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無話,第二天公雞打鳴的時候,哥倆已經起來,這時天還沒亮,空中的星光照在雪地上,雪變成了暗藍色,老二在前,汪俊林在後,各自推著小車上了小道,小道積雪已經被行人們踩得很硬,表面滑的很,兩人岔著雙腿小心翼翼的,就這還免不了偶爾摔上幾跤。不大工夫,他們頭上就冒了汗,狗皮帽子周邊結滿了一層霜,就連睫毛上也是一層啊。
快到晌午,走到了胡家窩棚,以前的規矩,兩人不會做這裡打尖,應該堅持到後桑林子這個地方歇腳才對。但是今天汪俊林開口了:“老二,咱就在胡家窩棚歇歇腳吧,我餓的一點力氣都沒了。”老二樂了,二人停下來,每人買了二斤死面餅(這個勁道,抗餓),為賣餅的鋪子討碗熱水,站著吃過。老二問汪俊林:“老汪,你還記得昨個晚上你說的話不?”汪俊林茫然搖頭,居然把昨天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
吃過餅,每人又買了二斤揣在懷裡,今晚就不住店了,爭取後半夜到家。畢竟住一晚上大通鋪消費還是讓他們肉痛的。
台安到盛京有280多裡,隔著遼河和渾河,中間有幾個大的集鎮,除了胡家窩棚、後桑林子外還有四方台子鎮和三家子鎮較為有名。
現在已經進了二九,渾河還有遼河凍得結實著呢,人和牲畜都可以從冰面通過,這樣一比,反倒是冬天來往盛京更節省時間。
象老二一樣會算計的商販還真不少,一路上總能碰到三三兩兩推著小車的買賣人,路上也不寂寞。
五更天的時候,兩人到了小南崗,在這裡二人分了手。汪俊林朝北走,老二向南行。
到村裡之前,老二是要經過一片高崗子的,遼西是一片平原,所謂的高崗子也不就是十幾米高的一片高地而已。
高崗子位於村子的南側,崗子頂上百十棵白楊夜裡仿佛一排排沉默的黑影,老二膽小,離林子遠遠的行走,生怕從林子裡面竄出來什麽東西咬到自己。剛剛走到崗頂,突然林子裡一股怪風吹出來,老二一激靈,沒敢回頭看,推著小車往前趕,幾步路的功夫,小車推不動了。這下老二真的開始發毛了,想放下小車開跑,但是腿卻不聽使喚,仿佛定住一般。費勁的回過頭,後面20多米的地方,隱隱綽綽有兩個全身雪白的人影飄飄忽忽奔老二而來。
一股熱流順著褲子流了下來,老二嚇尿了。
兩個白影,穿著與大清明顯不同,身穿細鱗鐵甲,頭上是帶纓子的氈帽,每人手裡拿著一把三眼鐵銃。
右邊的那個把鐵銃舉到胸前,直直對著老二,三個銃眼先後冒出一股白煙,白煙筆直的奔老二而來,打到身上,沒有一點反應。鬼影急了,低低的罵了一句,將鐵銃舉起了朝老二頭上砸去。
下意識的一偏頭,老二斜著倒在地上,連帶著把小車也推翻在地。老二想說點什麽,但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林子裡突然一道白光,一個黑影隨之飛了過來。黑影的打扮與老二有些類似,脖子上也是一條長長的辮子。黑影一聲不吭,手裡一杆長槍斜斜的奔右邊的白影掃去,長槍到處,白影化為一陣青煙飄去,左邊的白影一看陣勢不對,一晃瞬間不見了。
黑影一刻也不停留,倏忽間無影無蹤。
一袋煙的工夫,老二哆嗦著爬了起來,褲子粘在腿上冷颼颼的。小車也不要了,老二緊走兩步,腳下一滑,從新趴到了地上。立即站了起來,老二邊跑邊喊,
“有鬼啊,有鬼啊!” 夜晚的小村子,叫聲分外淒厲,有兩戶亮了燈,接著又滅了。
老二推開用麻繩拴著的破門,一頭扎到炕上,用棉被包上頭,瑟瑟發抖。老爹老媽和老三忙點上油燈,問:“老二,怎麽了?”,“有鬼啊,有鬼啊!”老二機械的重複著。
天亮了,幾戶膽大的人家隔著大門打聽老二的情況,老二父母唉聲歎氣的把孩子昨天晚上的表現說了一下,大夥意猶未盡的走開了。
趕到下午,小小的村子就傳開了,事情越傳越邪乎,居然有人說老二小的時候不懂事,朝崗子旁邊死人墳頭上撒尿,現在遭了報應。這樣的門戶誰還敢和他們嘠親家。
老二在炕上足足躺了三天了,三天裡發著燒,滿口胡話,嘴裡偶爾吐出些白沫。第四天老二醒了,在炕上發呆,直直的盯著房頂,老爸老媽問他什麽,回答也算正常,就是精神不振。
老頭和老太太發了愁,孩子沒有大問題,但是這事把孩子的名聲搞壞了,上個月托前街媒婆說的親事,本來已經答應了,現在人家又告訴媒婆孩子還小,再等等吧。
