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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圃邊緣》一十二
  翌日中午,“嘟嘟”從“七公裡”走來,在白岩腳上面的岔路口等我。

  昨夜,我還和小鳳鬥地主(同桌鬥地主的人固然很多,也多是親朋好友,也都是童年玩伴,不過,這裡礙於篇幅就略過不提了。)當時,我給同樣是童年玩伴,也是小學同學的兄弟打了個電話,叫他把大表哥的電車騎到我家去,借我騎幾天,因為大表哥已經出去打工了。不過聽說外面還沒有開廠,大家都說他之所以在疫情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出去打工,原因只有兩個,一是由於疫情的封閉,在家呆上三個月使他無比煩悶、焦躁,他與生俱來的臭脾氣無疑又增了幾分,他現在完全不講道理;二是家裡正在起房子,乾水泥工太累了,所以他選擇開溜。他脾氣暴躁,也就沒有人敢勸他建好房子再去;他好逸惡勞,又頗得意於自己膚淺的想法,見過世面的他又總是執拗於幻想,這和他的父母、他的祖父母、他的外祖父母,甚至他的表弟,截然不同。而他一走,他的“坐騎”就被他小姑家的兒子,也就是我那位在小學特別要好,後來漸漸沒了聯系的同學騎去了。我打電話給他,當夜,他就把車騎到了我家。雖然我們之間已沒有多少共同的話語,在各方面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可以說,除了名字沒有變,其他的都變了。(我變得越來越帥,他變得越來越醜,這是毋庸置疑的。)他的臉已不再微圓,而是奇怪地被什麽東西拉得好長好長,頭髮變得花白,雖沒有他的小舅那樣花白,卻也使他顯得格外成熟,而這種成熟連累了他的年齡。我還聽說,他因為住過“豪華酒店”或是做過“大保健”而被取消了“精準扶貧”的資格,但是我很不願相信這樣的謠言,然而我也沒法清楚這麽多年來,他的性情、他的理想、他的追求發生了怎樣的顛覆。我只知道,當他得知我走一戶人家能得十塊錢的時候,非常激動,認為這是個掙錢的天賜良機,簡直千載難逢。那夜,我全部心思都在鬥地主上,所以不想和他多說話,再者,我們共同的話題已經所剩無幾,留著點以後遇到的時候、不得不說話的時候再聊吧。

  閑言少敘,且說我騎著電車到了那個岔路口,嘟嘟正站在一根沒有埋進土裡的粗鋼管上,那根粗大而鏽蝕的不鏽鋼鋼管被閃彎了腰,他的斤兩使我暗暗吃驚。我把車停下,“到多久了?”

  “剛到,有……一兩分鍾了,嘿嘿!騎車?”

  “我老表的,他打工去了,把車留給我騎。哪個送你來的?”

  “沒有,我坐車到七公裡,然後走下來的,兒肥,好難走!”

  “嘿,城市人!現在算好走的了,鋪好了路,只是有點陡,路上沙子多,很灰而已。我們讀初中的時候還是泥巴路,路上沙子也多,車子一過,黃煙滾滾的,那種灰法,嚇死人。要是雨天,呵呵……。你怎不叫人送你下來?”

  “你拿這個袋子做麽?”

  “連心袋!我家的。我們每去一家,就得問‘你家有連心袋嗎?’鬼才知道‘連心袋’是什麽東東,你知道嗎?我知道我家有這個袋子,但是不知道它叫連心袋,嘿嘿。我挨你講,別說他們聽不懂什麽是連心袋,就算聽懂了他們也往往想不起來,老人家耳背,記憶力又差,他們早就忘了‘連心袋’是啥子鬼東西了。所以,我把我家的拿來給他們看,只要問:‘你家有這樣的袋子嗎?拿來我們看瞧。’這不就搞定了?我跟你講,這能省一半的精力!”

  “嘖嘖,好主意!那我們從哪裡開始?”

