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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圃邊緣》一十五
  “看,這糞,肯定是從腳蹄子上掉下來的。”

  “恁個,肯定是從大馬路上牽走的!”

  “我日他爛媽!我要他死!賊日嘞……”

  “拐毬了,怎個整?”

  清晨,我還賴在床上,小鳳還賴在我夢裡,大伯家的牛被偷了。

  “怎個了?”我聽到奶奶開門出去問。

  “大媽,牛不見了,我們剛過來,兒媳婦還在睡著嘞,圈門虛虛掩起,牛不見得了,我挨他滿松林去找,沒發現牛蹄印子,我們又折轉馬路上來,你看,天收嘞!這裡有印子,肯定是從這裡牽起去掉嘞……”我這位大媽是出了名的快嘴,這時候說起話來更快更急了。

  “越到前頭越沒腳跡印了,我日他爛媽……”我大伯也不顧我奶奶在場,恨恨罵了一聲。

  “老二才走兩天……”大媽說不下去,哭了起來。

  牛是我大伯的第二個兒子的,路一解封,我二哥就迫不及待地甩出一萬六,從獨乍溝買了一頭黃牛,第三天,他就到佛山打工去了。

  疫情迫使我們關了門,迫使數以萬計的企業和公司關了門,這對以打工為唯一生存之路的二哥來說,無疑是當頭一棒,而且直接被打了個半死,這無疑是向他潑了一盆冷水,而且直接把他給冰封了。那麽,以他的智慧,除了看準時機,趕快買一兩頭牛來喂著之外,還有什麽出路呢?二哥算是我小學的校友,大我兩級,但他小學一畢業就到佛山打工去了,這八九年下來,兩三萬的存款還是有的,他仿佛是一頭看準了獵物的狼,當機立斷,甩出一萬六就買了一頭大黃牛。

  那天夜裡,小鳳我倆和大家一起鬥地主,二哥、三叔和大伯走進了大姑家的火房,他們邊喝茶邊聊天,聲音居然蓋過了我們鬥地主時發出的呼嘯。

  “兒老!這個牛,你猜管得好多錢?至少一萬七八,一萬七八哦!呵,他要一萬八千四,合理嘞很,這個價格合理嘞很,絕對公道,要是我,開口就要兩萬。但是,當我什麽人?!嘿嘿,開玩笑!嘴皮子吹破掉都要給他整下兩千來。”大伯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大家看著他笑,有的附和著,有的發表自己更為高明的看法。

  不過我這時候對他們的談話完全不感興趣,其實對鬥地主也完全不感興趣,他們吹牛的笑聲越大,我就越是反感。對方甩出四個二外帶大小鬼時發出的呼嘯越是雷鳴般炸響,我就越覺黯然神傷,只有那略帶憂鬱的眼神、眯笑眯笑的目光能使我冷靜,使我的朗聲大笑蘊藏著非凡的意義。

  一抹神韻來自澹然夜空。薄薄的眉黛搭在我心尖兒上。梨花不似初飛。月光第一次遊走。

  也許是有我在場的緣故,小鳳連贏了四把,這可把她樂壞了,“四連勝,噢耶耶耶,四連勝啊,嘻嘻……”。

  “小鳳啦,低調點!”表姐在一邊給她爸納鞋墊,一邊笑著小鳳,她被小鳳的歡呼聲驚住了,“她好開心啊!”表姐坐在我身後,靠近來悄聲對我說。

  “低調不起來,哈哈……,姐,他們輸了,我四連勝,噢耶耶耶!我還要五連勝,你們不許贏哦!”

  “人家讓著你嘞啵?!”

  “讓著我一點,他們有錯嗎?哈哈!”

  “我看它的尾巴,它的腿杆,它的角,肯定是還能再長的,到明年這兩天,賣不到兩萬塊錢我負責!”隔壁又傳來這樣的吹噓,我們更笑得歡了。

  “喲!‘大醫生’來了!快來快來,坐坐坐,

來,抽根煙,你抽葉子煙?麽來根紙煙嘛,嘗個新鮮啦,好嘛好嘛!”  這個全村有名的(至少在十年前是聲名顯赫的大人物)“大醫生”為何突然至此,由於太吵,我沒有聽清楚原因,而且我也不願意聽清楚,因為我不僅討厭他,還憎恨他。

  數日前,我和奶奶閑聊,聊到了我一位大娘,她有九個孩子,最小那個是兒子,現在在金鍾讀初中,據說他的眼鏡已經戴到六百多度了。在家裡,沒有人能夠管束他,曾經是不忍心管教,現在是沒有能力管教了。這使我聽了很難過,“一個獨巴丁,就這樣廢了,可惜呀!”。不過奶奶卻向我透露,“其實,她家還有一個兒子,是……,我想瞧,應該是第三個。你當然曉不得,他比你還大。可惜,喲啊,也是命哦,後頭死掉了。你當然沒聽說過,二十多年了,哪個還記得陳年舊事,要不是今天你提起來,連我都記不得了,再說,那是人家最悲慘嘞事情,哪個忍心提起?”

