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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圃邊緣》一十四
  “嘴唇很誘人,不過,那個胸,小了點,嘿,嘿嘿!”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下獨乍溝去的岔路口了,往右拐,兩行二三十多米高的攀枝樹夾著一條新鋪成的水泥路,路的盡頭是一間才十多平米大的破舊土牆房,上面蓋著幾塊青黑色的石棉瓦,細心的人還能窺及它斑斑點點的灰白底色。紛紛揚揚的攀枝樹葉和桃李的殘花鋪在上面。石棉瓦的外邊已經斷下一綹,毛毛刺刺的,在夕陽淡淡的照射下映成一條銀黃色的光線,它曲曲折折,就像一條眷戀夜空的閃電一樣突然斜在那裡,卻不肯消逝。圈門口很乾淨,顯然圈裡已經很久沒養牲口了。

  兩隻灰色的小狗在圈門外十分乾淨的地坪上蹦來跳去,相互撕逗著,又在我們周圍轉圈圈。我們來到院子裡,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手中拿著根破桐木的細枝,硬挺挺的樹枝外端系著一根皮鞭。一個陀螺,也就是我們方言裡的“嘚嚕”在地坪上飛速旋轉著,他見到兩個陌生人從圈那邊拐了過來,就停下了鞭子,“嘚嚕”轉得慢了下來,最後就像一顆滴入潭中的水珠一樣波紋不在,歸於平靜了。另外還有一個男孩子起初在看著他的精彩表演,後來在看著我們,似乎在期待我們有所表演,不過雙眼和表情都帶著更強烈的對陌生人的疑惑感。小那個男孩兒沒有穿鞋,褲子很厚也很髒,手裡端著一個不知從哪裡撿來的一次性塑料杯,裡面裝著半杯泥沙,至於泥下有幾隻地牯牛,我就不得而知了。除了這兩個男孩子之外,院裡就只有一個八九十歲的老婦人了,她坐在廂房的窗子下面,背對著我們來訪時走的路,她穿著件紫紅色的褂子,稀疏的白發綰著木梳,面前放著一個黑色大膠盆,一把大白刀正在緩慢地剁著白蘿卜,這時候的蘿卜大多已經空心,所以她剁起來並不很費力。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到還在用大白刀剁蘿卜或洋芋的人家了。

  在這裡,會給人一種走向往昔的感覺,而這陳舊又新鮮的環境,仿佛存在一種遙遠而親切的呼喚。

  老婦人沒有發現我們的到來,所以沒有回頭,她依然在剁蘿卜,頭在上下微微地抖動。我緩步走上前去,問她家有沒有“連心袋”,她半天才抬起頭來,用細細小小乾癟的眼睛看著我,這個動作大概保持了十秒鍾,同樣乾癟的嘴裡“嗚嗚呀呀”地說著什麽,有點像她們苗族的語調,有點像狼的嗷叫。她的臉形我已不熟悉,但她這個形象我卻一下子回想起來了。她沒有名字,村裡人偶爾提到她,就說“那個可憐的老姑娘”,我們的表上也是在她姓後寫著“姑娘”二字。據說,即便在年輕的時候,她也是容貌醜陋的,而且心智不全,又聾又啞,走路也不方便。她沒有出嫁,由弟弟養著。我們讀小學的時候,經常從她家背後不遠處的路上跑過,也經常會聽到她這種“嗚嗚呀呀”的聲音,當時還不像狼嚎,也經常會看到她背著個被泥水浸透了的暗藍色大膠壺,在那條昏黃的馬路下面艱難地爬行。那條馬路下面,是五六百平方米的大斜石板,比陳家坡上那條路還要陡些,上面布滿了雜亂的石紋和瑣碎的石粒。石板上有十幾道小溝,馬路上的泥土被衝到裡面就長出了蒿草。這滑石板的左側是人行道,所謂人行道,也就是人們經常走的地方,其實比其他地方要滑很多,但從這裡上去可以直達馬路,而從其他地方上去只能碰到高埂子,所以我們隻好從左側這最滑的地方經過。而從這裡背滿一膠壺水爬上去的人,最令人不忍目睹的除了兒童以外,