  我看了看他的體型,

想起那根鏽蝕的不鏽鋼鋼管,便猶豫了一下,“嗯……,我覺得咱們可以分開走,你就走這附近的,遠處的我去就行了。你會騎車嗎?噢噢,不會,我也是剛學的。咱們分開走,這樣要快得多!”  “那邊那家……有狗。”

  “家家都有狗吧!這裡很少有沒狗的人家。”

  “我怕狗,從小就怕狗。”

  “噢,恁個……隻好一起了。”

  “名單上的人你都曉得麽?”

  “曉不得,隻曉得幾家,因為很多老人的名字我並不知道,雖然我認得那個人,路頭路尾遇見了也會喊他,但是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就要找人問了。”

  “嗯……,我們可以去他們家門口看,牆上貼著標識牌的嘛,上面有戶主的名字。我們再問其他戶主家在哪裡,就OK了!”

  我們就近走上一個斜坡,那是用公分石鋪成的路面,碎雜雜的小石頭已被翻上來的泥土染黃。

  開門迎接我們的是一位胡子短粗的中年大叔,因為他家就在大路之下不遠處,所以我經常能碰見他。他把拴狗的鏈子收了一截,站在狗的前面,另一隻手為我們引路。那是一條灰色的土狗,個頭雖然嬌小,模樣卻似凶神惡煞,它在房屋左側那棵花還沒有謝盡的李子樹下狂吠不止。“嘟嘟”閃到了路的外邊,很快就跑到了中年大叔家的門口。

  中年大叔一邊詢問我們的來意,一邊請我們進屋,但他並不知道自己家裡是否有連心袋,於是給我倆泡了茶後,他就跑到外面喊他的母親去了,——那是一個細長臉頰,兩鬢霜花的老婦人,戴著一頂淺藍色的遮陽帽,帽沿已經破皮。腰間系著一塊灰黑色、除了汙漬之外沒有任何其他顏色和裝飾物的圍腰。她的眼睛小而細長,眼皮卻很圓厚,目光就像她的圍腰那樣灰蒙蒙的,軟弱地閃爍遊移,使人不敢多跟她說上一句話。我們原本歡悅的心情到這裡就被刹住了,一種莫名的東西感染了我們,消解了我們的笑容。我第一次被一位死掉丈夫的女人的眼神所震動,那種卑弱的眼神沒有力量,卻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好像她男人的死跟我、甚至跟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辯不明的關系似的。她此時正在房屋右側那塊斜坡地裡燃燒苞谷杆,聽到兒子叫喚之後,沒精打采地丟掉鋤頭,不緊不慢地來了,但不像她兒子那樣會對我們微笑。

  中年大叔還保留著中分的頭式,衣著乾淨,還穿著皮鞋,可能是剛從什麽地方回來,所以還不及與母親下地。

  因為丈夫已經去世,所以這家的戶主就是中年大叔的母親了,我們也是看牆上貼著的標示牌和連心袋裡的資料才知道的。她家既是精準扶貧戶,也得了一七年的危房改造。

  茶喝了一兩口,話說了幾句,不免感覺屋裡有些冷清,天氣又不好,所以我們向他問了幾戶人家在哪裡之後,就準備告辭了。中年大叔讓我們端著茶水路上喝,因為太燙了,沒法喝完再走,就引我們出來,又帶我們挨家挨戶去轉。附近誰家是精準扶貧戶,誰家是危房改造的,他都清楚,所以有他帶路,就省得我們像無頭蒼蠅那樣打轉了。

  我們折回馬路上來,取了車鑰匙,跟著他順著馬路向下走去。

  百步之後,一條小路蜿蜒曲折、時隱時現,像一條正在襲擊獵物的毒蛇,它的毒液不知噴向了哪裡。

  走在被挖了幾道小坎的羊腸小斜道上,四周被攀枝樹和倒鉤刺林遮掩得黑黢黢的,會使人誤以為天就要黑了。我們喝著熱茶走,卻感到脊背發寒,冷氣四竄。

  “老人家,你家好有這個袋子?”

