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穆連山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輕輕喚他“師哥”。
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無邊無垠的青悠悠的草坪上,草坪上正疏疏落落的開著一朵朵形似龍爪的無葉白花,在將夜未夜的星海下微微發著藍光。
那是一片片彼岸花。
陸莊的觀星台下就是這樣一片開著彼岸花的草地,但這裡不是陸莊的觀星台。
穆連山正懵懵懂懂的不知所在何處,只聽那聲音道:“師哥,原來你到這裡來了。”
穆連山慢慢站起來,看見一襲白裙的蘇星弈正慢慢的走過來,亭亭立於在一丈之遙。她挽著蓬松的發簪,一縷青絲順著左腮邊垂下,卻是十歲左右的光景,宛如和她第一次見面時的模樣。
穆連山雖然依然感覺一片朦朧,看見蘇星弈卻心安了大半,懵懵懂懂地答應道:“是啊,星弈也來了啊。”
話一出口自己卻有點吃驚,這聲音明明是自己的,聽起來卻稚嫩了很多,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薄怯怯的少年。
蘇星弈微笑道:“真沒想到還可以見到師哥呢。”
穆連山心中疑惑重重,踏過去一步道:“啊?為什麽這麽說?”
蘇星弈卻退後半步,低頭道:“因為我身為星運使的使命已經結束了啊。”
穆連山隱隱感覺不對,急道:“就算結束了,星弈還是可以留下的吧?”
蘇星弈抬起頭看著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仍是微微笑著從他身邊走過去,轉過身彎下腰,似乎是為了緩解穆連山的緊張,略帶俏皮的說道:“縱星盤已經轉動起來了,護道門、臨淵者也承認了師哥的力量……等師哥以後回到陸莊,請多到觀星台去看看我們的小木屋吧。那裡會有很多很多的花朵,迎接師哥的到來的。”
說到最後,她張開雙臂,似乎在擁抱那一片無盡的星海。
穆連山心中的不安之意越來越甚,囁嚅道:“那…那星弈呢?”
蘇星弈沒有回答他,她垂下雙手,低下眼去。
穆連山隻覺得空氣中都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不知為何卻又不敢開口。
良久,蘇星弈終於抬起眼來,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她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這個連風似乎都不敢稍動的世界仿佛隨著她這一笑活了過來,一陣大風從她背後持續不停的吹過來,吹起了她的裙擺,吹起了無數的彼岸花。
飛舞在空中的彼岸花似乎和她的裙擺綿延在了一起,讓她看起來仿佛身著整個星海。
穆連山不禁抬起手來阻擋這將他吹得搖搖欲跌的大風,等風停下來時,無數彼岸花仍漂浮在空中不曾凋落,蘇星弈已經回到了十六七歲時的模樣。
她那烏黑的長發已經被風吹得披散了下來,交叉的雙手垂在身前,那一雙似乎蘊藏著星海的眼睛裡盈盈著淚光,她終於半帶不舍半帶欣慰的看著穆連山,微笑著說:“師哥,你還能來看我,我還能再見你一面,這就足夠了。”
穆連山隱隱明白過來了什麽,心中鬱不可當,低搖著頭道:“為什麽?明明我說過要好好保護你的…如果能救你,就算是要我死也沒有關系。”
蘇星弈沒有說話,她當然知道穆連山是如此待她。
她輕輕俯下身去,摘起了一朵盈盈發著微藍光芒的彼岸花,捧在胸前,緩緩的說道:“當師哥感到無助時,請師哥回憶一下我們的時光…從今以後,星弈就只能從更遠一點的地方…想念著師哥了。
” 穆連山不住的搖頭,他感覺喉嚨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說不出一句話來。
蘇星弈輕輕的攤開手來,手中的彼岸花緩緩的向穆連山飄過去,穆連山眼裡盡是她半帶不舍半是憐愛的笑容。
她輕輕的說:“別了,師哥。”
穆連山如遭雷擊,拚命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蘇星弈,但腳下的草地似乎在他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早已陷了下去,他漂浮在空中,無論如何掙扎也不能前進半步,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無數的彼岸花飛舞環繞,裹著蘇星弈慢慢沉進那無邊的星海。
他感到自己幾乎要被這令人窒息的無力感吞噬殆盡了,他淚如泉湧,心中狂喊著“不!星弈,帶我走,帶我一起走!”卻終究除了喉頭的哽咽之外發不出一絲聲音,只能眼看著那緩緩飄過來的那株彼岸花,化作一道蜿蜒的紅光,刺進自己的胸口的玉佩之中。
一時他感到一股雄渾無比的力量衝破了他胸中的鬱結之氣,他終於能聲嘶力竭的長嘯出來:“不!!!”