就是這位“可憐的老姑娘”了。我們小時候,每遇旱季,就一定要到這裡來挑水,總有一段時間,連挑水也不容易,因為人口眾多而水量有限,就需要等待,要按先來後到等水,所以也經常會發生衝突,因為總有人比較蠻橫,不講規矩和道理,事實上,到這裡來挑水的人已經沒多少規矩和道理可講了。盡管路途遙遠,但是我們並不用背負太重的水,實在不行就摔一跤,反正也沒人敢怪自己,不過我們可不會如此任性胡為,因為在那種環境下,不用大人們多說,我們自己就能深深體會到一滴水的珍貴性。當然,我們挑水的人大都有伴,說說笑笑就上去了,所以並不覺得很苦,若是在月夜,月光明晃晃的,一夥人在這裡相遇,寒暄幾句,說些笑話,還挺好玩的。把水挑上馬路歇下,便會看到天上的月亮特別明,特別大,周圍的樹木微微波動,銀光澹澹,遠處的崇山峻嶺能被微微分明,山嶺之間就像晃動的水一樣清透。遠處傳來幾聲犬吠,有人吹著哨聲,月光忽暗忽明。但我們從來沒在夜裡遇到過那位“可憐的老姑娘”,她只在白天背水,別人都是用扁擔挑,只有她是用膠壺背,而且她一直是一個人,一個人背著空膠壺,抖著雙腿下到溝底,又背著滿壺水一步步往上爬。當你從上面嘻嘻哈哈跑下去的時候,如果遇到了她,她抬頭看你,你準會被她抬頭時所調動的滿臉皺紋給嚇住,莫名地就會被嚇住。  今天,我是第一次走到她家門口,也是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居然還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她聽不懂我的問話,她又“嗚嗚呀呀”地說了一通,我也聽不懂,我隻好慢慢回身問那個大點的男孩:“下面那個人是你媽媽嗎?能不能請她回來一下,我們填個表。”

  小男孩把鞭子夾在腋下,又迅速從地上撿起“嘚嚕”,就到下面的地裡去了。兩隻除了嘴巴和眼睛之外全是灰色的小狗爭先恐後地在他後面追逐,不一會兒就轉到他前面去了,一隻小狗卻被另外一隻推下了並不很高的埂子。

  在一陣“嗚嗚呀呀”還夾帶著幾聲“狼嚎”的呼聲中,一個胖胖的、走起路來左右搖晃的女人一邊脫手套,一邊趕在兒子前面,從幾塊粗石板砌成的小路上走上來了。她衝我們一笑,開門進去拿出了“連心袋”。

  “這個,填了有什麽用?”她微笑著問。

  “嗯……也就是個程序吧!大概了解一下情況。”嘟嘟回答。

  “了解一下情況?哦,是嘞,”她顯然把我們當做“領導”一類人了,所以狀態上多了幾分恭敬,不過她的臉有些發紅,顯然在組織語言,“關於我們家嘞情況,嗯,他們經常來了解,嗯,經常來了解。嗯,他們幫我把這幾步路打通了,嗯,真是太好了。嗯!”她有些激動。

  “咳!幾步路而已,政府有的是錢。”嘟嘟說。不過她可能覺得嘟嘟這句話說得有點不恰當,不過,我們雖然是“領導”,畢竟太年輕,她也就沒多說什麽。

  嘟嘟胖嘟嘟的手正在握一隻小狗肥嘟嘟的腳,“嗚嗚呀呀”和“狼嚎”聲消失了,大白刀“擦。擦。擦。擦”地剁著蘿卜,我們起身離開了。

  我們從上面走,嘟嘟忽然問:“你說,我們填這表有意義嗎?”

  “呵呵,走訪一家給我們十塊錢,一百家就是一千,咱倆每人至少能得五百多。我有了這五百塊錢,可以買一整部《追憶似水年華》,哦,你可能不知道這部小說,我聽說能認真讀完這部小說的人全世界不超過三百個,而能讀懂這部小說的人,全世界不超過三十個,因為,它太長,太長,而且,囉嗦。這路好難爬啊!但是兄弟,它再難讀,我也要把它讀完!你說……這是不是重大意義?再者,我可以去邀請那個very漂亮的姑娘吃辣條,哈哈,兄弟,你可不要嫌棄我這招,不要覺得太土。事實上,在這個地方,請一個女孩兒吃辣條,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你說,若能獲得美人芳心,這算不算大有意義?!嗯?”

