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兩架馬車,一路顛簸,特意為了中秋趕得急,總算在十二日日落時候,趕到了雪嶺。去時是一路的春花,及回來時葉子都落了許多,還在樹上的,也都變得枯黃。只剩那些柏樹松竹一如往常。
一夜無話,直到十四日正午,正趕到京城二十裡外的白駒樓。有自國都送別,最遠皆至於此。
幾人上了白駒樓,吃過午飯。朱旭一拱手:“王命在身,前路不便同行,還請林少保先行片刻。過幾日,我再登門拜訪。”
“世子客氣了,那我就先走一步。”
朱旭點點頭,又轉頭向姐弟二人:“林姑娘,遠佞,暫且別過。”
郡主也拉著林懷虛的手舍不得松開:“林姐姐,等明日我就去找你玩。”
幾人簡單告別一聲,林大有帶著一家人揚鞭打馬,先行上路。朱旭也帶著自己這一行,稍等了片刻,這才重又啟程。
朱旭沉默地趕著車駕,強忍著心中的壓抑,刻意走得很慢,仿佛要細細欣賞沿途這自己原本避之不及的景色一般。
李新新探出頭,自然看出來朱旭心中所想,拉著他的衣擺柔聲呼喚:“旭兒。”
“阿姐,我沒事。”朱旭這話不像說給別人聽的,倒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朱雪瑤也想勸朱旭轉進馬車來,逃過這一路:“哥哥,讓宋老來駕車吧。”
“不要緊的。”
不要緊的,不怕,我不怕,我不怕。已經過去這麽久了,我不會再害怕。沒什麽好害怕的。這樣的小問題,自己一定可以妥善解決的。往後不管有什麽艱難阻礙,自己都能解決。
不會逃避,不能逃避,不想逃避。想要找我算帳,盡管來好了。把這些帳都算在我身上,我一並擔著。我擔得住,我抗得下。
朱旭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似乎如此就能夠說服自己。
官道穿過那片林子,就是那片樹林,無數次地化作朱旭的夢魘,叫他不敢閉眼。官道離那宛如片地獄之地不過二裡,朱旭仿佛能夠看到往日的景象,那些孩子的哀嚎都浮現在耳邊。
朱旭勉強擠出笑容,並不是要作給誰看,僅僅只是在安慰自己。愈是害怕,愈是要做出雲淡風輕的模樣。
這一回,他沒有再像那一天一樣,渾渾噩噩,連怎麽回到王府都不知道。他瞪著眼睛,細細地看著馬車一點一點碾過覆著些許落葉的泥土,一直走到城門口,一點兒細節也沒有錯過。
朱旭回頭招呼妹妹:“讓宋老先送你們回家去,我要先進宮面聖,晚些再回家。”
朱雪瑤哪裡肯放他走,跳出馬車,與他並排坐著,拉著他的手:“我陪你一起去。也好長時間沒見過張姨跟錢姨了。”
朱雪瑤口中的張姨跟錢姨,自然就是張皇后與錢貴妃。
從西門到皇宮,最快的路程,是延白虎道直行,途徑離王府不遠的建康路白虎道交叉口,直達皇宮。
建康路,就是半年多前,朱旭與朱雪瑤同行,遇見那些孩子的地方。
朱雪瑤心裡最清楚,自己這個哥哥,總是仗著自己出身富貴,強裝從容,其實最是怯懦。所以,不論如何,也不肯放哥哥一個人。
朱旭轉過頭看向這個不只與自己血脈相連,更是心意相通的妹妹,反過來握著她的手,沒再推辭。
兩人乘車一直臨近皇宮丹鳳門,這才下了馬車,叫宋老轉回王府,兄妹二人步行進宮。
提前自然早有消息傳回,欽差今日歸京。皇帝這會兒也正在偏殿等候。兄妹二人輕車熟路地徑直往偏殿走。今日門前當值的是個朱旭不認識的人,朱旭隻好做足了禮數:“這位公公,勞煩通報一聲,八賢王世子朱旭奉旨欽差今日回京,求見陛下。”
那宮人早看見這麽一對兒兄妹大搖大擺地闖進皇宮,自然也猜到了他們的身份。雖然朱旭不懂點事,沒給他塞點銀子,但他也不敢怠慢,趕忙回了一聲:“見過世子、郡主。陛下早有吩咐,叫世子來時,不必稟報,上殿就是。”
旁邊還有一個不在規製多出來的宮人,向朱雪瑤行禮:“皇后娘娘時常念叨起郡主,專程叫我們留心。郡主請隨老奴往坤寧宮去見皇后娘娘吧。”
“勞煩皇后娘娘掛念。還請公公轉告娘娘,這一路舟車勞頓,實在不便見娘娘。待臣歸家整頓之後,再來拜見娘娘。”
“娘娘早交代過,叫老奴務必直接帶郡主過去。”
這什麽意思?有意不叫郡主面聖?