穆連山如石雕般的低頭看著懷裡的蘇星奕,張懷玉、張懷璧二兄弟卻覺得突然有陣陣寒氣襲來,竟至微微有刺骨之意,不禁大為駭異,一時竟不敢稍動,隻眼神指示幾個下屬上前試探。
但隻得幾人武功稍低的敢慢慢靠近,見穆連山始終抱著蘇星奕,一動也不動,終於忍不住挺刀向前想要搶功。
眼見刀劍遞到他身周不過三尺處,穆連山頭也不抬,卻似乎有一道漣漪自他身周蕩出,當前離他最近的幾人手腳發軟,竟拿不住刀或跪或坐了下去,離他遠的,也不自覺地感覺寒意更甚了。
張懷玉心中怯意漸長,作勢叫道:“邪門,都給我齊上。”宇文家眾人攝於他平日之威,雖然依舊覺得戰戰兢兢,終於提刀拔劍的作勢勉力上前。
只聽得穆連山突然一聲清嘯,整個人似乎籠罩在一條氣衝霄漢的紅光當中。
紅光去處,滾滾黑雲從天際集結過來。
眾人耳內如萬針攛刺,丹田裡的真氣給他帶的翻翻滾滾,說不出的難受。除了張懷玉兩兄弟能勉力支持,其他人等均忍不住滿地打滾,痛苦難當。
這一陣清嘯整整持續了半盞茶的功夫才停下,張懷玉兩兄弟終於得以回過氣來,心中計較此事邪門之極,但見得穆連山似乎神志不清,不趁此時斬除此子,只怕夜長夢多。兩兄弟交換個眼色,打起精神,頂著丹田沸騰的真氣勉力挺劍疾刺向穆連山。
說時遲那時快,似乎有七道流光從天而降,不知何時已有七個人單膝跪在距離穆連山兩丈的圓內。
七人均身著青色長衫,黑色布鞋,不像是武林中人,倒像是一般的儒生模樣。
張懷璧定睛看時,卻忍不住驚呼道:“殷不離!你,你怎麽到此,你師傅…”說時不自禁的四下看去,似乎怕見著鬼一般。
這被喚作殷不離的三十一二,柳眉鳳目,抬頭對張懷璧道:“你莫擔心,這等場面,我師傅怎肯屈尊…”
話出一半,只聽單膝跪在穆連山正前方的青衣人低聲喝道:“噤聲!此刻豈容玩笑!”
殷不離趕忙回過頭來,正見得穆連山緩緩抬起頭來,一雙眼睛不似普通武林中人般精光熠熠,但晶瑩玉潤,神華內斂;雖然似乎全無殺氣,但瞳孔中卻隱隱見得血光翻湧,雖然沒直視著自己,卻自己似乎神魂被攝一般,竟至於轉不開眼去。
殷不離又驚又歎,強運真氣埋下頭從這目光裡掙脫出去時,已是汗流浹背,手足發涼。心中暗歎:“赤瞳…赤瞳…果然名不虛傳!”
穆連山雙目無神的抬起頭來,往眼前左右看了看,又似乎誰也沒入得眼去,隻輕飄飄的吐出一個字來:“殺。”
方圓一丈的七人陡然而起。
癸酉年正月丁醜日,宇文本家十二王師張懷玉、張懷璧兄弟,庭衛晉林五友,桐山七雄,蕪湖八隱,一眾高手凡三十六人,皆沒於華山西嶽寺郊。
一時間江湖聳動,朝堂震驚,天下大變,始於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