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婆婆見莫待東張西望,似乎在找東西,笑問:“在找橋?別找了,奈何橋不是橋,是孟婆所居之處的名字。奈何橋頭孟婆湯,你品品這句話。”
“懂了。晚輩還有一事不明,為何這裡的彼岸花有滅絕之跡象?”
“這件事說起來簡單又複雜。這彼岸花原本是藍色的,是用來安撫亡魂,超度死靈的聖潔之花。死者踏著彼岸花鋪成的道路,跟著花香的指引便可達到閻魔殿,再入輪回。所以凡是彼岸花開的地方皆為平順坦途,並沒有溝壑河流,妖魔鬼怪。奈何人世間的冤魂實在太多太多了,他們放不下前世恩怨,不甘心就此罷手,一人一滴淚,聚淚成河,生生將那一眼望不到頭的彼岸花給淹死了。僅存的幾株被怨恨汙染,變成了惡靈一樣的紅色。若不是日日有孟婆的靈力灌注,怕是早就死光了。如今,河水滔天,一滴水裹著千般仇萬般恨,這彼岸花絕跡是遲早的事。”
“忘川居然是亡魂的眼淚匯聚而成?”
“不敢信吧?”錢婆婆歎道,“都說人間即地獄,活著就是修行。殊不知地獄的很多東西都來自人間,修行不夠就不是活得不容易那麽簡單,會困在忘川,墮為惡靈。”
“難道就沒有辦法化解他們的怨氣?”
“有。據說,只有聚靈珠才能淨化這河裡的魂靈,所以每一代閻王都以尋找聚靈珠為己任,想讓藍色的彼岸花再次盛開。可這聚靈珠是巫族的東西,想得到怕是得費一番功夫。”
“用巫族的靈珠淨化冥界的亡魂?這是什麽異想天開的怪想法?”
“這並非異想天開,聚靈珠確實能淨化世間一切不潔。可惜至今沒人知道它的下落。”
莫待正要說話,忽覺得心口劇痛,像是有人拿刀剜他的心那麽痛苦。“婆婆……”他大叫一聲,吐血不止。
“糟了,糟了!”錢婆婆跺腳道,“我家老頭子說你魂魄不全,我還不信。這下麻煩了!殘缺的魂魄根本撐不到十二個時辰,還極易招來鬼怪!照冥界的律例,你是非法入境,不受擺渡人保護。如果有鬼怪圖謀不軌,怕是凶多吉少!”
莫待閉了眼喘息,無力回話。就到此為止了麽?他心有不甘,掙扎著呼吸吐納,卻愈發難受了。看來我與先生的約定無法完成了……驀然間,一股暖洋洋的熱流從他的心臟部位向周身擴散,速度非常快。疼痛隨即消失,流失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他的身體。
錢婆婆奇道:“你的身體是什麽構造?這就沒事了?”
先生?莫待感受著那股源源不斷的力量,內心充滿了感激。“還要多久才能到閻魔殿?”
“過了忘川河,便可到閻魔殿。所需時間的長短得看當天的實際情況,沒有定數。今天晴朗無風,又無鬼怪出沒,一個時辰內可到。”
“晴朗是真晴朗,無風也是真的。可要說沒有鬼怪出沒,那就只能說明你老眼昏花了。”說話聲粗獷如牛叫,帶著嗡嗡的回響,“老子可是好久都沒有出來玩了。”
“這就是受孟老婆子關照的小子?看起來稀松平常,沒什麽特別嘛!”
“受孟婆子關照的絕非等閑之輩!先拿下了再說,別便宜那幫死鬼!”
“這裡有一個算一個,哪個又是活的了?別他媽跟老子提‘死’字!”
“瞧你們這粗俗樣!就不能好好說話不吵架?嚇得妾身的妝都花了!”
刹那間,周圍響起一片嘈雜的聲音,七嘴八舌地討論莫待與孟婆的關系以及莫待的價值,時不時地還要鬥幾句嘴。莫待暗自苦笑:孟夫人原是好心一片,誰想竟適得其反。果真是福兮禍兮,福禍難料。
議論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激烈,河水也越來越熱。不多時,河水咕嚕嚕開始冒泡,漸有沸騰之勢,像要將河裡的一切蒸煮成飛沫。血紅色的波浪一個接一個翻卷而來,使得小船左搖右擺,隨時有傾覆的可能。一滴血水濺到莫待腿上,燙得他暗暗皺眉。
錢婆婆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頗為莫待焦心。回頭卻見他負手而立,雙目平視前方,腰身挺得筆直,通體流露著自信與鎮定,全然是凌然不可侵犯的模樣,不禁暗暗稱奇,遂將擔憂減了兩分。
一個長發如海藻,面如滿月,形容極為豔麗的女鬼扒著船舷,望著莫待癡笑:“小公子,你雖不及我的情郎風流俊俏招人疼愛,馬馬虎虎的倒也還看得過眼。不如,你就跟了姐姐我,咱倆做一對恩愛夫妻,整日在這忘川河自由遊蕩,豈不美哉?”
