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啊!!!”
當薩博如同被擠壓的彈簧一樣從床上彈起上半身的時候,他那因驚恐而變得無比猙獰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從地獄裡走了一遭。
而他醒來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把撈起放在床頭櫃上的褐色玻璃瓶,用盡畢生最大的力氣,狠狠地扔了出去,砸在木牆上。
“操!”
在震動、脆響以及他的怒罵中,四分五裂的玻璃碎片和裡面的白色藥丸濺落一地。
還未從噩夢的折磨中緩過神來的薩博喘著粗氣,重新躺了回去。但馬上,後腦杓和背部傳來的惡心黏濕感,又讓他不得不重新撐起了上半身。
他側頭一看,枕頭和被單已經被冷汗沁出了個人形來,再回過頭來看看身上的被子,一如所料地沒能幸免。
薩博一邊用手揉搓著僵硬的面頰,一邊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回想起昨晚自己做的那腦癱事情,當場給了自己一記脆的。
“我他媽一定是瘋了……”
覆蓋半張臉頰的灼燒感稍微讓他清醒了一點,而從心臟處傳來的、那直通腦髓的狂跳,也讓他不由得懷疑,如果自己再晚一點醒過來,是不是可能就再也不需要睜眼了。
薩博雙手掩面,將肘部支在大腿上,開始有意識地做起了深呼吸,想要平複自己那過快的心率,可惜的是收效甚微。四周昏暗的環境讓他感到異常地不適,哪怕這是他自己的房間。
沒辦法,他隻得重新起身,走到窗邊一把扯開了窗簾,結果窗外那明媚的陽光又給了他好大一個“驚喜”。他抬手遮眼不住地後退,小腿又被床鋪邊緣絆住,跌坐了回了床上,這一連串的動作讓薩博顯得即滑稽又可憐。
正當他呆呆地在那發怔的時候,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直到此時,薩博才後知後覺地想起現在早已步入了冬季,室內的氣溫也在一位數和兩位數之間徘徊。離開了被窩後,他身上那件被冷汗浸透、緊緊貼住皮膚的棉布背心就像是為他量身定製的水牢,一直在汲取他身上的熱量。
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他隻得趕緊把身上的幾件衣物都脫了下來,起身朝衣櫃走去。
早年的獵戶生活讓他身上的肌肉在荒廢這麽些年頭後依然還不至於被形容成乾癟,而一道自他右腳腳後跟一直延伸到膝蓋彎的可怖傷疤則他揭示了他跛腳的原因。
等到他擦乾冷汗並穿好衣服,打開窗戶讓清冷而新鮮的空氣灌進房間之後,他才稍微感覺有了點活著的實感。
昨天下午,沙裡夫對這個富有善心的老夥計照顧有加,讓他有幸被安排著坐在了行刑現場的最前面,近距離觀賞到了那場處刑的每一處細節。唯一的不便之處,可能就是他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點”來自馬林和愛瑟爾的鮮血。
同時,為了不讓受刑的二人亂喊亂叫,嚇到眾人,沙裡夫還貼心了拔掉了他們的舌頭,用外象力摧殘了他們的聲帶,讓他們不論遭受何種對待,都只能發出低淺的“嗚嗚”聲。
這個主意看起來還不錯?
如果不是薩博這些觀眾們被迫全程睜眼的話……
我想,是的。
那二人臨刑前、行刑中以及結束後三個階段的不同表現就像三顆長短不同的釘子,在薩博的心中各自戳了個洞,深深地埋了進去。
而等到處刑結束,太陽也早已落山多時。由於做飯的掌杓師傅們也在現場,沒能為今天的晚飯做準備,導致飯點也不可避免地推遲了。不過除了沙裡夫自己,其實也沒幾個人會想要在看完那種場面以後再去進食的,大部分人都隻想趕緊做完自己分內的工作,然後快點回到自己的房間。
薩博則是跑去公共澡堂內清洗黏在身上的血汙,之後便坐進了浴池裡。而等他回過神來時,他人已經穿戴整齊地站在了之前沒敢打開的大門門口。
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以及是如何穿好衣服離開澡堂的,更讓他無法理解的是——當時他怎麽會鬼使神差地摸出鑰匙去打開面前那扇大門呢?甚至還拖著跛腳沒入黑暗……
而進去之後,他果不其然地開始後悔,他不該打開那扇大門的,那後面無疑通向的是地獄,在下面的每一分、每一秒對於他來說,都無異於把他的靈魂裝進大甕,放在永燃的漆黑業火中焚燒炙烤。
但……即便如此,薩博卻還是在裡面呆了快半個小時,沒人知道他在裡面幹了什麽。
等他狼狽地逃回自己的房間後,便馬上服下了之前從女仆長那討來的安眠類藥物,躺在床上想要靠睡眠來逃避現實。結果那東西非但對幫助他擺脫呻吟與囈語的魔爪沒有半點幫助不說,反而導致他深陷於噩夢的泥潭遲遲難以醒來,這才有了我們開始看到的那一幕。
看著窗外忙碌的人群,他的心中莫名地升起了一個絕不能被他人所知的念頭。
