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
沙裡夫看著身前的那對父子,眼角不禁流下了兩滴熱淚。但就連那水裡的遊魚,都知道這絕不是因憐憫或同情而流。
——怎麽會如此地!
如此地令人心潮澎湃?!
他兩頰的肌肉不自覺地牽動出了一個極其異質的笑容。那笑容是如此地張揚、狂熱而且——純粹,簡直就像一個因自己筆下的劇本被演員完美演繹、觸摸到了他理想中的境界而陷入沉醉與亢奮狀態的瘋狂作家。
只不過這出戲劇毫無疑問的、從頭到尾都是僅僅為了滿足作者一己私欲而讓筆下無數人物陷入強加的不幸的、卑劣之作。
“啪!啪!啪!”
他邁步向前,不合時宜的掌聲在他的手中堂而皇之地奏響。
“……”費舍隻覺耳畔有雷鳴湧動。他剛略微抬起視線,就看到沙裡夫從他身後走出,直接越過了他的位置,背對著他繼續向前,站在了前方的一片樹蔭下。
“費舍叔,你看到了麽?拉瑞的眼神,那雙飽含對命運的憤怒、對所愛事物的割舍、對死亡的恐懼的眼神……”沙裡夫緩緩由前向兩側地張開雙臂。
他仰望著太陽,將十指收攏,振奮地晃動著雙臂,“勇敢……堅決……果斷……”
“簡直就像歌劇裡面那些的主角,在不公的命運面前,毅然決然地敲碎了裹身的繭殼、自憤怒中盤旋升起、投身於永燃的烈焰、用生命發出最後的呐喊,告訴了在場的每一位觀眾——他絕不會如命運所願般地邁向被那安排好的結局!”
“如果你看到了……”沙裡夫轉過身,不解地發問:“你為什麽又要露出這種表情呢?費舍叔。”
他走到了費舍面前、蹲下,一雙空洞又虛無的眼睛迎上了費舍那幾欲崩裂的赤紅雙目.
“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不是麽?”他的聲音很輕,卻又不容置疑。
二人就這麽持續地對視著,直到費舍發出一聲輕笑,但這並不是因為他同意了沙裡夫的說法。
“哈……原來如此。”
他輕輕地松開了懷抱,讓拉瑞躺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他深深地看了眼兒子的面容,隨後伸出手替拉瑞合上了他的雙眼,一把將他抱了起來,站起身,緩了兩秒後,走向了湖邊。
沙裡夫維持著下蹲的姿勢,眼睛微眯:“你在笑什麽?”
“不是什麽大事,大人。我只是在感歎……”
費舍眼中的血色已然褪去,他先將拉瑞平放在地上,然後開始給他脫起了上半身那浸滿鮮血的衣物,“原來您也不過是一個和我們一樣的可憐人罷了。”
“謔?為什麽要這麽說?”此時的沙裡夫並不在意他的冒犯、只是略帶好奇地問道。
“……大人,何謂選擇自己的命運?”費舍將脫下來的衣服隨手丟到了一旁,側過頭反問了一句,“如果所有道路的盡頭都注定是一場悲劇,那麽選擇本身真的有那麽重要麽?說到底,都不過是從一個悲劇逃向了另一個悲劇罷了。”
“……”
見沒得到回應,費舍便回過頭,目視著湖面上流動的粼光,喃喃道:“而擺在拉瑞面前那的兩條路……又真的能稱得上選擇麽?”
他用雙手舀起湖水,一瓢又一瓢地澆在了拉瑞身上那些覆蓋著血痂的部位上。
“在我眼中,他不過是因為您的一些小小誘導,而踏入了您想讓他踏進去的那條路罷了。那只不過是走投無路時的無奈之舉,又如何談得上選擇?”
“一場強者對弱者的霸凌,卻被冠以命運之名,您難道不覺得可笑麽?”