  然而,我這位死在童年的堂哥卻不是得了什麽絕症,也不是什麽意外死亡,而是實實在在被這“大醫生”給害死的。

  從獨乍村走到金鍾鎮至少也要兩個半小時,而且是一路爬坡,路雖然並不狹窄,卻被黃土覆蓋著,雨天泥濘又滑,熱天黃灰直冒,所以很難走。想起要一直爬一直爬,就令整個溝裡的人叫苦不迭。所以溝裡的小賣部和土醫生就很吃香。“大醫生”就是獨乍溝裡頗有名望的土醫生。

  “大醫生”算是我那位大娘的堂兄,他的身軀很高、很細、很扁。在整個獨乍溝,他不是最高的,卻是最纖細的,也是最扁塌的,這個地方不可能有細腰的女性,更不可能有細腰的男性,所以,他既為自己的細高身材感到些微的尷尬,又為自己的苗條而感到無比自豪。似乎是為了顯得更加協調,他那高突的鼻子竟細細地巴在窄窄的人中上頭,他的嘴巴之所以如此利索,多半也是纖巧的緣故,而他那雙閃爍的眯眯眼,則很容易讓人產生一些關於“黑”的聯想。而更具傳奇色彩的是,他僅僅學了二十二天的醫術,“二十二天就學到醫學的‘精髓’了。”(他經常會很莊重、很謙虛地對每一個去他那裡求救的人這樣簡單講一句,又怕別人不能領會,他隻好勉為其難,又三番五次地重複“精髓”二字),用他後來引用的不知從哪兒撿來的一個詞來說,這叫作“頓悟”!

  事情是這樣的,其實這原本是個美麗的童話。

  具體是哪一年,奶奶自己也記不大清楚了。當日大概是正月十四,我那位大娘帶著她僅有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歡歡喜喜地回到了獨乍溝的娘家過元宵佳節。無論是正月十四這天,還是大團圓的元宵節這天清晨,她們一家的喜悅都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她那位心肝“么兒”,更是歡呼雀躍,她後來哽哽咽咽地說:“他……一縱八丈高,跳到埂子上,又從埂子上跳下來……我又不敢管他,隻好隨便他在樹上學孫猴子。總之,他……我嘞兒啊……一天就像八哥兒那樣跳過來跳過去,笑得呀……”

  正月十五這天,她們剛歡歡喜喜地吃過早飯,她正在屋裡向耷拉著腦袋的母親訴苦,說她那個極度無能的瘦小丈夫又被羅家院子的三個彝人打青了臉,打腫了胳膊,眼圈現在還紫忒忒的,已經十二三天了,現在還走不動,“喲!一步都走不了,門檻都叉不出去,下床都是奔在我們身上的,還好這兩天有他老爹看著,不然,我是一步都出不了門……喪德嘍!我還講,天收嘞死無出息,被人家打成恁個樣……”她尖尖的嘴巴一直向正前方凸出,似乎是感慨多了才這樣難看的。盡管她的雙唇又厚又長,還是沒能將那一口潔白的牙齒包住。她一邊數落丈夫的無能卻一兩句帶過他被打的原因,一邊望著母親那雙如同沾滿了樓枕上的灰塵似的小眼睛,一邊又在給一塊即將做好的圍腰繡著紅豔豔的牡丹花。她時不時還從黑黑的門內探出巨大的頭來,朝外面的大敞院怒吼一聲,“短命秧秧些小聲點!我挨你家外婆講話都聽不見了!”隨即又把還算年輕的目光收了回來,無限淒苦地偎向正搖頭歎息、嘟嘟囔囔的母親。

  這座土牆房唯一的窗子對面,長著三棵光禿禿的攀枝樹,樹上一片葉子也沒有了,葉子大半卷在樹下的蒿叢裡,其中一部分落入樹下一小汪水潭中,水面鋪得很厚很嚴,爛掉的已經沉入潭底。水潭並不深,只能淹及成人的小腿肚,裡面除了樹葉,還有一些斜斜插著的山茶花枝,這還是前一天她的“寶貝兒”在來的路上摘來插在裡面的。