下半晌,吃過晚飯,老頭蹲在門口抽著旱煙,一隻手在地上劃來劃去。老伴想了半天,把刷著的碗一放,走出來給了老頭一腳,“就知道抽煙,平時人模狗樣的,遇到點事就麻爪子了。老二這個樣子怎弄啊,一輩子就不娶媳婦了?”。
這一腳反倒把老頭踢明白了,老頭站起身來,“你把上個月老大從盛京帶來的那盒果子拿出來,在數二十個雞蛋。我去求求李秀才,讓他幫幫著拿個主意。”
李秀才本名叫李有成,早年間考過十幾年的秀才,運氣一直不好,據他本人講,每次都差了一點點。過了四十歲後,有成心灰意冷,索性放棄了功名,在自家的東偏廈開了一間私塾,招了附近幾個村子的孩子,當起了先生。村裡人對識文斷字的有成很是尊重,提起有成來也是一口一個“秀才”。
老王頭到秀才家的時候,秀才已經吃過晚飯,在炕頭上歪著身子讀《詞話西遊記》,秀才媳婦看到老王頭踏進大門,忙不迭的走出去,熱情的把老王頭迎進屋裡。秀才媳婦和老王家是遠親,所有格外親切。
進了門,老王把提著的籃子交給秀才媳婦,秀才忙謙讓到:“老王,你來就來唄,帶著些東西幹啥啊!”“大小子前兩天從盛京回來,帶的本地果子,先生也嘗嘗城裡人的好東西。”
說過這話,老王並沒有在秀才媳婦遞過來的凳子上坐下,陪著笑臉站在炕沿邊。秀才點上旱煙袋抽了兩口,老王還是沒有說話。秀才眯著眼睛打量著老王,“老王,是不是有事啊?“。老王囉嗦著把老二的經歷學了一遍。秀才沒吱聲,沉默著把一袋煙抽完,然後盯著老王,“老王,老二的事情我也聽說了。孩子現在不是沒事了嘛,在緩幾天,該幹嘛就幹嘛吧。”
“先生,現在是這樣,大夥都說是老二小時候盡乾缺德事,朝死人墳上撒過尿,鬼出來報復。其實我們老二打小就老實,真沒乾過這事,現在名聲毀了,談的親事眼瞅著也要黃了。這事我可怎辦啊?!”說完就蹲在地上,拿出煙袋,不大工夫煙氣把老王籠罩起來。
秀才樂了,“老王,為的是這個啊?”,“嗯呐”。
秀才把煙袋鍋在炕桌角細細的磕了幾下,清清嗓子,想說點什麽,又低下頭,重新裝了一袋煙,老王忙陪著笑,用打火石點著。秀才猛吸了一口,煙在肚子中憋了半天,才緩緩吐出來。衝著老王一笑,“老王,可不是咱家老二人孬,咱老王家是以前積了陰德,這事是有菩薩保佑老二呢。”老王一雙昏花的眼睛不停眨著,嘴巴張開了,但是說不出話來。變化太突然,老王適應不過來了。
秀才伸出手,將老王拉到炕沿上坐下,然後拍著他的肩膀說:“老王,大宋朝,知道不?”“聽老輩人說過,有楊家將楊六郎,還有天門陣。”“對嘍,知道大宋朝那前,咱這歸誰管嗎?嘿嘿,這是大宋朝和大金朝的邊界,聽我太爺說這地界歸大金管,小南崗那裡,駐著大金朝軍隊的一個牛錄。牛錄是啥?牛錄是金朝話,就是一個小隊的意思吧。領頭的叫西佛,老輩人總是說西佛牛錄,老李,你聽說過西佛牛錄沒?”
“倒是聽過西佛牛錄這個東西,咱哪知道是幹嘛的?”老王瞪著眼睛直勾勾的看著秀才,腦子裡一團漿糊,不知道秀才提這個幹什麽。
看到老王還是不開竅,秀才眉頭就皺了起來。沉吟一下,“老王,咱聽你說那兩個拿火銃的打扮好像是宋朝人,打跑宋朝人的那個不是也有大辮子嘛,咱大清是滿人的天下,大夥都扎辮子,你知道滿人的祖先是誰吧?滿人的祖先就是大金朝嘛。我琢磨那個人應該就是西佛。”
老王似乎明白點了,秀才又補充道:“村東頭那個亂墳崗子埋了好幾代人,有多少是沒主的,咱估摸著沒主的墳裡可能就是以前死了的宋人和咱滿人先祖。”老王明白了,一拍大腿,“原來是前朝的幾個鬼打架啊,怎麽還把咱家老二給勾連進去了。”
出了一回神,老王陪著笑臉“先生,這事你說的老明白了,可是老二的名聲壞了,怎補救啊。他還是個孩子呢。”
秀才又不說話了,低頭抽起煙袋來。秀才媳婦忙給老王到了一碗水,“老王大哥,這事是麻煩,一時半會哪能想的周全啊,咱們兩家都是一個老根,有成不幫你還能幫誰啊,你別急,你讓我家秀才在合計合計。”老王深吸一口煙,下了決心:“先生,老二這事就指你了,只要把這事圓過去,你就是老二的再生父母,咱就按照屯子裡的規矩,以後逢年過節一隻雞,兩個豬腳。不敢耽誤。”
這可是村裡最大的禮了,聽老王這麽一說,秀才心裡有了底,也不保守了,在老王耳邊細細的吩咐了一遍。
回去的路上,老王走的輕松。邊走邊嘀咕:“還是讀書好啊,說啥也得讓後人讀書啊。”說完,一口濃痰吐在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