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一個夏天的夜晚，在慶江邊上的一個小縣城裡，C城。

　　陸維滿身大汗的蹬著一個破舊的三輪車穿梭在大街小巷，車裡是各種廢舊紙板。他在一個廢品站停下，向著旁邊亮著燈的簡易屋裡喊了一嗓子:

　　“蟲哥，收廢品啦！”

　　屋裡燈亮起，一個男人踢著人字拖從裡邊出來，陸維熟練的將車裡的廢品搬到秤上。

　　“今天大豐收啊。”

　　男人擺弄著秤砣，從兜裡拿出一遝破舊的零錢，從裡面挑揀了幾張還算新的紙幣，遞到了陸維手裡。

　　陸維數了數，抽出了一張:

　　“蟲哥，你多給了。”

　　男人伸手推了推，往屋裡看了一眼，低聲道:

　　“今天你生日吧，拿上，我請你喝汽水。你別告訴別人啊。”

　　陸維燦爛一笑，點著頭，也往屋裡看了一眼，有兩個人正在熱火朝天的打著牌，也低了聲:

　　“那就謝謝哥了。”

　　“嗨，都是哥們兒，不用謝。行，我不和你聊了，不然他們又偷我牌了。”

　　陸維點點頭，看著男人進了屋，這才把錢放在口袋裡。他將三輪車推到一個角落放好，擦了擦頭上的汗，耷拉著肩膀，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出了廢品站。

　　路過一家小賣部時，他停住了腳步，一眼便看到裡面擺放的各種汽水，他將手捂在微微鼓起的口袋上捏了捏，最後隻掏出一把鑰匙，一咬牙頭也不回的走進旁邊的巷子裡。

　　一推開門，一隻拖鞋迎頭飛來，正中砸在他身上，屋裡一個男人惡狠狠的罵了一聲:

　　“狗雜種，還他媽回來幹啥，你怎麽還沒死外邊去。”

　　陸維默不作聲，將門關上後，彎腰撿起那隻拖鞋，走到餐桌前。

　　那裡正坐著那個出口惡毒的人，是一個四十歲的中年男人，渾身的酒氣，手裡還端著酒杯，桌子上是已經冷了的兩盤剩菜。陸維低下身，將那隻鞋放回到男人的腳下，男人冷眼的看著他，嘴裡還在咒罵，極其難聽。陸維仿佛聽不到一樣，轉身進了自己房間，關上門，那個男人的罵罵咧咧依舊清晰無比，像剛才那樣的事，對陸維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在他小學的時候除了被咒罵，還會多加一頓毒打，如今算是好的了。這個人便是他的父親，在C城一家機械廠做工，自陸維有記憶以來，這個父親從未給過他任何溫暖，沒抱過他，沒誇過他，更未叫過他名字。

　　他打開床頭放著的收音機，調頻到FM96.8，電台裡正在播放著王菲的《天空》，他將聲音一點點調高，這首空靈的歌曲逐漸掩蓋了房間外的聲音。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鐵盒，將口袋裡的錢疊好放了進去，心滿意足的合上蓋子，鎖在抽屜裡。然後才坐在床上，閉著眼，張開手臂向後一倒，整個人便攤在了這張不是很柔軟的床上，他跟著音樂輕輕哼唱，隨著歌詞放空了自己，歌曲放完了，電台裡主持人用溫柔乾淨的聲音道了晚安，他也輕回了一句，晚安！

　　一個穿著碎花長袖襯衫的女人躡手躡腳的從廚房端著一碗面她走到陸維的房間門前，生怕驚醒躺在沙發上鼾聲如雷的男人，輕輕的敲了敲門，壓著聲音:

　　“維維，睡了嗎?”

　　屋裡收音機的聲音戛然而止，伴隨幾聲腳步，房門從裡邊被打開了:

　　“媽?”

　　女人立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陸維往客廳瞄了一眼，側身讓女人進了屋，女人一進來就將門小心關好，

把面放到了窗戶前的書桌上，笑著對著陸維招了招手:　　“快過來，把長壽面吃了。”

　　陸維樂呵呵小跑著過去坐下，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的吃起來，邊吃邊糊糊的說:

　　“謝謝媽！”

　　女人一臉欣慰，站在一邊，暖黃的燈光將她臉上的線條勾勒的十分柔和，雖然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但毫不影響她的美麗，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笑起來就會彎成月牙的形狀，甚是好看，這樣的眼睛陸維也有一雙，唯一不同的是女人的眼裡少了一份光彩，多了一份憔悴。

　　“你慢點吃，吃快了對胃不好。”

　　陸維雖然點頭應承，可還是沒幾口就把面吃的連湯都不剩了，然後滿足的摸了摸肚子，女人搖了搖頭，問:

　　“好吃嗎?”