  “切!德性!不過美女還行,小說嘛,算了,不愛讀。喂喂……,我跟你說認真的,我不是問對我們的意義,而是……而是這件事本身的意義,你別跑題。”

  “就像你跟她說的,這不過就是個程序而已,行政程序!但是老弟,你我不像那些當官的,這件事在他們而言,完成與否並無多大意義,對咱小老百姓也沒多大作用,但是,這件事讓你我來完成,效果就大大不同了。為什麽呢?因為當官的只希望快速辦完事,而你我卻在聆聽。咱們雖然沒有能力改變什麽,這一紙材料也沒有什麽卵用,但是我們能帶給他們些希望和信心,傾聽他們的聲音,讓他們發泄鬱積在胸中的苦水。你說,這樣的意義夠不夠重大?”

  嘟嘟沉默了片刻,“剛才她不是說了嘛,他們也經常來了解她家的情況,所以其實也不用咱們來傾聽。”

  “不,不一樣的!村幹部大小是個官,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官,可是在大家看來,他們掌握著大大的權力。這樣的官來傾聽,村民們會痛快地傾吐嗎?不會的。官們會動情地傾聽嗎?你想多了。”

  “你怎麽比我還喘?不過我倒覺得你很適合當官,至少很適合當個村幹部,你走路的姿勢就很像村幹部。”嘟嘟笑道。

  “哈哈,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當官,當大官。我初中的時候,有幾次走上七公裡,那時候天氣炎熱,我又沒錢坐車,即便有錢我也不願意坐,就算只是五塊錢的車費我也不肯坐,現在十塊了,當我背著一堆書走上七公裡的時候,回首看去,那時候還沒有打水泥路,路上還是黃泥土,細沙子特別多,我就想把這條路打成水泥路,只要完成它,我死掉都無所謂了。你別笑,我不是為了什麽……什麽功勞和名聲,雖然也有點這樣的想頭,但我是真心想這樣乾的。不過呢,還沒等我讀出書來,路就打通了,你瞧,現在已經打到她家門口了。唉你有沒有發現,她家門口那條路,水泥放多了?”

  “對,是有點多了,很青。終於走上大馬路來了。現在去哪家?”

  “去那苗族小姑娘家,然後,今天到此結束吧,咱們下個早班,熟悉流程之後,明天就快多了。”

  “對對對,她家‘連心袋’不在家。不是說五點以後嗎,現在才四點二十七。‘連心袋’還沒來吧?”

  “‘連心袋’,重點不在‘袋’,而在‘連心’,要是去晚了拿到了‘連心袋’,那才真叫白跑一趟。今天拿不到‘連心袋’,咱們明天再去嘛,嘿嘿!”

  “對!對對!要創造機會!”

  於是我們一路小跑,又從那條小水溝裡跑了下去。那三隻狗看到我們再次到來,搖著尾巴,眯著眼睛,表示歡迎。嘟嘟說,“現在的狗真的不怎麽咬人了。”

  “你們又來了!”苗族小姑娘在倒洗菜水,見到我們,便微笑著打招呼,然後回身進去了。嘟嘟在我背後悄悄說:“還好我們慢了兩步,不然要被她的洗菜水潑一身!嘖嘖!”

  “唉!太可惜了,我們居然慢了兩步,要是再快點,一定能被她的洗菜水淋到。”

  嘟嘟憋住笑,我們進了門,小姑娘從右邊進入還沒有安裝門的房間,叫出了她的母親,——她有些矮瘦,笑嘻嘻的,臉上皺紋不多,頭上裹著塊淡紅格子的頭巾,裙子的前面卷起來掖在腰間,袖子也卷了起來,手裡拿著塊藍白相間的抹布。

  “著我大姑娘家拿到金鍾去了,還沒拿來,喲,怕要五六點才拿得來哦!剛剛我打電話問過了。你們到屋裡坐吧,等等她們,我姑爺開車,應該很快就會到的。”

  “哦……,那,那我們先回去,明天再來。”

  “你們不忙的話在我家吃飯吧,等她們到了就吃藥,到時候你們拿著袋子,填好表,吃完飯再走。”她很熱情,笑容很燦爛,不過我們還是走了。

  嘟嘟笑話我:“要我看,你就該在她家吃飯,這樣一來更能增加感情,不是嗎?雖然不好意思,再說,人家也沒想真讓我們在她家吃飯,但是俗話說得好,一回生二回熟,一回吃二回知,一同吃飯感情不淡,你下次為了感謝她家的熱情款待,帶上點小禮物上門拜訪,不是更好?不然,明天再來,‘連心袋’一看,勾勾叉叉一打,你還有什麽理由留下?”

