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微微低著頭，目光閃爍，長發塌下來擋住了雙眼，臉色白得發灰。她遲疑了片刻，依舊低著頭，“我媽媽厭煩我爸爸，所以，也不怎麽關心他。不過，我爸爸倒是挺關心我媽媽嘞。他，忍不了了才會還嘴，才會和她吵。我爸爸，挺可憐。你們……不要再問了吧！我，實在說不下去了……”她咬住下嘴唇，似乎用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哭泣，臉憋得通紅，淚水還是淌了下來。

　　她被帶出去了。另外兩個孩子還小，三位村幹部一致認為沒有叫來詢問的必要了。

　　大家開始議論:

　　“看來他是自己吃藥死的。這個，沒法上報派出所。”

　　“唉！上報了又有什麽用。他是自殺嘞！我接到電話趕到嘞時候，他爬在地上，死了可能有兩個小時了，屍體已經僵硬，左手撕住外衣，”那位尖嘴猴腮的領導做著左手撕外衣的姿勢，“將紐扣攥在手裡，攥得好緊啊！右手抓住頭髮，他的頭髮沒剩幾根了，落得到處都是，看得出來，那些頭髮，都是他自己從頭上扯下來嘞。”村長輕輕將薅頭髮的手放了下來，目光卻沒什麽變化。那位領導繼續聲情並茂地說道“他渾身都是屎啊！兒老！又髒又臭。地上也到處是屎，那些屎已經被他滾來滾去壓平了，嘖，滿地都是。唉，他臨死嘞時候，一定非常痛苦！好慘。”

　　大家聽了，有的表現出了同情，有的卻表現出了厭惡，仿佛那身屎瞬間飆到了自己身上。

　　“當時，他家媳婦站在門邊，動都不動，好像是她死了一樣，沒講什麽也沒做什麽。三個娃娃著嚇著了，靠成一堆，坐在炭坑邊嘞石頭上，小聲小聲地哭。”

　　“嘖嘖！唉！可憐了，以後地頭嘞活路哪個做?”

　　“這個，難講，也許用不著他們做吧！”

　　“他們已經脫貧了，以後就沒有補助了……”

　　“呵，脫個毬……”

　　“喂喂，嫑渾講！這種話……不能亂講。已經算是脫貧了。”

　　“那麽，這個事就這樣了?”

　　“當然，只能這樣了！他又沒什麽兄弟，連親戚都沒有，所以都沒人站出來說有什麽異議。”

　　氣氛一下子就變得輕松了起來。

　　“是這麽回事，”大約過了十多分鍾，村長對我說，“現在是我們國家百年一遇，百年一遇的脫貧攻堅大事業，已經到了收尾的階段，從現在開始，大家脫貧了，嗯，嗯，我們村呢，也……也脫貧了，嗯，所以呢，根據這個，這個，上級嘞指示，要你們這些還在屋頭嘞大學生呢，加入到我們這個，這個，脫貧攻堅嘞這個，這個偉大事業中來。”他說話的調調與往常不同，這回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吐，說的是方言版的官腔。

　　“反正現在你們也回不了學校，正好，給你們一個機會，為脫貧事業做出點貢獻！給好?好！你們要先到鎮上去參加培訓，然後到村裡挨家挨戶去走訪，去看看，具體看什麽，或者你們要寫些什麽東西，我們就不大清楚了。不過呢，嗯……這個，反正你寫嘞時候往好的方面寫就對了！這樣對我們村有利，對你，對你們家也很有利嘛！記住，不要亂寫。我想，你應該知道哪些該寫，哪些不該寫，不懂嘞地方可以隨時問我們，我們不能跟著你們，但會留一兩個人在這裡，你們寫嘞也可以先給我們看看合不合適再上交。當然，做這個志願者可不是免費嘞哦，你們每走訪一家，政府就會給你們十塊錢！嘿嘿，可以吧?！”