　　陸維點了點頭，像個七歲小孩兒的嘟著嘴，撒嬌似的道:

　　“好吃，就是有點涼了。”

　　“誰讓你回來的這麽晚，每天大早上就跑出去，一天見不到個人。”

　　陸維憨憨一笑，端起碗打算送到廚房去洗，女人攔住了他:

　　“等一下，不著急，媽媽和你商量點事兒。”

　　女人邊說邊從身後拿出一個皺皺巴巴的信封塞到他手裡:

　　“這個給你。”

　　陸維放下碗筷，接過來，打開信封，是一遝厚厚的百元鈔票，他驚訝地看向那個女人:

　　“你哪來的這麽多錢?”

　　女人抿了抿嘴，道:

　　“上午，我去了一趟你舅舅家，托他給你辦個一中的入學手續，順便借了點錢。”

　　陸維看著手裡的錢沉默了，女人見他不說話，歎了口氣，道:

　　“我還是希望你可以繼續上學，再考個大學，離開這裡。我知道你每天出去打工賺錢，也是為了攢學費，你怕給我添麻煩，一直沒問家裡要過錢。可是你已經被耽誤一年了，我不想你繼續耽誤下去，所以……”

　　“所以你去借錢了，我爸知道嗎?”

　　女人點點頭，不由自主地捂著胳膊向後退了一步。陸維立刻抓住女人的手腕，擼起袖子，只看了一眼手便顫抖了起來，眼睛瞬間紅了，那纖細的胳膊上盡是觸目驚心的淤青，女人快速抽回胳膊將袖子放下掩蓋了傷痕。

　　“他又打你了！”陸維緊握著拳頭，氣的渾身發抖。

　　女人忙擺手，笑了笑:

　　“沒有，沒有，是我擦窗戶時候不小心撞的，你也知道，媽媽總是笨手笨腳的。”

　　陸維一滴眼淚砸在地上，從床底的紙箱裡找出一瓶跌打藥，扶著女人坐下，這次將她兩個胳膊的袖子都卷了起來，果然，另一隻胳膊也是傷痕累累，他自己半跪在地上，將藥油倒在自己的手上，手法熟練的搓開，小心翼翼的敷揉著每一處的淤青，順著胳膊往上看，才發現扣的緊實的衣領邊有一道已經發紫的印子，可想而知，這件襯衫下該有多少數不清的傷。陸維吸著鼻子，忍著眼淚處理著他母親胳膊上的傷，一言不發。

　　女人忍著疼，用手抹去陸維眼角的淚水，

　　“明天就不要去打工了，趁著離開學前還有些時間，好好看看書。”

　　陸維沉重的點了點頭，硬生生地扯出一個笑容，聲音有些哽咽道:

　　“你看看你，舊傷未好又添了新傷，怎麽，怎麽能這麽……不小心呢，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保護自己啊，大夏天的，這麽熱，還穿個長袖，一會兒你把藥拿走，自己，自己把身上處理一下。”

　　“好~知道啦，維維啊，你攢的錢因該不少了吧，明天給自己買輛好點的自行車吧，一中離咱家可不近哦，又不能住校，騎車方便些。”

　　“嗯！”

　　——

　　第二日，陸維起了個大早，從床下拖出早已落了灰的高一全年和高二上半學期的課本，簡單的清理了一下，擺到書桌上，他閉著眼手指著這些書，默念了個點兵點將，隨機選出了一本，睜開一看，是高一下半學期的英語，興奮的表情立馬坍塌，英語啊，那可是他最不喜歡，成績最差的一門課了，自打初中開始，他就對英語全無好感，背了忘，忘了又背的單詞、一大堆這句型那時態的語法……總能搞得他七葷八素暈頭轉向，唯一一次及格還是因為老師算錯分兒了。

　　他隨意翻開一頁，便看到當年自己寫在書上的一句自以為對的勵志的話:

