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街道辦事處的門口，看了看時間，才十點四十二，心想就在旗台那裡坐到一點二十吧，雖然上面看著很灰，太陽又辣，坐在那裡也未必舒服，可也沒個好去處。

　　我坐了幾分鍾就起身了，因為有一種壓抑的氣氛，就像個雞罩籠似的，把我狠狠罩住，這使我非常不爽。

　　於是我到海壩上去了。主要不是去看海，而是去看壩，主要也不是去看壩，而是去看壩上那口小水井。然而，那口小水井已被新建的樓房淹沒了，所以，我只能看看那口小水井以外的地方。

　　幸而小水井以外的地方也很可看。

　　初二的時候，我就住在從這裡往上不遠處的蘇家大樓上。曾有兩三個月，我們兄弟倆付不起水費，隻好輪流從這裡把水挑上五樓去使用。

　　在這裡不妨大膽透露一下，我上初中來認識的第二個姑娘就住在這小湖邊(至於第一個，後續再講)。這姑娘，可以說是我來人間之後，見過的最美的姑娘了！她的父親個子不高，蓄著短短的卷胡須，臉盤子有些癟，經常戴一頂藏青色的鴨舌帽，穿深灰色的小褂和黑色的寬松褲子，鞋子一般是黑色松緊鞋。他常年在蘇家大樓下面賣鍋碗瓢盆和香煙紙火，我從他店前經過，經常看到他嘴裡叼著根仿銅煙杆，雙手慢吞吞地侍弄著那些少有人問津的老茶罐或木杓。也許是感慨，也許是無聊，他的嘴裡會徐徐吐出淡淡的煙霧，煙霧繚繞，使他泥褐色的皮膚顯得灰白而模糊。

　　初一的時候，我們班需要兩位圖書管理員，負責到圖書室借書來給大家閱讀，並作好登記。也許是上天的安排，也許是命運的捉弄，被選中的兩位圖書管理員，正是區區在下和他那位天仙似的女兒。

　　那天，毫無疑問，是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涼風驚暖漣漪，綠草一團一團地圍著清亮的小潭。我到這兒來舀水，她約了人在這兒打羽毛球。

　　我第一次看到她這麽活躍，因為上課乃至一起借書的時候，她都表現得比較嚴肅，薔薇色的臉蛋上浮著些微冰涼的感覺。可是沒想到，她揮起羽毛球拍來，竟像一隻翱翔於彩雲之上的天鵝，——一隻調皮的白天鵝。

　　天藍色的球拍在她白得發亮的手中轉著圈兒，這個時候，她一般是在等候對手去撿被她打遠了的羽毛球。她嘟起小嘴，顯然對對方的磨蹭有些不滿。

　　“嘿！你會打羽毛球嗎?來，一起呀！”她突然問我。她的微笑實在迷人，我甚至以為，她完全不是那個和我一起借書的女生，所以我萬萬沒想到，她會這樣問我。我一時間就傻了，呆在水井邊，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我戰戰兢兢地回答，說我不會。我當時非常膽小，初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根本不敢多說一句話，可是這種狀態我卻保持了三年，可見原因並不是初入一個陌生的環境。

　　她就大笑，我因自己引起了她的歡笑而欣喜萬分，可是又不敢表現出來，隻覺內心波瀾壯闊、翻江倒海——甜甜的波瀾，美美的江海。我的臉紅了一地。

　　雪白的無頂遮陽帽，使她鼻梁以下的臉部白得像豔陽照射下的積雪，而鼻梁以上的位置卻看得不大清楚，影子上下微微移動，那裡似乎很清涼，就像潭中的水一樣清涼。她穿著檸檬色的半袖襯衫，月光色的修長運動褲。歇站式的姿態。小巧的鼻子。淡紅的肥唇。

　　我蹲下去舀清冽的泉水，不敢多看她，怕她以為我喜歡她。這裡的水非常好喝，小井的四周是用大石塊和粘性很好的泥土圍蓋起來的，石頭上面以及更遠的地方是短短的綠草和青苔。井裡的水很涼，淡淡的寒氣容易使人平靜。橙色水瓢端滿了水，她縱身一擊，一抹神韻在瓢裡的寒泉中閃過。她的頭髮在飄動，薔薇色的小臉變得更紅了，發絲被細細的汗水粘在了額頭和鬢邊。

　　每天放學之後，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到這裡來挑水，哥哥心疼我，不讓我挑，但是我可絕對不乾，因為我非常熱愛勞動。可是，我一共也就有三次機會看到她在這裡打羽毛球，往後這七八年裡，我更是一次也沒再見過她。這裡的一切已不複當年，然而回憶中她的言行依舊溫婉，她的眼神依舊俏皮……

　　一點十分，我該走了，不過我還會再來的，雖然新建的樓房不斷進逼湖光山色，那口小水井也已經不在了，雖然那一片一片的綠草地上堆滿了垃圾，這湖碧水已經黯淡無光，但我還會再來的。春色盈野，我怎能不來?也許還會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