“Huen……”沙裡夫低垂眼簾,低哼了一聲。他伸手撿起了地上那把沾血的長劍,站了起來。
“至於您自己……”
費舍無視了背後傳來的窸窣聲響,維持著自己的步調,“您出生於高貴的科羅拉裡昂家族,生來就處在我們難以企及的高度。如今更是身為我們的領主、我們的主宰者……”
“只要您想,我們的生命在您面前和兒童的玩具並無差別。我本以為像您這樣彰顯暴力的存在和我們並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但……我錯了。”
費舍又舀了一瓢水灑了上去,輕柔地搓洗起了拉瑞的皮膚,淡淡的鮮紅隨著水波蕩漾而開,他若有所思地說道:“您或許該去取一面鏡子來看看您自己的眼神。”
“我的眼神怎麽了?”沙裡夫的聲音很輕,一如他肢體的動作一樣。
“您的眼神告訴我,您想要從拉瑞的選擇中尋求自我認同,您……。”
劍鋒割裂了空氣,穩穩地落在費舍的肩上。
“費舍叔,你最好注意下你的言辭。”
費舍看不到沙裡夫的表情,亦無法從他的聲音裡聽出悲喜,在這種局面下他依然選擇繼續開口:“雖然我對您的過去了解程度僅止步於傳聞,但您此刻身處此處——費爾倫德的北境邊陲卻是個毋庸置疑的事實。”
“我也確信‘來到這當領主’並不是出自您自身的意願。”
“呵……你說得沒錯,但這與你想說的又有什麽聯系呢?”
“這意味著,您和我們並沒有什麽兩樣……不,應該說,這世間的每一個人,或許都沒什麽兩樣……”
“沒錯。”他頓了頓,“只要活著,就無人能逃,碾壓他人的暴力總會被更加強大的暴力碾碎。”
費舍肩抵利刃,緩緩起身,“大人,我並不關心您的過去發生了什麽、更不了解您在未來又要做些什麽,我唯一要做的,便是詛咒您——詛咒您在今後的日子裡,一定也會遭遇比您更強大的暴力,並且也嘗到被他人脅迫選擇的這種滋味……”
說完他便徑直走向了帳篷。
期間沙裡夫並沒有試圖揮舞手中的凶器,他只是笑著轉動劍柄,將其收入鞘中,然後看著費舍走到帳篷裡面取出了一條毛巾和一套潔淨的襯衣出來。
“那麽在這座城市裡面,又有誰能脅迫我?是天天宣言“母愛世人,但母不救人”的地母神教會麽?還是那些對蝕災之外的事情絲毫不感興趣的赫利奧斯聖教?”他似是詢問似是自問的說道。
費舍不再回答,只是安靜地給拉瑞擦拭起了身體。
沙裡夫問完便自顧自地笑了起來,轉身向著自己的營地方向走去,離開了這裡。
待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樹林中時,他的回答才開始在林間傳響不息。
“費舍叔,這世界上,能懲罰我的,唯有我自己……”
費舍對此充耳不聞,他為拉瑞換好了衣服,將其移動到了馬車上。
他站在馬車旁,看著兒子那躺在木板上、已然冰冷下來的軀體,緩緩跪了下去,雙手包覆著拉瑞的一隻手,腦袋埋在臂彎中,不再動彈。
他是在祈禱?還是在控訴?
無人可知。
那麽……關於“費舍”這一存在的故事已經步入尾聲,但在森林本身的故事依然還在延續。
讓我們把時針往回撥動一小刻鍾的時間。
就在費舍駐扎地的南方大概幾公裡以外的地方,當負責守夜的普拉斯佩羅察覺到森林北方某處的鳥群發生騷動時,他立刻喊醒了還在旅行睡袋中沉睡的塞勒涅,並為彼此的右眼都附加上了高等偵測魔法。
在得到了偵測魔法的視距與穿透視覺的雙重加持後,二人爬上樹梢、開始尋找起引發鳥群騷亂的源頭。而後,他們恰好目睹到了拉瑞倒下的那個瞬間。
只可惜,為時已晚。
魔法雖然偉大,但也並非某些人群中想象中的萬能之術。
逝者不能複生——這是泰拉上一個亙古永恆的真理。
說回現在——
“……好吧,我得承認,你的判斷確實很準確。”
普拉斯佩羅撤銷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法術效果,隨著淡金色的光紋消散,他轉而望向了正蹲在他上方一根樹枝上的塞勒涅,“不過你為什麽能確定沙裡夫並不會動手殺了費舍?”