  那時,春風起起落落,卷心的木葉被吹得四散,一隻喜鵲蕩漾著長長的尾巴,從仙人岩頂上飛來,看得出,這是一隻很有天賦的喜鵲,隨著一聲蒼桑的長鳴,人們似乎起了幻覺,恍然看到荒山野地和沿河邊的土地上飛過了一陣接一陣的嫩綠。所有土牆房的門口,似乎也飛過了一陣接一陣的嫩綠,使人極易想到“青青園中葵”這樣好的詩句來。

  而這個水潭裡雖然葉子很多,幾乎是滿滿當當的,卻能看到水紋在木葉交錯間突起突伏,而且逐漸把四周的泥土洗了下來。小潭周圍有幾根稀稀疏疏的甜蒿,還有不大一圈暗綠色的青苔。

  一群孩子,除了我大娘家那幾個之外還有三四個小女孩,其中一個才三歲半,她們正在這個由土牆房、攀枝樹、喜鵲和小潭組合起來的大敞院裡玩“老鷹捉小雞”。這雖是個老調的遊戲,卻會因不同的孩子、獨特的環境和獨特的氛圍而產生強烈的樂趣,欣賞這種樂趣需要一種天賦,那些胡子拉碴、大腹便便的的男人是不會理解的。毋庸置疑,當時這群小“精靈”的快樂情緒已經漲到了至高點,所以她才三番五次橫著脖子紅起臉、從黑沉沉的門內探出巨大的腦袋,然後習以為常地破口大罵:“短命秧秧些小聲點啦……”

  然而在孩子們看來,這種習以為常的詛咒只能使他們稍微進行短暫的“討好”,而一瞬之後,這種咒罵非但沒能降低他們的快樂,反而會給他們的“老鷹”或“小雞”們增添另外一種激情,稍事調節之後,他們顯然更歡了,有的笑得口水飛淌,有的笑得面如紅炭,有的笑得往後倒在了一堆爛糟糟的苞谷草上……

  突然,小潭那邊傳來了“噗通”的一聲。

  “怎個了?”有幾個還處在亢奮狀態的孩子轉身問道。見有人落在了潭中,並且將潭水抓得四濺,他們更快樂了,“快來看,哈哈……”

  笑聲和奔跑聲雖然已經偏離了遊戲,但見到這個唯一的男孩子在潭中揮手拍打著枯葉,一種新的樂趣又使她們興高采烈了起來。他想爬出來,卻看到所有人都因他的不慎落水而笑得跳起來,他感到此時自己已是眾人的中心,他激動極了,便在潭中縱來縱去,即便絆倒了,喝了幾口水,心中一陣驚慌,卻又馬上笑著縱起身來,雙手向同伴們撩起渾水,企圖把水撩到她們身上,使她們能更大程度地分享他所帶來的歡樂。所以,即便你當時站在仙人岩頂上,也能毫不費力地聽到他們的歡愉。

  然而,總有個喜歡打小報告的,她習慣性地第一個跳到門邊,一把抓住左邊那扇門,呼哧呼哧喘著氣,右手向後指:“落水了!落水了……”

  “誰落水了?”

  “哥,哥……”

  我大娘一聽,丟掉了圍腰,跳了起來,雖然她也知道那水潭並不深,但出於對“小么兒”的溺愛,又想到他把一身新衣服弄得又髒又濕,不免有些驚慌,還有些氣憤,兩三步邁到潭邊,跐進潭裡將她的寶貝“么兒”連拉帶扯,抱了出來。

  下午一點半,換了衣服的“落湯雞崽”坐在火邊,此時火上還燒著一笆折生疤爛熟的洋芋,洋芋被煙熏得黑了大半,上面的部分已經發濕,冒出了一串尖細的聲音。但他沒有看火上外婆翻著的洋芋,而是聽出了外面的同伴並沒有因他的“得救”而降低多少激情,自己卻呆在火邊,心裡就有些著急了。雖然那裡有那麽幾個人令他很不喜歡,但他還是請求讓他出去玩,但母親和外婆死活不肯。

  過了十來分鍾,大娘開始注意到兒子在呼哧呼哧地吸著鼻子,以為他在哭,在耍小脾氣,而回頭一看,卻不是。他又呼哧呼哧吸了一連串的鼻子,吸鼻子的時候似乎還有些困難,接著又打了個頗俱男子漢氣概的噴嚏。

  他外婆那乾巴巴的小眼睛呆呆地看著他,忽然用一隻乾癟枯黑的手摸著他的額頭,猛地一驚,“喲!怎會恁個燙,怕是著感冒了!”