  我們找到了一位光著腳的矮小老人,他就在自家屋外的地裡翻糞,這時候才翻糞,可見他家裡沒什麽勞動力。我家的苞谷糞早在一個月前就被我翻好了。

  老人家一看有人向自家房子這裡走來,就把釘耙挖在糞上回來了。他的襯衫像是綠格子的,松松垮垮地掛在肩頭,從他走路時的姿勢可以判斷出,他總是習慣性地雙手叉腰,因為這樣能防止襯衣無端落下來,也就能防止別人看到那對像蝴蝶翅膀那樣,可以自由煽動的肩胛骨了。不過這還只會使他有點害羞,還不足以傷害到他的心靈,因為在他看來,蝴蝶翅膀似的肩胛骨、像是被野狗啃光了肉的肋骨、細蒿蒿的腿梁杆、辨不清顏色和款式的衣褲、破破爛爛的黃牙,都不足以傷及內心。假如有人覺得這些只要有一樣就足以讓人受不了,就足以讓人想要跳樓,那麽這老頭兒一定會大聲嘲笑這個人。

  “是嘞是嘞!我得精準扶貧嘞,我們不像有嘞人,明明吃了國家嘞糧食,硬要扯裡子裝面子,說自己沒吃,恁個要得個毬?國家拿點給我,我感謝嘞很,我實話實話嘛,得了就是得了。你們坐嘛,坐起挨我擺頭頭。什麽?危房改造?危房……改造……,哎喲,沒毬得,這個真嘞沒毬得。你們,我挨你們講嘛,嫑看我這個房子就要垮了,沒事嘞,不是說人家不拿房子給我起,這種話說不得嘞哦!說不得嘞!人家拿嘞,村嘞來……問過嘞,我說……我七老八十了,泥巴都通脖子了,是這裡,呢,這個脖子,不是腳脖子,哈哈,我說我還起房子搓毬?給是?一來們我起了沒用,過兩天這個房子垮掉們,直接把我埋在裡頭,多乾淨!二來們,就算有錢起,我也起不動了。嗯?不,我沒有兒子,沒有……”說到這裡,他翻糞去了。

  我們從糞的左側下去,再回首看時,熱氣直冒的糞堆擋住了他瘦小的身軀,只見釘耙拚命地向上抓,像是要抓住天際的浮雲。

  “下頭這家算是我嘞哥家,哦喲,他家嘞情況麽,老火掉了!你們最好……哎,哎,我帶你們下去就知道了,有什麽辦法呢?”

  在一座墳一樣的巨大土包下面,是一片大斜坡,形狀頗似一隻千年老龜,只是頭略大而破碎。乳黃色的泥土上飄灑著粗澀澀的紫沙,上面找不到一根綠草。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憎恨這片斜坡,但是用我們文藝青年的目光來看,它的美麗毋庸置疑,它能引起的遐思超過了“花間一壺酒”。用一個畫家的眼睛來看:“它的顏色互補而協調,它的造型是一種純天然的殘缺美”;用一個詩人的眼睛來看:“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多少年”,“我用這殘損的手掌,撫摸著繁星的長情”;用一個小說家的眼睛來看:“雖年代已不可考,然而每一粒豐滿的泥沙,都儲藏著一段悲歌或歡愉”。而用農民的眼睛來看:“這裡長不出糧食。”

  在這片斜坡的右端,幾個沙石堆裡,斜歪著幾株曲曲拐拐的老黃松,沒有繁茂的枝葉,沒有新添的綠意,沒有像樣的形狀,沒有可用的枝乾,甚至風吹過的聲音都會令人不快。在這陽春三月裡,它們顯得很卑微,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它們卻活了很多年。

  再往右,我們下了一條十多級的土階,就看到一戶人家了。

  出來為我們攔狗的是個酒紅色臉盤子的男人,我後來確切知道,他已經四十二歲了,而他唯一的孩子只有八歲。一身沾滿泥漬的褐色外套油光發亮,烏囧囧的又肥又長的褲子吊在一條細黑色的褲腰帶上。

  “喲!都轉回來了?!哪個時候到嘞?”