莫待眼珠一轉,收了威嚴,笑道:“姐姐這提議也不是不可行,只是我受人之托找小閻王問點事,暫時脫不開身。要不這樣,姐姐寬限我一兩個時辰,等我回來時咱倆再好說好商量?”
“等你回來黃花菜都涼了。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快來吧!”
“現在我們趕時間,小閻王等著呢!還不讓路!”錢婆婆喝道。
長發女撚個蘭花指,軟聲軟氣地道:“我說婆婆,咱倆也是老熟人了,這些年沒少打交道,規矩我們比你還懂。不管是他找小閻王,還是小閻王找他,都洗刷不了他是擅入者的事實。婆婆知道擅入者的意思吧?你呀,護不了他也就別費那力氣了!真要動起手來,理虧的可是你。回頭鬧到小閻王面前,可別說我不顧全你的臉面。”
錢婆婆道:“我跟小公子沒交情,不會自找麻煩。只是孟婆有話在先,各位還是三思而行的好,她可是個敢跟小閻王拍桌子的狠角色。”
“嗨,就別拿那老婆子來嚇唬人了,她天天忙她那張老臉都忙不過來,哪有工夫管別人的閑事。再說了,在忘川河這麽多年,我什麽罪沒受過?會怕她?河底黑暗無趣,我正愁沒樂子可尋。叫她來找我,咱們樂呵樂呵也很好。”
“你不怕她,也不怕小閻王麽?”
“規矩是小閻王定的,我循規蹈矩做事,為何要怕?行了,別浪費我的好心情了,我沒功夫理你。”
莫待苦笑:“看來,姐姐是不肯給我方便了?”
“只要跟了我,你想要什麽方便我就給你什麽方便。還不跟我走?”長發女嬌笑著埋頭扎進水裡,甩動長發,攪起洶湧的波濤,攪得河水呈漩渦狀瘋狂流轉。
眾鬼怪嘻嘻哈哈,竄上跳下,在河中嬉戲。一隻胖頭鬼雙手抓著船身,使勁一掀。船翻了,化作拐杖懸停在半空。錢婆婆翹著腿穩穩當當坐在上面,絲毫不受影響。待波平浪靜後,拐杖又化作船,漂浮在水面。
莫待就沒那麽好命了,他剛躍起,就被一幫鬼怪死死拽住了雙腿。眼見著就要掉入河中,他甩出兩點靈力,正中那隻扯他衣服的瞎眼鬼。結果,那點靈力不僅沒給對方造成傷害,還反彈回來差點打中他自己。雪凌玥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莫待雖然對修靈的方法精熟,卻無法聚靈,更沒辦法將靈力轉化為武器。遇見妖邪,他連保命都是個問題。
錢婆婆想出手,又怕壞了規矩,只能盼著孟婆聽到風聲後速來救場。
牛頭怪道:“就這點能耐也敢闖冥界?哪來的愣頭小子?”
“孟婆子是真老了!竟對這麽個熊玩意青眼有加!可笑!”
“說孟婆可笑,那就大錯特錯了。有消息說,追魂使者任期已滿,小閻王正物色新的人選呢!呼聲最高的就是孟婆。她要當選了,你說她是可笑還是可怕?”
“當然是可笑!”一個多目怪道,“堂堂追魂使者、小閻王的左膀右臂竟是個識人不明的死老婆子,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麽?”
“確實!老子就死在認敵為友,識人不明上。可笑,可笑至極!”
莫待一門心思地想辦法保命,根本聽不見眾鬼怪的議論與冷嘲熱諷。長發女旁觀多時,這會看準時機,舞長發為鞭,狠狠抽在他的腰上,直接將他抽落到河中。眾鬼怪蜂擁而上,拖著他快速朝河底潛行。
河水由紅轉黃,渾濁得像雨地裡被反覆踐踏的泥漿,滾燙如熔爐之水,能將魚鱉直接燙熟。越往下,腐屍爛肉的腥臭味就越濃烈,簡直奇臭熏天!莫待目不能視,耳不能聽,手腳無法動彈,已成了廢人。恍惚間,他看見自己已變成一具白骨,正緩緩向河底沉去。好困!好溫暖!好想睡覺!長風?怎麽會有長風的氣味?難道我是在長風的懷抱?是的。我是長風。你安心睡,到時間了我叫你……莫待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沉沉睡去。睡夢中,他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聲聲,一聲聲,撕心裂肺,如杜鵑啼血。
是誰?是誰在叫我?
