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沛,縣衙。
劉備隻用四天,就把這輩子的眼淚都哭幹了。
眼眶紅腫,面色慘白。
他坐在那裡,隻覺得心神恍惚。
才幾天的工夫,兄弟們一個個慘死。
既有陳到、白壽這種新投之良將,也有簡雍、士仁這種自幽州就一路追隨而來的老兄弟。
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二弟關羽也已身首異處。
他痛入骨髓,恨到發瘋。
如果不是張飛一直在旁邊催促他興兵復仇,他甚至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糜竺噙著眼淚,看著這兩兄弟,心中不是滋味。
他也恨,也痛,但腦袋還比較清醒。
盡管被張飛罵了一個多時辰,他還是鼓著勇氣,道:
“使君,呂布陰狡狠毒,擺明了是逼你出城決戰。
吾等明知是陷阱,就不該往裡跳。
況雲長身死,三軍膽寒,何苦自投羅網,為敵所趁乎?”
話還沒說完,張飛一把薅住他的袍領,怒目圓睜道:
“糜竺,要不是你出的餿主意,我二兄如何會死?
陳到、簡雍又如何會死?
這事,你要負全責!”
糜竺透不過氣來,拚命把他鐵鉗一般的雙手往外扒拉,辯解道:
“翼德,此事我有責任。
但誰能想到,陳叔至敢如此進兵,以至於釀成大禍?”
張飛喝道:
“你還敢把責任怪到一個死人頭上,看我不打死你!”
說著,他掄拳就要行凶。
一旁的糜芳、孫乾趕緊上去解勸。
劉備豁然站起,暴喝道:
“都給我住手!”
眾人見他發怒,皆立在原地,不敢再放肆。
劉備聲音嘶啞道: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此事不怪子仲,翼德你不要冤枉好人。
不過,我話已出口,不可更改。
某與呂布,不共戴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爾等休要再勸。”
孫乾仗了仗膽子,道:
“使君,呂布此賊,窺我城池,殺我同袍,雖梟首夷族,不能贖其罪也!
然敵強我弱,當審時度勢,暫屈己意,以待來時。
聖人雲,君子復仇,雖百世可也,何急於一時也?”
張飛冷哼一聲,道:
“又是個沒種的!
來時!來時!
來時是何時?
今日有仇,今日報之!
過幾天,呂布要是跑了,你還能指望天降驚雷,劈死他嗎?”
劉備掃了一眼眾人,道:
“呂布殺我兄弟,害我手足,已是全軍皆知。
我若不能為其復仇,則全軍將士必謂我劉備是那不義之人,嘴上不說,而心實恨之。
此念一生,縱使我無有此意,他日用兵之時,尚有何人肯聽吾號令乎?
是以,此仇報得報不得,皆須一戰。
況城外之兵,不過三千,而我有六千之眾,兩倍於他。
更兼有湖陸之兵相助,雖敵強我弱,尚可力拚而勝也。
吾意已決,請勿複言!”
糜竺道:
“呂校尉是否肯發兵助我,尚未可知。
不如等威碩回來後,再從長計議。”
正說著,有人報,劉琰回來了。
眾人呼啦啦圍攏過來。
劉琰面色鐵青,道:
“使君,哎!”
就這一句,眾人就知道事情不妙。
果不其然,呂虔拒絕發兵,理由是這種大事,他必須征求兗州牧曹操的同意才行。
沉默良久,劉備道:
“吾聞曹操今在潁川,正與楊奉、韓暹輩糾纏不清。
就使其滿口應允,待彼收到消息,再下達文書,一來一回,曠日持久,吾豈能坐而待之?
以吾之見,呂虔既不肯發兵,那就靠我們自己好了。
吾縱橫沙場數十載,所遇之強敵,車載鬥量,不可勝數,呂布匹夫,有何懼哉!
翼德聽令!”
張飛拱手道:
“但憑兄長吩咐!”
劉備道:
“吾觀呂布用兵,深得以正合,以奇勝之道。
彼之並州鐵騎,人數雖不多,卻甚是厲害。
呂布常命步陣正面接敵,而親率騎兵擊人側後,吾等不可不預做防備。
來日決戰,吾命汝率主力騎兵二百人,前去會鬥呂布,就使不能取其頭顱,亦要護住我軍側翼,使其不得靠近。”
張飛大喜,道:
“兄長放心,殺呂布,報二兄之仇,盡在吾身!”
劉備又道:
“歌風台地勢高峻,置身其上,可俯瞰我軍動靜,對我極為不利。
吾聞守台之人,乃騎將成廉和丹陽軍副將章誑,有騎兵一百,步兵五百。
劉琰、糜芳,汝二人領兵一千,騎兵一百,給我拔掉這個眼中釘,使其不能窺我軍虛實。”
二將齊聲道:“唯!”
劉備又道:
“敵之主力,尚有陷陣營和張遼部兩千余人。
聽聞那陷陣營盡皆強摯壯猛之士,頗為彪悍。
吾當親率主力五千人迎而戰之。
糜竺、孫乾,汝二人屆時當各領一千人,分居大軍兩翼,聽吾號令行事。
接仗之後,務要奮勇殺敵,不得稍退!”
糜、孫二將齊聲道:“唯!”
劉備布置完畢,稍稍舒了一口氣,道:
“打仗非同兒戲。
兵法雲,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古之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眾者,先知也。
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象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知敵之情者也。
今敵兵雲集城外,據要害之地而虎視眈眈,吾等更應詳觀地形,細察其情,而後方能布克敵之陣,置斬將之略也。
我意,眾將可稍作準備,用飯後,隨我一起,去城南觀敵。
諸公以為如何?”
張飛、糜竺、糜芳、劉琰、孫乾五人齊齊應道:
“唯!”
糜竺思慮周祥,待別人都走後,悄然返回,道:
“吾有肺腑之言相告,恐使君不聽耳。”
劉備知他忠而勤謹,道:
“子仲,你我自結識以來,怡然相得,此番情義,如純釀之酒,存之愈久,芳香愈濃。
雖名為君臣,實為兄弟,更兼令妹為吾妻室,親上加親,非比他人。
今後若有建言,或正或誤,但說無妨。”
糜竺見他言自肺腑,心中溫暖,拱手道:
“吾自追隨使君,屢受親待,今強敵在側,若知險而不言,豈不辜負了使君一片厚意?”
劉備道:
“你且說來,險在何處?”
糜竺道:
“將軍統禦六千之眾,數不在少。
然能戰者,隻吾所獻者兩千余人,余皆不足恃也。
一旦戰事不利,將軍何以自處乎?
此事,使君不可不預做思量。”
劉備見他戰端未開而先出不利之言,心中不悅,轉念一想,又頗有道理,遂長歎一聲,道:
“四海茫茫,吾之歸宿,究在何方耶?”