  “剛到。”中年大叔剛回答了他,門邊就拐出了一位不下三十八歲的跛足婦人,她目光空洞,面色蒼白,薄唇慘淡,除了笑起來有點像野猴之外,其實長得並不算太醜,只是她的頭髮亂糟糟的,因而總是給人醜陋的印象。她的衣著與她的丈夫很搭調,所以即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看過來,你也會準確無誤地認定,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斜斜地靠著門,似乎在努力像我們走過來,以表示歡迎,然而她走起路來的時候,左膝總是撞著右膝,即便站著,她也沒法像常人那樣站得直,甚至還不如那些七老八十的駝背老人方便。

  我和嘟嘟沒能開口問他家是否有連心袋,也沒有問他家是否得了“危房改造”,倒不是我們忘記了來此的目的,而是走近他家,看到那樣一所“改造完工”的“安全住房”,以及這個滿臉酒刺,鼻頭紅腫的老男人和他那個殘疾的媳婦之後,我們仿佛被什麽東西給震懾住了,使我們難以開口問:“你家有‘連心袋’麽?”我總感覺,這樣問有點喪德,這是在拷問我們自己的良心。

  我們進了屋,一股不算太濃卻雜糅著各種氣味的臭味撲鼻而來,那種氣味酸臭酸臭的,也不算讓人受不了,只是讓人感到厭惡。如果我們隻想到飯菜的腐爛、新房子的甲醛和苯、衣物的發霉,也許我們還能勉強再多待一會兒,可是,這裡面卻夾雜著濃重的汗臭、腳臭、鞋襪臭和屎尿臭等各種已經不易明確分辨出來的臭味,這就使人感到很惡心了,即便我們因自己會感到惡心而自責,而覺得喪德,卻無法消弭這種味道。一到屋中,這種讓人難以習慣的氣味使“嘟嘟”嘟起了嘴、皺起了眉,卻又不得不裝出笑臉,仿佛這煙霧似的味道很好聞。

  我覺得他的房子很大,其實這是錯覺,因為他的房子就像我們在外面看到的那樣,不到六十個平方,也像我們在外面看到的那樣,粗澀澀的水泥磚是用粗澀澀的灰漿拚湊起來的,雖然不致通花照亮,但要想在縫裡塞個一萬八千塊錢顯然不成問題。我之所以突然覺得屋裡大,那是因為屋裡很空。一張紅黑紅黑的自製長木椅,幾個矮矮的坑坑窪窪的小木板凳,一張用建房留下的廢紅板簡單拚成的桌子,靠著山牆的則是一張被四大塊磚撐起來的長木板,上面亂七八糟放著鍋碗瓢盆,木板的一端,一根筷子斜插在即將見底的豬油壇裡。

  屋裡除了上述和我們幾個人之外,確實沒什麽了,水缸又是放在門外左手邊的,不然屋裡或許會因為多了個水缸而顯得充盈,當然,也就會顯得狹窄。

  嘟嘟隨著中年大叔,跟老男人一起坐在那張墊了幾塊紙殼和五六件破布衣裳的長木椅子上,他們一坐上去,木椅就發出了輕微的“噌噌”聲,大家用余光瞟了一下嘟嘟,就交談了起來。前面牆上灰蒙蒙的窗子很小,也不知什麽緣故,竟沒有透進多少光來,它倒像是一張被人剪了貼上去的報紙,因為薄而映著微光,本身卻不透明。

  “哦喲!”中年大叔進屋之後,對這位頭髮如同黑色漿糊的老男人說:“埋在兔子山,我也跟起去的。那倒是個好地勢。”

  “兩個兒子都去嘞?來,抽煙,哦,好嘛,你們兩個都不抽嘞?!”

  “不,只有第二個去。全都是第二個操辦的,大兒子嘛,還在神經醫院頭,喲,怕關了有十多年了!”

  “嘖!可憐了,最後一面都沒見著。”

  “沒見著。不敢放出來啊,出來招呼不住。老爹在嘞時候麽老爹經常去看他,現在老爹死掉了,曉不得哪個去看他了。”

  “聽說政府給他起了房子?!”