  “我……不好意思!”

  嘟嘟大笑。“不好意思?你會不好意思?這麽多心眼、這麽多情、這麽花心、這麽好色的人,你跟我說你不好意思?!鬼才信。”

  “跟你說吧!我不習慣在別人家吃飯,這總會使我感到別扭。雖然我也知道沒什麽,但心裡就是不舒坦。有時候我寧願餓肚子也不願在別人家吃飯。”

  “為啥?”嘟嘟認真問了起來。

  “我小的時候,我爺爺奶奶教的,‘最好不要在別人家吃飯,以免人家講嫌話。’”

  “你可真聽話!”嘟嘟嘲笑道。

  “不能隨便接受別人送的東西,如果接收了卻不道謝,也是不行的。”

  “這個倒是可以。”

  “有一年,那天是正月十五,大家都出門遊玩,大水井匯聚著很多人,幾乎是上面三個組的人,小孩們摔擦炮、放焌花、吃甘蔗、吹氣球,青壯年們吹小姑娘或者少婦們、談打工或打架的事。一大堆人挨肩並足圍成圈打三張或鬥地主。也有下象棋的,有時會因自己支持的那方吃了對方一個‘卒子’而欣喜若狂,有時也會因為自己支持的那個家夥不聽自己的深謀遠慮而“日媽肏娘”地破口大罵起來,直罵得周圍的人哈哈嘲笑起來方才罷休。老人們喜歡打牌,小孩子們在這幾天繼承打牌的‘優良傳統’是不會受到責備的,不過老人們更多是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擺龍門陣,興起時也喝酒,喝得眼花耳熱、臉紅鼻腫之後,就開始肆無忌憚地大笑或者大罵,就開始議論滔滔了,根本停不下來。在他們看來,人生在世,首先要學會大笑或者大罵,至於學會哭,那則是更高的境界了,所以他們一向嫉恨那些敢於哭吼的老男人。而女人們除了齊刷刷聚在家裡,也有聚在這裡或山坡上的,她們喜歡談論也只會談論自己家裡發生的事和別人家裡發生的事,在這點上,她們是當之無愧的萬事通,什麽都知道,也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笑。總之,非常熱鬧!那些年頭,節日的味道絕不像現在這樣冷清。自從水泥路修通之後,那樣濃的年味兒就不存在了。當時,大家玩了一天之後就到那幾家屋簷下或者院子裡(人太多,屋裡根本坐不下,屋簷下也不夠坐,有的人直接排坐到山坡上去了)吃一碗涼粉,你猜一碗涼粉多少錢?五毛!嘿嘿,大家都吃得起,賣涼粉的也很賺錢。扯遠了哈,那年正月十五,具體哪年我忘了,我吃著一截甘蔗杆,從一棵大梨樹下經過,那棵梨樹早就被連根挖掉了,在這裡能看到它的位置,喏,就是那兒。當時,我有個舅舅,他笑嘻嘻對我說,如果我把手中的甘蔗杆給他吃一口,他就給我五塊錢。嘿嘿!於是我一樂,就把甘蔗杆給他了,他也真吃了一口,然後就給我錢。但是我不要,拿了甘蔗杆之後我就往後退,他本是斜坐在草坪上的,站了起來非要給我那五塊錢,但我還是不肯要,把錢推回去之後我就跑掉了。”

  “好孩子!”

  “過了一會兒,我爺爺從上面的黃土坡上走下來,他當時剛和我外公,還有一大堆老少爺們喝完酒,也可能還沒喝完,就帶著我哥走下來了,臉色不大好看,他笑著叫我回家了,他雖然露著微笑,眼神卻很凶,所以我不敢違拗,隻好乖乖跟著走。我走在前頭,上了那個大坡,哦,就是對面那個大坡,沒有人看見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手裡竟多了一根細竹條,他突然就從後面抽我的脊背,還有屁股、手啊腿啊,他下手可不輕,我又不敢問他為什麽打我,要知道,他雖然嚴厲但從來不打我們,更不會亂打。他邊打邊說:‘你居然拿了人家的錢就跑了。’於是又抽了我一竹鞭,我說我沒拿錢,我跑了但是沒拿錢,他不信,說他明明看到我拿了錢,然後就跑了,‘你跑什麽嘛?!’他吼得很凶,我不敢多說話,他一路把我抽到家呀,還好路不長。從那以後,有人要送我東西,我總會有點緊張,總覺得不大自在。”

  “條件反射,哈哈!”