之前在定位到他們三人的位置後,普拉斯佩羅替身為巡林的塞勒涅施放了一個名為“知覺延伸術”的法術,提升了她對“森林感知”這一天賦的掌控程度,並通過與森林的靈知對話了解到了這個事情的始末。
“因為……”
塞勒涅一邊忍受著眼睛傳來的脹痛感,一邊讓視線追逐著沙裡夫移動,“他對規矩、約定這一類的東西相當看重,似乎是在靠著‘規矩不容任何人侵犯’來維持自己心中關於‘懲戒’這一行為的正當性,所以只要沒違反他立下的規矩或者是他做過某種擔保,他就絕對不會出手傷人。”
“哦?聽起來你和他打過不少交道。”
“情非得已罷了……如果有的選,我也不想和那種瘋子沾上關系。”
“一個有著自己原則的瘋子麽?”
“如果‘遵守規則只是為了更好地施放心中的暴力’這種理論也算是有原則的話……”
“等下!”塞勒涅慌張地低下頭,朝普拉斯佩羅喊道:“沙裡夫他的影像突然消——啊!”話沒說完,她便捂住右眼,發出一聲痛哼,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讓她腳下一滑,直接從樹梢上掉了下去。
還好普拉斯佩羅還開著飛行術,他一把接住了從頭上落下來的塞勒涅後,緩緩落到了地面上,把她放了下來。
“我都跟你說了,千萬別帶著這個魔法看我,不然我身上的魔法靈光是會讓你短暫致盲的……”普拉斯佩羅看著面前蹲在地上、正痛苦地捂著眼睛的少女,頗感無奈地捏了捏眉心,一邊也給塞勒涅解除了偵測法術。
“別擔心,沙裡夫他他只是走出了法術的極限偵測范圍而已。”
“可、可是你不是說這是一個超級厲害的魔法嗎?而且還做了那麽久的施法準備,怎麽就?!”強烈的灼燒感扭曲了塞勒涅的表情,但阻止不了她提出了質疑。
“因為這並非法術本身的問題。”普拉斯佩羅聳了聳肩,“如果要用你能理解的話語來解釋‘厄魯塞拉·高等偵測法術’的話,這個法術的實際效果就像是在一個在你面前掛滿了‘劍’、‘刀’、‘長槍’、‘盾’這些名稱概念的武器架子。”
“什麽?概……念?”塞勒涅吸了口氣,稍微緩過來一些。疼痛感雖然消去了一些,但是她右眼的視覺還沒能得到恢復。
“就是不是指某一件具體的武器,而是泛指這個名稱下面的同類武器。 ”
“比如……”似懂非懂的塞勒涅試著做出了解答:“所有的劍,或者所有的刀或者長槍?”
“沒錯。”普拉斯佩羅點了點頭,“然後你可以根據你想要什麽武器來從架子上取下對應的武器,而這個武器的強度,又取決於你需要用到什麽強度的武器以及你的能力能夠駕馭什麽強度的武器。”
“換句話說,你所用到的並非這個法術的極限,只是因為像你的身體只能承受住這種程度,所以我隻給你開放到這種程度,再往上加可能會燒毀你的視網膜。”
“額……視網膜又是什麽?”她捂著眼睛又問。
“……你就當是你的眼睛吧。”作為一名博覽群書的虹城法師,普拉斯佩羅顯然還沒“適應”如何與這種知識儲備尚且匱乏的小女孩交流。
“總而言之,施法時間稍長是因為我得根據需要來調整法術的具體生效內容,其次‘厄魯塞拉·高等偵測魔法’的奧妙之處雖然你現在還沒法完整體驗,但它確實是一個能被用其創造者的名字來冠名的八環法術,能將其完全掌握之人即便是在虹城內都屈指可數。”
“好吧……”
有必要解釋得這麽詳細麽……塞勒涅在心中腹誹道。
“畢竟這可關系到法師的榮耀。”看穿了塞勒涅小心思的普拉斯佩羅傲然一笑,“啊,對了。”
他豎起了一根手指。
“其實我也有個事情很好奇……”他捏著下巴,略帶調侃似地問道:“你能跟我說說你以前是靠吃些什麽在森林裡面過活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