  “不大。再說起了房子有麽用?!自己關在神經醫院頭,媳婦早就著他打跑掉了,兩個姑娘也嫁掉了,房子起了哪個在?還不是他二兄弟得。他,一樣毬都沒得。”

  “嘖!”身患殘疾的女主人斜靠著耳房(一家人的臥室和放工具的地方)的新門(還沒有上漆),因為她站不直,只能斜靠著,他聽了兩個男人的談話,發出了“嘖”的一聲,看她蓬頭垢面的樣子,倒像是為那家與自己毫不相乾的人哭成了這樣的。“我曉得,”不知道她的聲音是生來如此,還是她真的剛剛哭過,總之,她說話的時候嗓音怪怪的,就像還沒有哭完的人抱怨傷害自己的人時所發出的那種尖利又難以連貫的聲音一樣,“他關了十一年了,喲啊,說來麽他怪我話多(她用眼神不屑地望了垂下紅眼皮的丈夫),聽說他年紀小嘞時候非常聰明,腦子靈光得很,人人都喜歡,後頭不曉得怎個嘞,唉……也是八字命嘍!有人說,是他到河頭洗澡絆到了什麽,也有人說,是他上山割草看見了什麽,也有人說,他那天,就坐在竹林下邊那條橋上,什麽也沒做,什麽鬼也沒看到,突然!突然就發起瘋來了,喲啊……發起瘋來了……

  “他被屋頭人找到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當天晚上飯也沒吃成,他老爹背起他就往劉三舅母家跑。聽說,他們到狗爬岩嘞時候手電筒一黃,他們就滑落到水裡去了,還好水不深!他們走到劉三舅母家嘞時候,身上都還在滴水,又髒又臭。劉三舅母馬上就開始燒雞蛋,火鉗戳在火磚上,叫了半夜魂。第二天他們回到家後,居然好了,哎喲,感謝人家劉三舅母啊!

  “但是從那以後,他的脾氣就不好了,動不動就吼人,有時會毫無目的嘞打人,除了他爹,哪個他都打。但他不是什麽時候都發瘋嘞,他只有在看到水嘞時候才會大喊大叫,發起瘋來。他看到水,尤其是看到水中嘞自己,他就會哭,雙手抱著頭哭,在地上打滾,腳踢著水,滾得渾身是泥。後來,後來麽大家不讓他看水了,吃飯嘞時候連湯也不放在他面前,洗臉嘞時候隻給他濕帕子揩臉。恁個,正常了兩年吧!他爹就給他娶了個媳婦,是岔河江家姑娘。但是人家姑娘一進門,就被他打傷了,一直躺了兩個月才能下地走路,腰杆半年都還沒好。據說是新婚那天夜裡,新媳婦照鏡子,他從後面悄悄摟住了她,嗯,然後突然就勒住了她的脖子,發起了瘋來。唉!菩薩天!可憐嘞江家姑娘,脾氣好得很,一直忍氣吞聲嘞,話不多講半句。第四年,也可能是第五年吧,她從醫院出去之後就再也沒回來,留下了兩個乾巴巴嘞姑娘,沒有人找到她,但大家都曉得,她跑了。他爹也沒有去找,我想,老者可能曉得兒媳婦在哪裡嘞,但是不能找回來,一回來肯定會被兒子打死掉,沒有人能夠管住他。所以隻好把他送到神經醫院去了。”

  “講恁個多做麽?!”她丈夫顯然討厭她多嘴。再說句喪德的話,她那哭喪式的嗓音真難聽。

  “還是不敢把他接出來?老爹死麽,應該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接出來看一眼嘛,捧一把泥巴。”

  中年大叔給老男人抽了一支煙,“不敢接出來,老者走嘞時候講‘這回子們,我把他交給你們了,以後,我再也不能去望他一眼了。你們,千萬千萬嫑跟他講我死掉了,就說,我癱掉了,不能去看他,以後也不能了,叫他乖乖嘞,等我腿腳好起來就去望他。’老者交代完之後,帶著淚水咽氣了。”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中年大叔才說明了我們的來意。

  “哦哦,這個袋子,有嘞啵?你去拿給他們看,他們要填個表,算了,還是我去找吧,看你掰腳落手嘞。你給他們泡點茶。”