“我一定是瘋了……”他喃喃地重複。但另一方面,薩博心底裡其實比誰都很清楚,早在當初決定與沙裡夫作那個交易的時候,他就已經瘋了……
這時窗外刮過一陣冷風,讓神情恍惚的薩博重新回到了現實。
他晃了晃頭,把那個邪惡的想法趕出了自己的腦袋,然後從窗邊離開,從枕頭底下摸出了自己的木質對開煙盒和火柴盒,坐在了椅子上。
打開來,煙盒裡面只剩下了兩根卷煙,其中那根發黃皺襞的卷煙還是不能抽的。薩博取出另一根,顫巍著塞進了嘴裡,合上了煙盒,隨後又拿起火柴盒,用食指把火柴內盒給頂了出來,從中搖出一根火柴,用三指捏著擦向紅磷紙。
但是劣質的磷紙加上薩博控制不住力道的手指,使得火柴只是單純地頭杆分離,而沒能成功擦燃火焰,他又摸出一根,還是沒有成功。反覆嘗試了幾次後,紙盒裡已經空空如也。
看著指間的撚著的最後一根火柴,薩博重新深吸口氣,小心翼翼地對著紅磷紙尚還完好的部分,劃了下去。
這一次努力和幸運之神一同眷顧了薩博,他漂亮地劃燃了火柴。
但沒眷顧很久。
因為窗外刮來一陣疾風,在他把這小小的火焰湊到嘴邊之前就給吹滅了。
“……”
薩博沉默地把卷煙重新塞了回去,收拾好了桌面上的火柴殘骸之後,整個人都癱倒在了椅背上,久久無言。
……
梆、梆。
“請進。”
當薩博於上午時分敲開了白森堡內傭人事務辦理處房間的大門時,出乎他意料的,房間裡並沒有他要找的人,只有一個正在拿著掃帚打掃房間地面衛生的女仆。
女仆看向了門口的來人,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朝薩博行了一禮。
“午安,薩博大人。”
“您好,女士。”薩博低頭致意,他的視線掃過房間,“請問您知道阿爾弗斯大人去哪了麽?”
“阿爾弗斯大人早些時候出去巡查大家的工作情況了,可能需要過一段時間才會回來,您找他有什麽事情麽?”
“等一下,你說檢查工作?”
“就是昨天晚上決定好的大掃除呀,薩博大人您不知道嗎?”
薩博回想起了之前一路上看到的人,尷尬地解釋道:“不,我知道的,我只是……沒意識到,抱歉。”薩博搖了搖頭,抬起手捏了捏眉間。
難怪。
女仆看著面色無比憔悴,明顯心神不寧的薩博心中不免升起一絲憐憫——他昨天肯定不好受吧,畢竟以前他和愛瑟爾大人的關系好像還挺好的。
“薩博大人,您找阿爾弗斯大人有事麽?”她耐心地再次詢問。
“啊……嗯,是有點事情,小事。”他特意強調了下。
“我負責打掃的范圍就是這附近,如果您有需要的話,我可以等阿爾弗斯大人回來之後,轉告他您來找過他這件事。”
“那就麻煩您了。”薩博朝著女仆微微鞠躬。
“舉手之勞,您不必在意。”女仆笑了笑。
薩博退了出去,關上辦事處的門後,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拖著跛腿,順著走廊的左邊一路往前。
雖然他也沒打算一個一個地問白森堡裡的傭人阿爾弗斯去哪了這件事,但這幾天發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情已經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就算不是為了找阿爾弗斯,他也需要靠散步順便散散心。
就在他走到一處走廊拐角的時候,他瞧見了一個在他還是獵戶時期就認識的熟人,正在他想著要怎麽打招呼的時候,對方就已經先走了過來。
“薩博叔,你沒事吧?”卡勒提著水桶和拖把走了過來,關切地詢問這位以前就一直挺照顧她的老鄰居。
“啊!薩博叔,好久不見!”同樣提著掃除用具的小蘿緹也跟在她的後面,湊了過來。
“卡勒,還有小蘿緹。”薩博看著二人,撓了撓臉頰:“我沒事,你們呢?是被分配到這邊來打掃了麽?”
“嗯。”卡勒點了點頭,而小蘿緹則嘟起了嘴:“連小蘿緹都提著水桶,怎麽薩博叔手上什麽都沒有呀?薩博叔難道就不需要工作的嗎?”
“額……”面對小孩子的靈魂發問,薩博如遭雷擊。
“薩博叔的工作比我們重要多啦!你個小鬼頭!就知道亂說話。”卡勒有些無奈地刮了一下小蘿緹的鼻子,幫薩博解了圍。
“哈……哈哈……”薩博隻得尷尬地笑了笑。他拍了拍瘸了的右腿,自嘲道:“小蘿緹可不要變成我這種人啊,不然就只能看看大門咯。”說完便順勢伸出手摸了摸小蘿緹的頭。
小蘿緹本來還挺享受薩博那隻寬厚的大手的輕撫的,直到她動了動鼻子。她頭一縮,噌噌地往後退,嘴裡大喊:“嗚哇?!薩博叔,你幹了啥?!身上好餿啊!”
薩博聞言,下意識地看向了卡勒,但卡勒也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他偏頭嗅了嗅身上的味道,當場決定等會就再去洗一個澡。
……
就在三人笑著閑聊完,錯身離開之時,薩博突然回過頭。
“對了,你們見過阿爾弗斯大人嗎?”
他如是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