  我大娘一聽,嚇壞了,也用手摸摸他的額頭,果然很燙。她們第一想到的就是找那位“大醫生”。

  大娘走得很快,但她並不擔心,因為這平平常常的著涼,小小的感冒,並無大礙,而且她也相信“大醫生”的手段(自然也是不得不相信)。她盼星星盼月亮才盼來這樣一個兒子,女兒們對她的偏心已經沒什麽說的了,而且她們也偏愛這唯一的弟弟,她可不希望他出事,哪怕一點點事。

  “大醫生”說說笑笑兌好了藥水,她小心翼翼地握住兒子的小手臂,又膽怯地叫兒子歪著臉、閉上眼睛。他一邊給難得一見的小外甥準備輸液,一邊繼續謙遜地談論他那高明的醫術和救死扶傷的醫德,他強調,作為一個醫生,醫德是“立身之本”,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對病人一萬個用心,一萬個小心,一萬個細心。

  輸上液,他將小藥瓶掛在門和窗之間一顆黑土色的釘子上,嘴巴依然在“嚼”個不停,既在寬慰我大娘和她的“心肝兒”,又在不著痕跡地、謙遜地講述自己的“手段”。也許他自己也沒有發現,他的話中充盈著自我誇耀的成分,而且他絕不會承認,因為他特別厭惡那些自我誇耀的人。他伸手抹了一把尖尖的下巴,學著村幹部們的姿態和語調,可是又不得不順從自己那相當麻溜的快嘴,繼續坐下來繪聲繪色地講他去年夏天為一個彝族人家的老母豬打針的奇跡。

  “去!給大姑媽炕一杯茶。哦……給小老表也倒一杯熱水,注意,別太燙。”他在開講之後,忽然側頭對正拿著棕葉掃把輕輕掃地的女兒這樣吩咐了幾句。

  然而,“大醫生”才說到那個彝族人如何將豬尾巴綰在手上,他又如何一手按著豬屁股,一手持著那把大針筒,眼睛死死盯準豬屁股上即將下針的位置,他說他當時完全能夠看清下針位置的幾根豬毛間的空隙,“咦!當然哦!一般人是看不到嘞……”

  我大娘突然改變了半信半疑又充滿了崇敬的目光,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步插到兒子跟前,在他坐著的紅黑色大長椅上扶住了他。

  “喲!怎個會頭暈?”“大醫生”驚訝地呼道。

  她被“大醫生”這句話嚇得臉色煞白,而“大醫生”霎時間似乎忘了自己與生具來的泰然自若,猛地從剝落了部分朱漆的靠椅上站起來,伸出又長又細的右手,略微顫抖著去撫摸那顆圓丟丟的、頭髮稀疏的腦袋。那忽而紅忽而白的臉色,居然嚇住了這位德高望重、已得醫學精髓而且頗富經驗的“頓悟”者。 這位“頓悟”者強自鎮定,“沒事嘞沒事嘞,嫑慌,可能只是暈針。”

  她也像所有來過這裡的人一樣,對醫生的話深信不疑。

  可是一兩分鍾過後,她不得不拍拍兒子的臉,那雙小眼睛含住微弱的光,雙唇微閉,面色蒼白,她的臉突然也白得抖了起來,回頭看著“大醫生”,希望能從那變得僵硬得通紅的瘦削面龐上找到答案,然而她看到的,只是一雙強自鎮定的眼睛在撲擦撲擦地閃爍,他似乎也想從這閃爍中找到答案。

  聽到一種可怕的呼喚聲之後,“大醫生”的女兒在裡間跑了出來,呆呆地望著這對母子,又望望手足無措的父親,望望他那細細的眯眯眼,那細細的高鼻梁,那因恐慌而緊緊抿成了一條線的細細唇縫,她還緊緊地用一塊布包住一個炕茶用的青灰色小陶罐的耳子,卻被父親反常的表情嚇得不敢問到底怎麽了。

  “大醫生”又碰到了那對惶惑中帶著恐懼的目光,這目光還來不及憤怒,他就被一下子戳醒了,他當即拔掉針管,想說點什麽,做點什麽,卻突然感到暈頭轉向的,頭上已經冒出了細汗,“怎個會這樣?!”他叫著。

  大娘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些某種可怕的意思。“快,上金鍾!”他一聲大叫,做出了最後一個舉措,那就是一把將門拉開。他女兒扭頭從耳房裡找來一件繡著“龍鳳呈祥”的圓形圖案的紅背衫,輔助我大娘將孩子裹起來。

  當她用那件紅背衫背著兒子跑上金鍾,闖進老人民醫院的時候,兒子已經斷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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