　　我向來不會說話，

點點頭，起身就走了。　　走了一段路，我還在想著那“十塊錢”的美差，忽然聽到兩個老婦人在議論:

　　“……對，那時候我，還有我孫孫，在大馬路上趕著兩個剛買嘞小豬兒，多少錢?別提了，今年豬價高得要死，三十二塊錢一斤呢，唉，兩個小豬七十三斤半，對，兩千……三百六十多塊錢，心疼死了！可是不買又不得，總比過年了再買個現成嘞大豬來宰要劃算嘛，是不是?！再說，今年兒子怕是出不去了，聽說外面到處都沒開廠，說什麽生產嘞東西賣不掉，通通倒閉了。他五大爹家第二個兒子，現在怎樣?咳，天天躺在床上打遊戲，工又做不了，家又回不來，還得家裡面打生活費給他。唉喲，我可不想我兒子也那樣，再說，家裡半分票兒都沒毬得，哪裡能給他生活費呀！隻好讓他在家裡做活路了。我還在想，拐了，過段時間孫子要去讀書了，哪裡來錢給他做生活費嘛！這豬?不，這豬也是賒嘞，隻開了三百。我一路上也是愁兮兮嘞，你想啊，到時候人家來要豬錢，我拿什麽還?只有天曉得了。噢，我當時呀，看得還算清楚，兩口子又抓又扯，又打又吵，指腳挖手，老爹蠻娘嘞咒，哦喲喲……”

　　“嘖嘖嘖，天菩薩……”抱著個嬰兒的婦女抱緊了嬰兒，還下意識地用手遮了遮孩子的頭，仿佛那打鬥的場面就在她面前直播似的，“後頭呢後頭呢?”她急忙問那個年紀更大點的婦人。

　　“後頭那瘸子帶著兒女進了屋頭，男嘞坐在外頭哭。沒什麽看頭，我就走了。可是後來聽說他吃藥死掉了。唉！可惜當時沒留下來多看一眼，不然也知道他是怎個死嘞了。”全是錯過了精彩好戲的語氣。

　　“我聽說呀……這個你可不能說出去啊！我也是聽他二奶奶講嘞， 說那瘸子跟那邊……一個男嘞好上了，估計早就偷偷摸摸……那個了。那個男嘞家裡倒是有些錢，房子還是去年起嘞，兩層樓呢。所以……”

　　“我倒是知道，這瘸子大有本事，很強，生得又好看，要不是腿成那樣了，怎會嫁給他?恁個多年來，早就恨死他了，現在他終於自殺了，倒也稱心如意。”

　　“看來，就是被她害死的！你也懷疑，這瘸子可能會嫁給那個有房子嘞男人?但是她已經三十九歲了，離五十歲還能有幾年?那男人看得上她?”

　　“哎喲，妹啊！人家哪裡是看上了她，到我這把年紀，什麽沒見過?依我看，人家倒不是看中了她，這樣的女人太危險，不能跟她一起過日子，不過呢，現在也還不算年紀大，看她那臉，那腰，那……，感覺才二十來歲嘞樣子，畢竟她從來不用做活路嘛，養得跟小胖豬一樣。所以，他還要她，不僅要她，最重要嘞是……要她那大姑娘，嘖嘖嘖！母女通吃！”

　　我只顧走路，只是暗暗聽了幾段。因為我知道，她們雖然是“村中密探萬事通”，但她們的話多半不可靠。

　　黃昏的光，幽暗的雲，夕陽像是病了，奄奄一息。

　　我在距家不遠的山中轉悠了好久，並沒有直接回家。病態的夕陽忽然紅徹雲海。關山萬重，層次分明，疊嶂之中，卻是一片模糊。

　　回家吃了飯，我再次翻開《紅樓夢》，讀了五六句，便覺胸中煩悶，無心再讀，隻好黯然睡去。

　　當夜，我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隻大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