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在稍早些時候,上京,皇宮之中。有一行人在皇城中慢行。為首的,正是當今天子鍾離信。身後跟著的,是位極人臣的八賢王朱鈺朱炳文、當朝宰相張禮張遠文、兵部尚書趙雄趙仁勇、龍驤將軍薛陽薛青山、還有一位女將軍——驃騎將軍周櫻周次鳳。稍遠些,站著禁軍統領燕青燕得意。
幾人同行,皇帝先開口:“曲伏派人來催朕,要增兵備戰,諸位愛卿怎麽看?”
曲伏,鎮遠將軍汪直汪曲伏。
“臣以為,增兵是必須的,秦國狼子野心,虎視眈眈,有這樣一位鄰居,實在不能安心。”
“王爺說的對,臣也以為要以增兵防秦為要務。”
八賢王和龍驤將軍都表態了,皇帝又問張遠文:“宰相以為呢?”
“陛下,臣…”張遠文遲疑,有話不敢說。
“但說無妨,這裡沒外人。”
“臣是怕,鎮遠將軍權勢過大,於國不利。”
“嗯,你說的,也是朕所想的。”
“所以,陛下留下李鎮,是要安排人接替他的位子?”
“嗯,鎮遠大將軍副將的位子,不高,也不好,是個苦差事啊。”“臣願往任職,為陛下效力。”
“薛將軍能有這份心,朕心甚慰。不過,這個位子,我不打算讓你們去,你們都得留守京城,哪都不能去。”
“陛下,”王爺接話了,“臣以為,可以讓薛將軍或者周將軍去。至於森林那邊,臣可以去一趟。”
森林,指的是與楚國、與上京接壤的森林,是妖族領地,地域幾乎跟與之接壤的楚宋趙韓四國面積之和一般大。也是楚國這片土地,自周朝以來一千年,歷朝歷代都沒有遷都的原因。其他三國也是如此。
皇帝點了點頭:“也好,那就有勞朱大哥了。”
“這是臣分內之事。”
“薛將軍,還請你明早在朝堂上,陪朕演一出戲了。”
第二天早朝,薛陽頂撞陛下,觸怒天顏,貶為鎮遠將軍副將,即刻上任。原鎮遠將軍副將李鎮,忠義勇武,勞苦功高,擢龍驤將軍。留任京城。明升暗降談不上,不如說是向李鎮拋出了橄欖枝,只要他不是傻子,在一個還過得去的皇帝和一個還過得去的鎮遠將軍之間,不會不知道該怎麽選。
不提朝堂官場明爭暗鬥,遠在洛河郡的兩個孩子,還在繼續旅程。洛河郡受災不算嚴重,有洛河做依托,再加上開倉賑災,雖然這城裡城外都到了搶野菜的地步,但至少還沒有出現餓死人的情況。
這一天無事。二人也不多逗留,自南往北趕往南安郡。洛河郡不大,又是東西長,南北寬。二人馬不停蹄,黃昏時分就走過了半個郡。一路上景色民生沒什麽變化,匆匆找個地方落腳,明日還要接著趕路。
一夜無話,這時間就來到了第二天,剛上路,朱旭就湊過來:“殿下,在往前走,恐怕就該餓死人了。”
“走吧,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來。”
“殿下,心裡不害怕嗎?”
“老實說,害怕。可害怕也得去,不去就得死更多人。而且,我害怕,你比我更害怕吧。”
朱旭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你呀,別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你是王公貴族不錯,可你也還只是個孩子,又為天下百姓做了真多事,你隨便找個人問問,哪個不對你王府一門父子二人交口稱讚?你又不是皇帝,別想這麽多。”
“我做的那些事,其實都不是我的,我根本什麽都沒做。”
“不是你的,那是誰的?”
