已是搭弓上弦,昨天打首的那個胡將又引馬上前,他把昨天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估計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漢軍會開城投降。自然,陶薑也要禮節性的答他一句,話音未落,戰鼓已經響起。
胡軍朝唐軍城上射下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箭簇,為的是掩護自己的雲梯隊向城牆靠進,唐軍士兵舉起盾牌形成一道像扎甲一樣的厚厚的盾牆,箭打在盾牌上發出當當的聲音,這聲音密集的像是下了一場暴雨。
唐軍城牆較高,雲梯上的士兵想要爬上來實屬不易。陶薑在城樓上估算著雲梯隊的距離,一百步,九十步,八十步,敵人的箭雨一過,陶薑立刻下令向敵人的雲梯隊還擊,此時唐軍手弩發揮了作用,近距離可以快速連續進攻,這樣即使人數不多也有了密集的攻勢。
敵人扛著雲梯的前排士兵應聲倒地,後面的士兵快速向前跨步,用肩膀頂住了下落的梯子頭,這時敵人的箭雨又壓了過來,唐軍士兵迅速躲到盾牆後方,此時後方的弓兵蹲著身子向城下的雲梯隊射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
這箭頭是特製的重鐵箭頭,從最高點下落時可謂是勢大力沉,像鷹隼捕食地上的老鼠,胡人的甲胄相對比較輕薄,因此他們在馬上才會如此靈活,但是在攻城時就有略顯劣勢了。
敵人的雲梯隊行進的十分緩慢,後續的預備隊也跟了上來,敵人從後軍調來了更多的弓手,加快了攻擊頻率。
唐軍隻好暫時躲在盾牆後面,這盾是安西軍特有的重盾,是專門用來對付西域諸國的重弩而打造的,五年前,安西軍兵敗,逃跑時丟下眾多武器,被陶薑的征糧隊拾了一些回來,當時能運回來也是九死一生,此時卻發揮出了巨大的作用。
敵人的進攻持續了一會兒,確實取得了一定的壓製作用,此刻敵人的雲梯隊已經距離城牆只有二十步了。突然打頭的敵兵突然腳下一軟,像是踩在了棉花上,整個人的身體失去了重心,栽倒在了坑裡,坑下有鋒利的的鐵矛,慘叫聲響徹整個大漠。
此時唐軍士兵朝坑中射去了數隻火箭,箭頭重重的扎在沙土裡,火勢迅速向兩側蔓延,兩條火龍瞬間吞噬了坑中胡人的身體,也吞噬了他們的鬥志。
有好多胡兵滿身是火的從坑中掙扎著爬了出來,雙臂在空中胡亂的揮舞著,向後奔跑,搖晃的身體像極了一個大布袋,很快這隻被燒得滿是窟窿的大布袋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再也爬不起來了,任由火苗在身上跳動。 敵人的攻城隊迅速失了神,拚命的朝著後方逃竄,此時打頭的胡將拉滿手上的長弓,一箭便射倒了逃跑的士兵。所有人都明白了,前後都已沒有了活路,於是,這些已經失了魂魄的胡兵轉過頭,像行屍走肉一般朝著城牆跑了過來。
就這樣戰鬥持續了一天,到了晚上胡人在百丈外扎下營寨,點起的篝火照亮了整個夜晚,像是一張沾滿鮮血的大網籠罩在城內每一個人的頭上。陶薑想要撕破這張網卻無能為力,他眼睜睜的看著敵人的篝火像一群野狼的眼睛,充盈著鬼火,惡狠狠的注視著這座年輕的城關。
他又巡視了城中的每一個角落,士兵們把死去的兄弟堆在了城牆的一角,受傷的士兵痛苦的呻吟聲不時的傳到他的耳朵裡,像是充滿怨念的鬼魂。城下的士兵把更多的石塊抬到了城牆上,箭簇著實多了不少,這也是拜敵人所賜。雖然今日,敵人的進攻受到了阻力,但是在沒有援兵到來之前敵人還是佔據佔絕對優勢的。