  “不了不了,我們填個表就走。”

  “不忙,喝杯茶再走,你們難得來我家一趟。”他把“連心袋”找了來遞給我們,卻先請我們幫他看一張票據。

  “危房改造,我還沒跟你們講,我這房子是危房改造嘞沒錯,但是今天早上我拿存折去信用社取錢,說好是三千八百五,人家都是三千八百五,我也是三千八百五,我們不賴,但是我今天去取,人家問取好多,我說取三千八百五,人家銀行頭跟我講,說沒得三千八百五,只有八百五。我說你講毬嘞?不可能,一定是三千八百五,叫她好好看瞧,我這個錢是國家給我嘞,是建房款,一定要好好看瞧。這回子,她發火了,說,你嘞錢哪個拿給你嘞關我什麽事?!我跟你講錢已經被你取了,只剩八百五十塊錢了,那三千已經被前場取走了,你是聽不懂人話?

  “我,我就沒話講了嘛,我又講不贏她,再說沒必要多講什麽,我把八百五十塊錢取了就走了。”

  “不會吧?銀行裡的人會這麽說話?”嘟嘟不大相信他的話,但我相信,因為我有一次陪奶奶到銀行取錢,就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女服務員隔著玻璃,對一個滿口黑牙的老男人大吼大叫,當然,事情也怪那個老男人,他非說自己就是有一千塊錢,他懷疑被人家黑吃了,如果沒有被黑吃,為什麽不給他呢,他的口氣仿佛肯定自己的錢就是那女的吃的,所以她忍無可忍似乎也情有可原。

  “那麽,那三千你取了沒有呢?”我問。

  “沒有,前頭兩個月,我也記不得是哪天了,當時取了五千來買材料起房子,那五千真嘞是我取嘞,再加上我恁個多年乾工地嘞錢,房子是起起了,我這回想取這三千,一來買點糧食吃,娃娃也要讀一年級了,二來買洋芋種,去年天氣太幹了,洋芋一個都沒得,再買幾包肥料來栽洋芋和苞谷,你看,我家還沒栽洋芋,苞谷種也要買,雖然政府不許栽苞谷,但是,侄兒子,你算是我侄兒子,雖然是大學生不管麽,你也是我們村嘞,你也曉得,不栽苞谷我吃毬?二來嘛我也想把這個牆稍微敷一下,再買幾塊小扁磚來砌好圍水邊,不是麽,怕像去年恁個乾麽拐毬了,水都沒得吃嘞。水燒漲了沒有?快提來倒給他們泡茶,算了,還是我來提吧,掰腳落手嘞,怕滾去燙死掉。

  “這回子,我隻取了八百五,曉不得夠買些什麽哦!”他給我們泡茶,布滿灰漬的玻璃杯中騰起熱氣,熱氣一圈死死纏住一圈,他的臉又紅又濕。蒸汽模糊了他的神情,他再次坐下來的時候,又黑又短的殘牙有些顫抖。

  “可是,誰又能取走你的錢呢?存折不是在你手裡的嗎?”嘟嘟這樣問,又疑惑不解地看了看我和中年大叔。

  “是啊!我也認毬不得怎個回事,”他的臉像是給水蒸氣扭曲了,顏色已不是酒後的紅,而是冰冷的紅、紫氣亂竄的紅,“存折在我手裡,三千塊錢……我的三千塊錢就是沒有了,你們看你們看,這張單單上面,是不是被取了三千?”我們三個輪流看了看那張票據,幾乎每個人都看了兩遍,因為他的話使我們難以相信,但是,事實無可爭辯。

  有那麽幾秒鍾,我懷疑他騙了我們,懷疑他是希望能通過我們的表為他填些什麽上去,好再撈一筆,然而當我看到他那疲憊而憤恨的眼神、那顫抖的又髒又臭的嘴唇、還有門邊那位失望的殘疾女人之時,我就為自己居然產生了這樣的疑心而感到可恥。

  “這可是三千塊錢啊……”中年大叔說。

  “那你們有沒有跟誰說過密碼,會不會是哪個知道了存折的密碼,趁你們去幹活的時候,這個門好像也不太安全……”