是我啊,我是梅染。
先生?你怎麽來了?
傻瓜,我來接你回家。
家?家……我哪有家!
有!草堂就是你的家!
草堂?對了,我要在草堂住一輩子的。
那咱倆約定好了,你可別丟下我不管!
三生石為證,我永遠不會丟下你……
我在草堂等你!生生世世,地老天荒!
好,我一定回去找你……莫待猛然從昏沉中醒來,拚了權力想掙脫纏在身上的鬼怪。他越掙扎,鬼怪纏得越緊,直纏得他兩眼翻白,就要窒息。驀地,一道紅光自他體內射出,將周圍的鬼怪化成灰燼,隻留一股難聞的黑煙被河水衝走。緊接著,一股強大的力量將他托出水面,他借力跳上錢婆婆的船,頭暈腦脹,思緒十分混亂。
“小公子,小公子!”錢婆婆喚道,“醒醒……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莫待使勁捶腦袋,總算清醒了些。是誰喚醒了我?凌寒,是你麽?很早以前你就許諾要給我一個家。你還記得?“我沒事。”
錢婆婆看看又開始冒泡的河水,催道:“趁他們沒緩過神來,趕緊走吧!”
又一道紅光閃過,船上多了一個瘦削高挑,清麗絕塵,明眸皓齒的紅衣女子。她打量著莫待,清澈的眼眸流轉著點點笑意。
莫待暗中戒備,心想:不知道這又是隻什麽鬼。都說越漂亮的鬼越會禍害人,我得十二分當心才行。卻見錢婆婆已整肅衣冠,上前見禮,才知道紅衣女子不是惡鬼,隨即卸了力氣,稍事休息。
紅衣女子道:“你繼續行船,我與這位小公子閑話幾句。”
“您請便!”錢婆婆松了口氣,安心劃船去了。
莫待心想:聽聞追魂使者喜著紅裝,見者丟魂,莫不就是這位?
紅衣女子笑道:“別打探我的來歷也別問我的名與姓。我無害你之心,只是想跟你打聽個人。你母親是不是姓林名漫,漫漫長路的漫。”
莫待冷眼相對:“前輩認錯人了。家母不姓林,也不叫林漫。”
“名字也許會有錯,人決計錯不了。知道剛才是誰救了你麽?”
莫待思索良久,道:“在下當時已意識模糊,確實不記得了。”
“你是修仙之人,又跟在梅染身邊歷練見識,對符咒術應該不陌生。 梅染有沒有跟你說起過巫族的皓天印?”
“說過。先生說,皓天印乃巫族初代聖女林凝所創,至今仍是世間最厲害的術法,無人可比肩,無人可超越。”
“沒錯。世間的高級法術,除了神界極個別天才人物有自創,其余的都脫胎於這皓天印。剛才救你的是其中的一式,名為天照。我之所以問你與林漫的關系,是因為皓天印只能用在直系血親之間,而天照是只有巫族族長才能使用的高級術法。這兩點,從巫族建立的那天開始,至今未變。你不用奇怪我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這些從來就不是秘密,三界中知道的人不在少數,梅染也知道。”
“說了這麽多,在下還是不認識她。”
紅衣女子盯著莫待看了片刻,搖頭:“你不信我,你沒跟我說實話。”
“素昧平生,在下憑什麽相信前輩?”
“憑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結果了你的性命,憑我知道林漫與你的關系,憑我即將護送你過忘川。”頓了頓,紅衣女子又說,“我已布下結界,你我之間的談話誰也聽不見,錢婆婆也不能。你不必有顧慮,大可以暢所欲言。”
“抱歉,在下實在不習慣與陌生人說話。”
“既然你有顧慮不肯說,那麽我來說,你聽。”紅衣女子的手對著莫待的胸,閉目不語,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才道:“你出生在大雪紛飛的冬季,後被一個錦衣華服的男人拋棄在深山。你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你的父母,而是一個沒有名字手拿紫蘿煙的孤苦少年。後來,你叫他長風,視他如兄如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