“就好比是我撿來的。原先做出來沒把這些東西交給天下人,讓我看見了,我就給了天下人。”
“那也是了不得的功績,你才多大?這樣強迫自己,早晚要壓垮自己。”
“我明白。不說這些了,賑災要緊,快走吧。”
“嗯,走吧。”
二人揚鞭打馬,又跑了一日,這一路,比前一日就有些區別了。越走越荒,走到最後幾乎看不到綠色了。雖然看不見路邊有餓殍,但是恐怕已經有人餓死了。又走了一陣,趕在日落前,進了南安郡地界。太陽正毒,兩人先前自己帶著些水,如今看來也不夠用了。
“明日去找了郡守,一定得跟他說,水先緊著人喝,不能緊著作物用。”
一夜無話,這轉眼,就到了第二天,第二天一早,兩人傻眼了,馬丟了!兩匹馬,丟了一匹。
“店家!店家!店家!你出來!你給我出來!”朱旭氣衝衝地往客棧後頭跑。
給店老板鬧起來,店老板也不能認呐:“這,這,小公子,這不乾我事啊!我也不知道啊!我昨晚還提醒兩位要留心,許是叫災民偷了吃了。如今正忙著賑災,就是報官,恐怕也沒法管。”
朱旭心中暗自懊惱,這倒是他大意了,他家裡有一匹寶馬。名喚東海,是以前自家阿爹的馬留的種,陪在自己身邊一年多了,通靈的很,根本不怕有人來偷來搶。可這回的是驛站的普通馬匹,朱旭習慣性的沒多注意,就讓人給偷了。
太子一伸手,攔著朱旭:“算了,天災逼得百姓沒辦法,不管了,同乘一匹吧,今天先去郡守府再說。”
朱旭也不能說什麽,兩個小孩子加一塊,再加點盤纏衣物,也就一百多斤,一匹馬來駝,沒什麽問題。
二人一馬也不再耽擱,啟程上路,這一路,比先前的景象更叫人難受,偶爾還有陣陣烏鴉被驚起,至於烏鴉聚集的地方有什麽,二人都沒有勇氣去細究。
朱旭心裡浮現出奇怪的想法:幸好是烏鴉在吃人。又慌忙搖了搖頭,企圖將這恐怖的想法驅趕出腦子。
雖然沒有特意去看,但這一路上,二人也還是看到了些餓死的人。大多面色灰暗,形銷骨立,還有的,斷臂殘肢。還有的被烏鴉野狗啃食,血肉模糊,不忍直視。
“天氣炎熱,再加上乾旱,屍體必須盡快處理,萬一出現瘟疫就遭了。”
太子殿下強忍著惡心,只能盡快為眼前和未來的事想辦法。
“對不起。”朱旭在太子身後,輕輕地道歉。對不起,我這麽沒用;對不起,不能為殿下分憂;對不起,只能躲在殿下身後。對不起。
太子殿下心裡也不好受,這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就因為一場大旱,就得曝屍荒野,憑什麽啊?如果自己不是太子的話,如果自己和他們一樣出身的話,是不是自己現在也會化作一具枯骨連入土為安都做不到。
他是太子,是儲君,是未來的人皇。身份尊崇,九五之尊。可他只是個孩子,只有十歲的孩子。他見過死人,但他不會認為他們該死。這天下,人命這般低賤,他又該怎麽辦?有能怎麽辦?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他從小飽讀聖人書,可聖人活著的時候,天下比現在更亂,那個時候人死的比現在還厲害,那些寫書的聖人怎麽不救救天下百姓呢?他想不明白,越想越亂。只能強打精神,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事,現在頂要緊的,是救濟災民。天災已經發生了,糾結這種事不是他這個上位者該做的。
一路無話,二人馬不停蹄地趕往郡守府,找到南安郡守,南安郡守愛民廉政,風評不錯,住處也是一切從簡,能省就省。
二人見了太守,這一會,沒有了這麽多的冠冕堂皇和虛與委蛇,開門見山:“已經有百姓餓死了,糧倉的糧食,夠吃多少天?”
“郡中除去六十歲以上老人,共有一百一十余萬口,最多撐一旬時間。”
“除去六十歲以上老人是什麽意思!”朱旭怒發衝冠。
“字面意思。”郡守不多解釋。
“你怎麽不讓你爹餓死!”
“家中老父亦無口糧,我與老父妻子四人合分三份口糧。”
“你是郡守。你一家口糧自然足斤足兩,尋常百姓家,一個人的口糧都不夠吃,哪裡還能分得出來。你這是逼著他們去死啊!”
“旭兒!”太子臉色也不好看, 強忍著訓斥一聲,讓朱旭冷靜下來,“從什麽時候開始,斷了老人的糧食?”
“從一開始。”
“一旬時間肯定不夠,通知那些富戶寺廟莊園,以朝廷的名義借錢借糧食。”
“通知了,收效甚微。”
“鼓勵他們雇傭民工農夫大興土木,默許他們可以明克暗扣,盤剝工人,只要讓工人有條活路就行。”
“這法子雖然可行,但怕只怕,等到災情過後…”
“我會留在這裡幫助善後,你隻管去辦。”
“是。”
“還可以通知那些囤貨居奇的商人,叫他們高價出售,但不要太過分。”
事急從權,也只能如此了,現在管不了這麽多,叫尋常百姓活下來最要緊。當牛做馬也好,傾家蕩產也好,只要有命有地,一切都能從頭開始。
“對了,土地兼並嚴重嗎?”
“哎,不是太嚴重,但總還是止不住的。”
“那先放任不管,等災情穩定下來,再由朝廷出錢贖買發放給農民。”
“還有,屍體的問題,如今天氣日漸炎熱,趕緊抽調人手,哦不,也可以雇傭百姓,把屍首盡快處理了。”
“是。”
“事急從權,實在不行,就集體掩埋了”
“哎,也只能如此了。”
太子吩咐了諸多事宜,二人來的時候就已經過了中午,忙活了一陣,又去臨時安置難民的地方巡察一陣,不知不覺已經日近黃昏了。
“二位公子,行行好,給口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