  “密碼很簡單,一般是六個零。”我說。

  “對,是六個零。但是存折鎖在箱子裡,那箱子是他老媽留下來的,她隻給我們留下了這個箱子,別的什麽也沒有。箱子是鎖起來的,鑰匙我隨時帶著,箱子根本沒有被動過。”他那個殘疾媳婦又用哭喪的嗓音向我們作了解釋,話音中還有點對婆婆的的埋怨。

  “那麽,”我忽然想到了什麽,就問:“你們這個存折有卡嗎?就是可以直接到取款機裡取錢的卡,跟存折是一體的。”

  “有,有。當初村頭一個領導說怕我們搞爛了存折,或者搞丟了,就幫我們辦了個卡。”

  “卡在哪裡?”

  “在村公所。”

  “村公所?為什麽會在村公所。”

  “他們說拿去押著。”

  “怎麽能這樣!為什麽要押你們的銀行卡?什麽理由?”

  “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說為了安全起見,放在村公所,我就給了他們。再說,我也確實不會用卡取錢。”

  “那麽,這三千塊錢……”

  “你怎麽不把卡要回來?”

  “我後來要過,他們不給,我也沒辦法。”

  他的妻子轉動嘴皮,晃著眼珠,開始罵了起來,不過因為我們在場,她的罵聲有所節製。

  我們三個正在議論,他叫我們喝茶,嘟嘟沒有喝茶,杯子到嘴邊,他就放回去了,他那個杯子,看起來確實不大乾淨。我喝了一口,茶水有些生臭,微苦,有點酸澀,還有些發霉的味道,但不是茶發了霉,而是別的什麽東西發了霉,染到了茶葉。說實在,我從來沒喝過這種味道的茶水。

  門外早就竄著一個黑色的小腦袋了,這時候大家沒有說話,那個小腦袋才小心翼翼地挪了進來。這就是他們那個八歲的兒子,衣服和臉都很髒,像是很久沒有洗了,屁股上有兩個大洞,那顯然是從泥土坡上滑下去的時候梭破的,我小時候經常乾這種事,所以當他把臉轉向母親而背向我們的時候,看著他屁股上那兩個大洞,我就有了一種久違的感覺。他手裡提著一個粉絲瓜, 瓜瓤已經被剜去,看他那個濕漉漉的頭就知道,他在回家之前是把瓜殼當帽子戴的,我小時候也經常這樣乾,所以我很想跟他說幾句話,逗他笑一笑,以調解一下氣氛,可是開玩笑的話卻總說不出口。他的媽媽撫摸著他那粘糊糊的頭髮,沒有說什麽,也許是因為粘的地方不多,又有客人在,所以就不責罵他了。他的頭很小,整個身子都顯小。這哪是八歲孩子應有的身軀,若不是觸及他的目光,你會以為他不過四五歲,那麽,他四五歲的時候又該是什麽模樣呢?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到四歲了才會走路?

  猛然間,我又想到了自己小的時候……一二十年過去了,居然還有同樣悲慘的人家存在。

  我對嘟嘟說,“寫上吧,把這些情況都寫上吧!”然後重重喝了一口茶。

  嘟嘟在“是否竣工”、“入住情況”、“是否建檔立卡貧困戶”和“是否2017/2018年度危房改造”這幾欄裡打了勾,其他欄都打了叉,這倒不是因為一時氣憤才打的,而是他抬頭四望,確實只能打叉。

  “哪天我要扛起斧子去問他們,我要把他們砍掉!”他搖頭晃腦,口沫橫飛,又給中年大叔抽了根煙。

  我想勸他千萬不要衝動,要仔細問清楚(盡管我不知道這還有什麽不清楚的),也許是我們誤會了,可是三千塊錢被取走,這有什麽可誤會的?

  我無法慫恿自己勸說他冷靜下來,嘟嘟在“備注”欄把他的這些情況寫了,但沒有提及銀行卡和三千塊錢的事。我說,“這件事也寫上吧!”嘟嘟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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