  我還想再說什麽,嘟嘟接了個電話之後對我說:“他們來接我了,已經下了七公裡,我走過去吧!”

  “行,明天中午見。我明天早上把這附近的搞定,下午去你老家那裡,後天下青松,就結束了。”

  “這麽快?能搞定嗎?”

  “肯定可以的,放心!”

  我們回到我停車的地方,他把手中的表給我裝在“連心袋”裡,就往七公裡的方向走去了。他走路的樣子很像一頭熊。

  天氣微暖,又能看見夕陽了。但我並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從一間平房旁邊走上去,我想到那棵大梨樹下躺三分鍾,我還順便看了看這間平房的前面是否貼著標識牌,因為這間小平房的主人六十歲了還是個寡公,六十一歲的時候娶了個癡癡呆呆的媳婦,六十二歲的時候得了個兒子,最有可能是危房改造和精準扶貧戶。然而牆上沒有標識牌,屋裡也沒人,我又回身從小電車上拿下“連心袋”查看,上面也沒有他的名字。

  那棵碩大的梨樹開著茂盛的雪花,走在下面,就像躲進了一座雪山。晚霞逐漸消沉,夕陽的余暉軟弱無力。透過一枝枝潔白而黯淡的梨花,望著梨花之外沒有邊際的冷清色調,便覺這梨花異常耀眼奪目,便覺它是吸了日月之精華,才傲然立在這山巔的。

  我躺在梨花樹下,雙眼逐漸迷糊,梨花羅織成了穹廬,一片片雪輕盈地飄落,即將觸及我的臉頰,即將觸及我的神經。

  我突然想起了那個跛足女人,說實在,我極不願意想起她們家,除了那個苗族小姑娘,別的我都不願意想起,然而我還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個跛足婦女的慘淡形容、她的腿腳、她的蓬頭垢面、她的嗓音以及她用那嗓音講的故事,還有她那個渾身散發著汗臭的丈夫,以及她那個瘦得像條四腳蛇的兒子,還有那“三千塊錢”……

  我仿佛又走進了那間臭烘烘的屋子,它使我產生了一種恐懼,這種恐懼卻使我渾身燥熱,胸腔鼓噪,繼而仿佛充滿了力量, 迷迷糊糊中,這股不可遏製的力量使我呼吸濃重,使我失去了理智,使我想要獲得一種權力,一種足以改變他們的命運,也足以改變我們的命運的權力。

  我就要睡著了,我很困,腦子就像梨花浮動的影子一樣昏昏黯黯,就像遙遠的山巒一樣空空蕩蕩。夕陽,所剩無幾的殘色,已被近處的昏昏沉沉全部遮蔽,被遙遠的空空蕩蕩完全吞噬,我的臉上,再無光與影。

  像是雨滴落在了我的臉上,我猛然睜開眼來,腦中一片清晰,四周一片昏暗。我跑到車邊,打開車燈,燈光照著紛紛揚揚的毛毛雨,我回到了家中。

  囫圇吃過飯,洗了碗,我就和往日一樣,到臥室去了。坐在書桌前,卻看不進書去,心中有些不寧靜,於是我寫下了一首詩:

  一枝香雪萬枝凋,歸客徒然望碧霄。

  夜久天寒林簌簌,水長風滿路瀟瀟。

  從來隻恨孤身事,未曉他門子弟夭。

  今日深山聞父老,橫眉空對九天高。

  望著桌上字跡潦草的文字,看著那紫紅色的“連心袋”,我又在日記中寫道:“……毫無疑問,這是個美麗的鄉村,至少旁人是這麽說的,但是,這個鄉村美麗與否,旁人說了不算。奈何!我只是個畫畫的,還是個窮畫畫的。悲哀的不是我無能,而是我無能為力。”還想再寫點什麽,奶奶送了兩個橘子進來,叫我明天路過大水井的時候稱起兩斤白糖來,她要請我一位大娘縫件衣裳。她又向我說了很多關於我大娘家的事情,那些事,使我驚駭,而我卻從未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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