戰鬥持續了十二日,前去請求救援的斥候回來了,他進城時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每個人一掃臉上的疲憊,向他投來渴望的目光。斥候從馬上下來,一副沒有站穩的身體向前傾斜,陶薑下意識的一個箭步,用身子頂住了斥候滾燙的身體,他把手放在斥候的背上,輕輕的拍打了一下,此時斥候口中吐出了微弱的幾個字:“沒有救兵,胡人犯境的消息也未能傳達到都護府,請將軍治罪。”
斥候蘇醒後告訴陶薑,關內一片混亂,據說山間有妖怪出沒,老百姓都四散避難去了,而都護府已經化作了一片灰燼。
這結果讓陶薑有些吃驚,按照上將軍的遺願,他不希望陶薑與中原、與朝廷有任何瓜葛,一旦讓人知道這群人還活著,或許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甚至是殺身之禍。但是作為一名大唐將士,面對突如其來的外敵入侵,為了中原百姓的安危,他有責任透露情報,讓中原駐軍早做準備,至於有沒有救兵都是次要的。
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都護府竟然化為灰燼,難道傳聞中的妖獸比大漠戈壁的胡人還要可怕,人獸終究有別。他想到這,心中有些懊惱。
戰鬥持續到第三天,敵人的箭雨變得稀疏,雲梯的攻勢倒是更加密集了,這樣一來唐軍的箭簇數量就越來越少,敵人每天都會爬上城牆,士兵們隻好與敵人短兵相接。雖然擊退了胡人一次又一次的進攻,但是傷亡人數也在急劇上升。到了第十五日,能戰鬥的就只有一百零八人了。
這一天沒有月亮,城內城外充斥著血腥味,富大志把所有能用的兵器、箭簇分發給一百零八名士兵。
陶薑站在第一天給士兵訓話的地方,看著面前所剩無幾的戰士以及躺在城牆邊上綁著白色繃帶的傷兵, 他咽了一口唾液,清了清嗓子,“今晚是最後一戰,我們的身後已經無路可退,你們曾經是我隨我直擊漠北的勇士,是百戰不死的精兵,是上將軍留下的最後的一支軍隊,死在我軍刀下的胡兵不計其數,今夜我們定要讓敵人再聽一次大唐軍隊的龍吟。”
“死戰冠軍城”富大志吼出了這四個字,他那蒼老的滿是風霜的臉上青筋凸起,緊接著整個城中都是戰士們的怒吼,在這龍吟中,胡兵爬上了城牆,一大批胡兵從城樓上躍了下來,像一隻隻青蛙跳進了大甕裡。
冷兵器相互碰撞的聲音像極了那天夜裡陶薑聽到的聲音——雪落在沙地上的聲音,此時此刻,唐軍是沙礫,胡兵卻成了雪,沙漠在此刻拋棄了土生土長的胡人,沒有月亮的胡人是沒有力量的。
那些還能站起來的傷員,顫顫巍巍的從地上爬了起來,嘴裡罵聲不斷,一路跌跌撞撞的吼著衝向了胡兵,雖然是以卵擊石,但是胡兵的臉上卻露出了恐懼,剩下的那些站不起來的傷員,互相對視了一番,拿起身旁已經破爛的唐刀,一場集體自殺在雙方交戰的怒吼中完成了,他們倒地的瞬間,陶薑感受到了大地的顫抖,那一夜,又下雪了。
雪下了一整夜,掩蓋了鮮血的氣味,幾隻禿鷲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站在城樓上掃視著城內的食物。雪下的很大,為每一名士兵,無論胡人還是漢人,都鋪上了一層白紗,雪是公平,他平等的對待了每一個生靈,“帶我到你的家鄉看看。”陶薑躺在雪地上,冷冷的說出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