　　Good good student，day day up！

　　連‘學習’都拚成了學生，當時竟然沒發現，現在看來，真是鬧了笑話。像這樣出錯的句子還有很多寫在了其他地方，但陸維可沒臉再去看了。他合上書，看著書的封面，眼裡漸漸的溢出苦澀。

　　一年前，他剛領了高二上半學期的新書，還沒翻過一頁，便因為他休學被他塵封在了床底。導致他休學的便是因為學費，當時高二剛開學要文理分班，便在開學的第一天舉行了一場分班摸底考試，成績下來後，陸維的成績隻達到了文科班的要求，理科成績實在太差，老師便建議他去文科班，他想也沒想便同意了。

　　分班後，收學費那天他的父親才知道了他選擇的是文科班便用腰帶狠狠的抽了他，

　　“小雜種，老子供你上學不是讓你他媽的做沒用的文科生，連理科班都考不上，還上他媽什麽學，你還有臉要學費！老子沒錢，學你也別上了。”

　　他的母親瑟瑟發抖的抱著他，聽了這話，連忙跪著給他父親磕頭，

　　“不可以的，求求你給他學費吧，文科，文科也不錯啊，他的文科成績那麽好，以後以後一定可以當老師的。”

　　“呸，老師能掙幾個錢，到時候你不得偷了我的錢給他，滾！”

　　他父親一腳踢開跪在他腳下的女人，揪起的陸維的衣領就拖到了外邊，像扔垃圾一樣把他扔了出去，將門從裡邊反鎖上，不一會兒，屋裡便傳來皮帶抽打的聲音，以及女人淒慘的哭喊聲。陸維拚命的拍著門，撞著門，那門絲毫未動，他嘶喊著不要打她，那抽打聲便再加重一分，直到沒了那女人的聲音，那抽打還沒停下，他慌了，他瘋狂的敲著門，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不要學費了，我不要錢了，我不上學了，求求你，別再打她了，求求你，求求你……”

　　一聲又一聲的祈求，那道門終於打開了，他父親手裡拿著腰帶，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滾進去，立刻給你老師打電話，說你不上了。”

　　陸維連滾帶爬地進了屋，他母親趴在地上被毛巾塞著嘴，搖著頭痛苦的看著他，他跑過去取下毛巾，抱著母親痛哭。

　　“都看他媽什麽看，沒見過教育孩子的。”門口的那個男人罵走了圍觀的鄰居，重重的摔上了門，將手裡腰帶甩了出去，砸到陸維的背上。

　　“去打電話！”

　　陸維將母親扶到自己的房間裡，關上門，在男人的注視下走到電話前，深吸了幾口氣，勉強平複了自己的情緒，撥通了一串他爛熟於心的號碼，聽筒裡幾聲呼叫後，傳來了他老師的聲音，

　　“喂，您好。”

　　“喂，老師，我是陸維。”

　　“哦，陸維啊，怎麽啦?”

　　“我，我家裡有點事，不，不能繼續上學了。”

　　“發生了什麽事， 你家長呢，你家長知道嗎?讓你家長聽電話。”

　　陸維把電話給了他父親，他父親瞪著他接過電話，

　　“劉老師吧，我是陸維的父親，他不想上學了，他舅舅要帶去工地打工了。”

　　“那很可惜啊，他的文科成績在班裡可是前十的，再好好學上兩年，考個一本院校是沒問題的，要不我再和他聊聊，讓他再考慮考慮。”

　　“老師，不用聊了，他已經決定，我們也都同意了。”

　　“啊?那好吧，讓他明天來學校辦理手續吧。”

　　“好，好，好，謝謝老師啊。”

　　……

　　那天出門前，他父親冷冷的對他說:

　　“你知道怎麽和你老師說了吧。”

　　“知道。”

　　當他到了老師的辦公室，老師便看到他額頭和嘴角的淤青，問他:

　　“你這是怎麽弄得?打架了?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你突然退學是不是和這個有關?”

　　他搖了搖頭，笑著道:

　　“不是不是，昨天走路，不小心掉進溝裡了弄得，我，我就是想去打工了，老師您別多想。”

　　“想清楚了?你要是有什麽困難，可以和老師說的，老師可以幫助你的。”

　　陸維對著老師深深的鞠了一躬，笑得忍著淚，

　　“我想清楚了。”

　　老師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把退學手續交給了他，

　　“也罷，你就先去體驗一下外邊的世界吧，不過老師還是希望你能重新回來上學。”

　　“謝謝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