“如此有勞公公了。”
“不敢,不過是老奴分內之事。郡主請。”
算了,這不是她想操心的事。朝堂的事,上有父王,下有兄長,操心太多,於容顏不利。
朱旭也就不客氣,徑直推開興慶殿的大門,口尊吾皇,跪伏萬歲:“臣朱旭叩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禮,平身。”楚皇微微正了正身子,招手示意朱旭近前來,“旭兒回來啦,來,坐下說。”
朱旭一點不客氣,快步上前,隻道一句“謝陛下”就大大方方地坐在皇帝身邊。
“旭兒這一趟,山高路遠,辛苦了。”
“臣分內之事,談不上辛苦。”
“方才聽說皇后把阿瑤接走了?”
“是,承蒙皇后疼愛。”
“行了,這屋裡沒有外人,朕叫皇后也就罷了,你跟著喊什麽。”
整個偏殿裡只有楚皇、朱旭、還有常年累月伺候在皇帝身邊的司禮監陳水。
真論起親疏遠近,陳水在皇帝心裡的地位大抵比朱旭還高。陳水與先帝自幼相交莫逆,曾在起義之初就追隨在先帝身邊,立下過赫赫戰功。只是後來不幸被俘,受盡虐待,才落得如今這個樣子。
後來先帝龍馭歸天,陳水是個沒出息的,這麽大本事,甘願當了宮人,就為伺候在當今天子身邊。故而陳水在這皇宮內院,名義上雖是仆人,可沒哪個敢不把他當長輩看。
“是,待臣明日過了中秋,就去探望張姨、錢姨。”
“這一趟,如何?”
朱旭有些不好意思。一出門就拿下兩位郡守,流放了一位總兵、一位副總兵,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雪嶺乃京城之咽喉,郡守之死實是敲山震虎;兩位將軍兢兢業業,自然不敢有半分懈怠之處。黑河郡守利欲熏心,守將雖無牽連,亦有瞞報之過;然各縣亦常懷忠君保國之念……洛河郡龍興之地,又依天險之勢,水旱從人,人人安居樂業。魚鄉郡百姓富足,百業俱興;其地貪腐之風最甚,上至郡守,下到衙役,流毒不可謂不深……”楚國凡三十二郡,朱旭一個郡一個郡地說。
“王統領上午時候回京,朕與他詳談過,你二人所說,相差無幾。”
你都問過了你還要我說!
朱旭抓起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大口,陳水給添上,朱旭低頭致意,這才又接著說:“臣這一趟,算上雪嶺前任鄭郡守的份,收受賄賂全部折合白銀,將近三十五萬兩白銀。還有隨行人員收受的金銀、珠寶,除臣妹留下了一副耳環、兩支釵子以外,其余折算銀錢不足二十萬兩,總計約五十四萬三千余兩。另有二十幾副字畫攏共不到十萬兩,臣想著還是不折賣銀錢,就這麽帶回來。不便隨身攜帶,暫且隨馬車一同回王府了,等陛下吩咐。至於隨行士卒,陛下就要問王統領了。”
朱旭說著,從懷裡掏出來兩遝銀票:“這五十萬兩, 臣本想兌了銀子再報與陛下,方便直接入庫。但又不敢自作主張,故而只能如此承與陛下;另有兩萬兩,臣專門換了千兩的銀錢,方便陛下平日零用。”
朱旭說完眼巴巴地看著楚皇。
楚皇接過朱旭遞過來地銀錢,也沒客氣:“稍後朕派人去取那些字畫。”
接著又有些感慨:“一下子進帳五十多萬兩,朕實在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除去鄭寅的十萬兩,剩下不過五十萬兩,此去半載,臣之權力聞所未聞,‘貪墨’亦不過五十萬兩而已。如此看來,楚國官場,尚有可取之處。”
“哎,你與貪墨總歸不一樣。你尚且無巧取豪奪之明舉,只不過聽之任之,便得銀五十萬兩;若真有橫征暴斂之人明目張膽行貪贓枉法之事,恐怕就要有數百萬之巨了。”
“陛下聖明,自然不能叫那種人為所欲為。”
楚皇稍微失落了一下,轉而又調整好了情緒:“五十四萬三千余兩,這才五十二萬兩。你再給朕交一萬兩來。”
“不成!臣有用的!”
“留你一萬多兩,還不夠用的?”
“萬萬不夠的!那些字畫都充了公了,總共能有六十萬兩。臣所得連十一都沒有,不能再少了。”
楚皇見他態度堅決,也就不好意思再要了,只能擺了擺手:“朕都知道了,你回去吧。莫要等過完中秋了,今日得空就往東宮去看看吧。”
“是,臣告退。”
還用你說!等我回家見過阿爹阿娘,收拾停當之後,自然要去見彥哥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