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了個忐忑，清了清喉嚨，抹了抹鼻涕，就開始劈裡啪啦地一陣訴說，倒像是一場深情的演講。以下是村長大人叫我記錄下來的“口供”:

　　“你們嫑聽人家渾講，‘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就算他再窩囊，我又怎麽會害他呢?對，我們吵架，這是實情。我們已經吵了一二十年了！(說到這裡，她擤了第三把鼻涕)如果吵架就會自殺，那我不是也會自殺?可是我沒有！你們放心我不會的！換句話講，如果因為吵架就要殺他，那我怎麽不早點把他殺了，再去嫁一個年輕力壯的?再換句話說，如果是因為吵架他才自殺的，那麽，我們吵了二十多年了，有幾次還動了拐棍，比這次吵的還要毒，那他怎麽沒自殺?說實話，從結婚那天晚上，我就發現他很窩囊了，這是事實，的確是事實。但是，我並沒有過分怪他，我只是讓他學點好，以後長點本事。你們看，家家都把老土疤房子推掉蓋大平房了，他呢?喔喲喲……他還要買新瓦來換掉舊瓦！嘖……現在，哪裡還有做這種瓦賣的?他怎麽說，他笑呵呵嘞說，他已經問到了好多就要推掉土牆房嘞人家，他打算把人家嘞瓦要過來蓋在自家房子上，反正人家也不會再要了，打碎了也可惜。你們聽，你們聽，他就這點出息！(她仿佛笑了一聲)我當場給了他兩拐棍，媽嘞，太氣人了啊！我從來沒恁個日氣過！後頭嘞，嘿——，他覺得自己了不得了，馬上就要蓋他爹的好瓦片了，就縱起來搶我嘞拐棍。我也沒想到，他今天居然吃了豹子膽，哼，估計還吃錯了藥，敢動手了！他從來沒動過手！大姑娘還是有良心，怕他整傷我的腿，就跑來幫我搶回拐棍，姑娘力氣也大，他抓滑了，直接從房裡滾出了門檻。當時，我聽到“嘣蕩”一聲，就趕緊叫姑娘扶我出去看，我也怕他出事啊，我擔心他啊，怎不擔心?各位，我這麽擔心他，又怎麽會起心害他呢?等下你們問我姑娘的時候，她自然會一五一十講出來，證明我說的全部是實情。可是我們一出門，這個沒良心的，就開始嘈咒起來了，咒得好難聽哦！他竟然……媽嘞，他竟然懷疑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我太氣了，我怎麽不氣?隻好跟他理論起來，他就瘋了，把兒子按在雞罩籠上打，可憐我嘞兒啊，被他打得哭天喊地！兩個姑娘也被嚇癡呆了，站在那裡，像兩根木樁，我大聲喊了，她們才曉得跑過去拉開他，他又打了她們兩個的臉，還咒大姑娘‘騷貨，不要臉‘，你們聽聽你們聽聽，這是當爹的說的話嗎?(她擤了第四把鼻涕)……他坐在門口哭，我們躲在屋裡不出去，隨他哭鬧。下午三點過吧，哭聲停了，突然一通劈裡啪啦的聲響，我們以為他又發‘神經’了，而且……確實也不敢出去看他，別看他平時軟得像根蛐蟮，發起瘋來可不得了，我腿腳又不方便，三個娃哪裡吃得住他?萬一被他弄傷了……弄成我這樣缺胳膊少腿的……可怎個整！所以我沒讓他們出去。外面的聲音沒了，我叫大姑娘開門看，才發現，他死掉了。”

　　她的嘴唇有些抖，發紅的眼圈仿佛在流著毒汁。

　　也許是受她情緒的感染，她說話又急，竟沒人打斷她。她說完了，良久之後，村長似乎才反應過來，“哦”了一聲，徐徐吐出了一口煙霧，像是不知該從何問起，隻好尋找問題，“那麽，”他略作停頓，“藥是哪個買的?”

　　“他自己買來打草的，去年天乾得很嘛，他就覺得今年可能會多雨，地頭草啊什麽的就會長得快，

所以買來預備起。唉！老天爺總是反行倒作……他怎個要預備起打草藥啊?唉，老天菩薩……”　　村長看了看同僚們，不過他們似乎已經了解了整個故事，所以對案情已經不感興趣了，因此都表示沒什麽要問的。村長就叫早已站在門邊，聽得津津有味，不時發出“嘖嘖”聲的婆娘帶瘸腿女人到火房去喝茶， 然後叫來了她的大女兒。

　　村長看了一眼我寫的東西，滿意地點了點頭。

　　小姑娘進來之後，坐在她母親剛剛坐的位置。那位看“超短裙”的領導略微挺起身子，睜大眼睛，用貪婪的目光上下舔了她一陣，輕輕說了一句:“不要慌，放松點！”

　　她說:“媽媽說的，都對。”她有點不知所措，神情恍惚，目光閃爍，面色發白，不過她的臉卻因此顯得更好看了。

　　“藥是誰買的?”見她遲遲不肯說話，村長重新點上一支煙，隻好開口問。

　　“可能是……爸爸買的，我也不清楚。”

　　“你今年幾歲了啊?”看“超短裙”那位領導問。

　　“十六了。”

　　“你爸媽經常吵架嗎?”村長問。

　　“嗯，經常。”

　　“通常都是為什麽吵?”

　　“媽媽說爸爸沒出息，說他隻乾地裡的活，家裡的事一概不管。爸爸就……怨媽媽什麽事都做不了，連家裡的事都要等著他回來做，他一天在地裡，那麽累……媽媽說，哪家哪家已經起了大平房，就……就我們家還……”

　　“你爸爸拿藥來吃的時候，你們不知道?”

　　“不知道。沒看見。因為，經常看到他坐在門口哭嘛，所以，習慣了，就以為沒什麽事，哭過就好了。”她的身子有些發抖，肚皮前高高垂下來的襯衣在微微抖動，這似乎更加勾起了某位領導的憐愛心腸。

　　“那你覺得，你媽媽關心你爸爸嗎?或者，嗯……你爸爸關心你媽媽嗎?”村長對此格外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